不抵抗者(3)
協和醫院。
慘白的病房裡,饒是圍了許多人,竟然是格外的安靜——除了病人的些微的呻吟,旁邊的人,都是大氣都不敢出。
蘇卓然幫雲清聽診,心肺沒有太大的異常,他摘下了聽診器。
凌寒與邵陽等人急促的腳步聲在醫院的樓道里格外的刺耳。
凌寒與曼卿進來,看到白大褂的蘇卓然也有些詫異。
「蘇醫生……」曼卿微微點頭示意。
蘇卓然也楞了一下,不自主的扶了一下金邊的鏡框。
「雲清怎麼樣?」凌寒問道。
「他是嗎啡注射過量,所以才導致的昏迷。問題不是很大,應該晚上就能夠醒過來的。我給他注射了葯,也一直早觀察,應該沒有危險……」
「謝天謝地。」葉青嵐雙手合十。
旁邊,鄭蘊儀紅了眼圈,一直抱著自己的手臂,聽見蘇卓然的話,才略是放鬆了一些。
凌寒靠近雲清,端詳著雲清的樣子。雲清在昏迷中都是眉頭皺著,嗓子里似乎是不舒服,時不時的有些呻吟。雲清已經消瘦的形銷骨立,眼皮底下也是灰黑,再沒有當時丰神俊朗,飛揚跳脫的樣子。
這是這個國土上,僅次於江文凱的實權人物,他的決定舉動關係著東北百萬民眾與二十萬將士的未來。外界不會知道,他已經脆弱至此,他的決策能力,智慧,理智,英武還剩下幾何。
若是有一日,雲清恍悟的時候,該是多麼的後悔今日的境況。
凌寒驀地覺得分外的悲涼。
路是雲清走到現在的,吸鴉片是,注射嗎啡是,縱使彼時是因為治病,是因為華衡方叛變之後雲清傷痛之下難以支撐,縱使是因為楊樂天讓醫生給雲清注射了嗎啡,讓他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但是,這些,甚至於雲清一個人的生死,對於他所決斷的事情,太過於渺小了。
站在那個位置上,他需要的是,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能夠英明神武的決策。沒有人在意,人們也無需在意,他的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
可是,眼前的人,畢竟只是一個普通人,凡夫俗子,病痛折磨下,輾轉呻吟。
凌寒看著仍舊很是心痛。
蘇卓然環顧四周,屋裡的人,都是雲清至親的人。
「章太太,凌寒,章司令眼下雖然沒有大礙,但是,長此以往,甚至也不會太久時間,他就很難撐下去的。」蘇卓然道,略是嘆息。
「怎麼會呢……」邵陽若有若無的感嘆了一句。
「你們是他身邊人,本該也是心裡有數的……」蘇卓然說著,拉起來雲清的袖子。雲清的胳膊上打了太多的針,皮膚都已經很難恢復,針眼很明顯,密密麻麻。
凌寒瞪大眼睛看著,甚是驚悚。他湊到床前,又掀開雲清肩膀,更是密密麻麻的暗紅的針眼。凌寒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肩膀,皮膚都是硬的。
「雲清哥……」凌寒的聲音都有些嘶啞。
他想到了雲清一直沒有戒除嗎啡,但是,他應該會打的少一些吧,畢竟他自己也不想死;可是,眼前所看到,讓他震驚不已,不可置信。
「他的病情已經不是他自己能夠控制的了的了……」蘇卓然道。
「怎麼辦?」凌寒低聲問。「能夠有好的方式治療么?」
蘇卓然搖搖頭:
「世界上也沒有高明的方式治療毒癮,要是戒毒,還是依靠他的意志。不過,眼下估計也是不行的。他的體質太虛弱,精神壓力太大,並沒有與病痛抗爭的心思吧。而且,戒毒的時候,很長的時間,神志都不清醒,眼下這個時候恐怕不合適吧。」
蘇卓然雖然是醫生,可是他的父親是副外長,他比一般人更有政治的敏銳。
何況,大廈將傾的危機感,寫在所有人的臉上。
「可是,不能夠保證他的健康的話,又談到什麼讓他去做國家大事呢?」鄭蘊儀弱弱的說了一句。
她還是天真爛漫的年紀,雖然是在雲清的身邊看了很多的家國大事,可是,她的眼中,她的世界,只容得下雲清一人。
凌寒一嘆,望了望鄭蘊儀,又看了看同樣悲戚,壓抑而沉默的葉青嵐:
「怎麼都不能保證健康,很多事情,比健康比生命都重要。等雲清清醒過來,讓他自己選擇決斷吧。」凌寒道。
這些話,聽在鄭蘊儀和葉青嵐的耳中或是有些殘忍,凌寒卻也沒有覺得。
凌寒及至這個時候,想到大哥和許遠征當時說過的話,他們自小就富貴,機會比別人多,年紀輕輕獨攬大權,那麼就必須要承擔更大的責任。大哥一直嚴苛要求他,不允許他行差他錯,如何不是因為怕一時的怯懦,一時的莽撞,會給別人帶來災難。
凌寒知道雲清從來都是心思至純的人。
等到他清醒的時候,等到他回頭看東北的滿目蒼夷,他必定是難以原諒自己。
不管怎麼說,在最緊急的時刻,最重要的關頭,手握著大權重病,肩負著眾任與期望的凌寒,沒有能夠承擔起責任。
東北的同胞和士兵所受到的傷害,雲清不可能能夠彌補。
只是,凌寒希望,雲清醒過來的時候,會更清醒些,能夠做出正確的決斷,將損失降低。
————
雲清清醒之後,張成隨即向他道別要回東北。及至說起東北義勇軍的事宜,雲清既是感動,又是感慨。
非是作戰部隊,非是建制良好,後勤得以的保障的軍隊,在雲清放棄了東北之後,他的士兵仍舊願意在絕境中為保護東北的民眾而儘力。
雲清表示因為外交上還在談判,他不便出面支持,但是,從經濟上他個人出錢,支持張成等人籌建義勇軍的行為。
儘管是言語虛弱,但是,凌寒還是從雲清閃光,激動的目光中,看到了希望。
張成鄭重的經歷,道別。
「張成!」凌寒叫住張成,主動的上前與張成相擁,捶了捶他的肩膀:
「兄弟,一定要安全回來!」
「放心吧,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等著我喝你家孩子的滿月酒!」
張成的目光中有清淚。
「好!」凌寒應道。
「好好的照顧陸醫生,她是很好的太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生都感激他。」
這句話,張成說的很低,但是,略是顫抖的聲音,凌寒還是聽得出來的。
「我知道。一定!」凌寒道。
張成轉身而去,挺直脊樑,步伐堅定。從揚城到北平,回奉天,他是向死向戰爭而行的人。
凌寒彼時決議回東北的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麼激烈慷慨;而今,站在旁觀的角度,心中一陣酸澀。
是的,他留在這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協助雲清,重新樹立信心,能夠理智的決斷,絕對不能一錯再錯了。
————
局勢越來越壞。
十月初,日本關東軍開始襲擊錦州。
談判和交涉都在進行中,關東軍空襲錦州既不符合國際法,也不符合常理。儼然,是沒有和談的意思了。
南京政府與雲清都在向日方政府抗議著,凌寒幾次三番提示著雲清應該準備戰爭,然而,雲清並沒有打仗的心思。
「眼下的局勢,我們很被動。不應該讓戰爭升級!」雲清很是固執。
凌寒緊緊的攥著拳頭,才讓自己理智平靜。
「戰爭不是我們一方的時期,不讓戰爭升級,我們一廂情願也沒用。雲清哥,你這點道理不懂么?」
饒是一再的剋制,凌寒的話,還是越來越聲高。
「不用你教訓我,我自有分寸。你出去吧。」雲清很是固執,擺擺手。
凌寒再是忍不住,拳頭重重的砸在了桌子上。
桌子上的茶杯茶碗應聲落地。
雲清皺眉,看著凌寒:
「你發的什麼瘋!」
「蘇卓然和曼卿一直在為雲清哥的身體擔心。他們很謹慎的用藥,降低毒品對雲清哥大腦的影響,也要降低鎮定藥物對大腦的影響。為了這些,他們都是記錄的很是詳細,計算的很是精確。曼卿跟我說,從沒有劃過這份心思與氣力,總覺得做得已經是極致了。不過,不知道是雲清哥腦子清醒了,依舊是固執己見執迷不悟;還是他們醫術太低,雲清哥你依舊是病體沉沉,不辨是非呢……」
凌寒道,說話的語氣很是不善。
「凌寒你過分了!」雲清果然大怒。
雲清的壓力太大了,走在鋼絲上的感覺。他需要得到肯定。可是,他身邊最信任的人,卻不能夠支持他,鼓勵他,反而也在質疑他。
這讓雲清更不理智的惱羞成怒。
凌寒冷笑,絲毫不以為意。
他的苦口婆心,他的循循善誘都沒有用,他的激烈反對也只換來雲清的惱怒。凌寒越發覺得自己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義,這樣的境地很是可笑。
正在這時,通訊兵進來,說,對於國民政府與東北對日軍的抗議,關東軍有回復。
「說!」雲清的臉上是期待和希望。
日方公開表示:他們之所以炮轟錦州,是由於受到中國軍隊的防空炮火攻擊,才不得已採取自衛行動」,日方認為,東北軍在錦州集結大量兵力,如果置之不理,恐將對日本權益造成損害。為了儘快解決滿蒙問題,關東軍有必要驅逐錦州政權……
雲清的臉色煞白。
東北軍在錦州集結,是因為日本對遼瀋黑的進攻;而今,日本竟然本末倒置,說在錦州的東北軍威脅日本,要求東北軍撤出錦州。
簡直顛倒黑白,滑天下之大稽。
關東軍此番言論,儼然是要求驅逐雲清離開東北,要求接管滿蒙。
顯然,雲清已經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