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離失所

  暮秋天亮的晚,清晨四點多鐘,天還沒有放亮,灰濛濛一片,一陣風過,落木蕭蕭,更多了幾分蕭索。


  眾人行禮皆拿到了客廳。根據凌言的提醒,這一次,衣物等行禮沒有裝入柳條箱子,而是按照行軍行囊捆綁打包的方式打包,這樣可以多裝衣服,且不過分沉重。每個人都是暗淡的粗布的耐髒的衣服,避免著引人注目。凌言凌寒等人幫大家拿著行李,放入車裡,去車站送別。凌晨只在院子里與大家道別。


  「爹爹……」書瑤看著凌晨,泫然欲泣。這個從小就內斂怯懦的女孩子,心中盛滿了哀傷。自幼喪母,儘管父親並不能經常陪伴她,可是,也依舊是她所敬仰的人。只是,他們太過於疏遠了,父女的相處,多了客氣,謹慎,卻從沒有親近過。及至道別,才覺得格外的遺憾。


  凌晨站起來走到女兒身邊,輕輕擁她入懷,拍了拍她的肩膀。


  「瑤瑤,要堅強。做一個堅韌獨立的人,克服阻礙,戰勝困難,我相信你。」


  書瑤雖然是滿臉是淚,也是低低的應著。再怎麼樣的鎮定,也掩飾不了這滿滿的悲傷。


  書琛醒了,還有點起床氣,一臉的不高興,哼哼著。似乎是想要哭鬧,皺著眉頭看著一家人的嚴肅,便是忍下了。


  「孩子,你是男子漢,要乖一點。」凌晨從小鳳手裡接我了書琛,抱他在懷,輕輕捏捏他的臉蛋。


  「爹爹……」書琛頭一歪,歪在了凌晨的肩膀上,蹭著凌晨的臉頰,小胳膊環住了凌晨的脖子。「爹爹,爹爹……」


  他太小,尚不懂得離別,可是,父親鮮少抱他,他用格外的親昵表示著自己的愛和歡喜。


  小鳳的眼中有盈盈清淚,依戀,不舍。她的世界,只有沐家。在她心中,凌晨猶如山嶽,是她的主心骨,更是她的依靠,遮風擋雨。而如今,在這樣的局勢下分別,她有太多無助恐懼和擔憂,然而,也如從前的無數次一樣,她一直聽從凌晨為她安排好一切,沒有說一句委屈與不情願。


  「沒有能夠照顧你們,很對不起。孩子交給你了,我相信你能夠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孩子的……」凌晨鼓勵著妻子。


  小鳳點點頭,沉默著。


  火車站人太多,他們需要很早就到火車站,明傑和凌寒開車,再是等不及,都發動了車。再未及更多話,一家人分別。


  「大姐,保重……」凌晨隨在凌華身側,看凌華上車,嘴角有淡然的笑容。


  「弟弟……」凌華喚著,眼中卻是噙著淚花。


  ————


  火車站是一片混亂。火車票是超出了座位三倍左右的發售的,然而,還是有更多的人沒有車票。有士兵攔著沒有票硬闖的人進入,優先的安排有票的人進。然而,門口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住,就算是有票的人,也很難靠近。士兵們拉著手,用人體推搡著的方式維持著秩序,嘶吼聲,哭喊聲,一片混亂。


  凌寒與凌言明傑幾個人與士兵們一起,護著家人進站。


  列車也被擁擠的人們圍住,人們都是推著擠著的進去。這一列車有幾列車廂是安排了很多省政府的工作人員同車後撤的,這些平日里文氣端莊的大員們此刻也被擠得氣喘吁吁。士兵們,車站的人員協助著凌言等人把家人送上了政府工作人員的那節車廂。即使這節車廂,也擠進去了很多人,大人們還可以從擁擠的門口進去,兩個小孩子已經被擠得哇哇大哭。書璟還是一周歲的嬰兒,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徐穎珊又是著急又是心疼。


  「大嫂二嫂,孩子給我,你們進去,我把孩子從窗戶上遞過去。」凌寒道。


  小鳳把孩子交給了凌寒,凌言接過了兒子,讓小鳳徐穎珊等人進去,等了很久,明傑擠到了一個角落,將凌華等女眷保護在一個角落,過來接孩子。


  書琛已經被這樣的陣勢嚇得哇哇大哭。


  凌寒緊緊抱了抱書琛,撫摸著他的小臉:「書琛,你別怕,不怕不哭……」


  書琛瞪大眼睛看著凌寒,竟然慢慢的平靜了下來。他瞪著眼睛,淚花沒幹,卻止住了哭聲。「叔叔……」


  一聲軟糯的聲音,喊得凌寒心如刀割。這個懂事的孩子,其實一直願意乖巧聽話的,只是,這樣混亂的狀況,完全不是一個孩子可以忍受的了的。這個世界,在他的眼裡,該是如何的恐怖混亂?

  「孩子,叔叔很愛你,你好好的,乖乖的……」凌寒終於是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叔叔,叔叔不哭,書琛乖乖……」書琛湊在凌寒的耳邊說道。那麼細微的童音,在這樣混亂的環境里,還是聽到了凌寒的耳邊。


  「好。書琛,等叔叔打跑了日本鬼子,就接你們回家了!」凌寒道,倉促的說道,再顧不得其他,將書琛遞給了明傑。


  「叔叔,叔叔……」離開了凌寒,書琛還是驚恐的大哭著,被小鳳接了過去,又被人擋住了實現。


  在一個角落裡,曼卿艱難的伸出手,向凌寒擺了擺。


  凌言在指揮人維持秩序,最後,艱難的擠進了同一節車廂。他的身體都是被擠得扭曲。他隔著窗戶與凌寒揮手。


  「關車門,關車門啊……下來……」車門關閉,還有很多沒有擠上車人,死死的扒著車門想上車。車站的工作人員與維持秩序的士兵只能連拉帶扯的把他們拉開,然而,往往是拉開一個人又有兩個人撲上去,甚是艱難。用了很大力氣,費了很久的時間,才將車門關上。


  「二哥保重!」凌寒喊著,望著濃煙中,列車徐徐駛去。


  正當車駛離車站的時候,突然有人借著車窗,爬到了車頂。一個人這麼做,馬上又有人學。


  「危險啊,危險!」車站人提醒著,然而,他們的喊聲和提醒人們聽不進去。


  列車剛剛起步,在加速中,不是很平穩。一個躍上車頂的人沒有穩住身體,搖搖晃晃,掙扎著也沒有抓住可以依靠憑藉的,旋即就從車上掉了下來,眼看著就被卷進了車輪……


  ————


  曼卿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會成為難民,正如這車廂里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場噩夢,而噩夢會醒過來的,他們會回到從前的生活。可是,他們睡不著,沒有美夢,卻生活在這夜以繼日的噩夢裡。


  車過分的擁擠,11月份,還能擠得人一身是汗。明俊、明傑和政府的幾個人幫忙,把他們安置在一個角落,倒是沒有人能夠擠到他們,可是也熱的不行。書璟太小,一直哭,哭倒聲嘶力竭,筋疲力盡,小臉通紅的,人也倦倦沒有精神。徐穎珊如此一個冷靜理智的人,也是急的直掉眼淚。倒是書琛上車之後,不久就安靜下來。這樣的環境下,這個五歲的孩子已經知道發生了意外,他驚恐,卻沉默著,乖巧的呆著。


  列車到安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因為從淞滬回撤的士兵有部分要撤至武昌,因此,長江上有很多的運兵船,起初多是自南京方向而來。十月一月中下旬開始,南京逃難的百姓和回撤的士兵都很多。日本空軍曾經幾度的轟炸南京下關口岸,下關口岸都是沉船,浮屍無數。後來,部隊只能步行至更上游,再乘船往武昌,漢口方向撤退。


  因為船舶公司運兵的任務加大,很多輪渡都被延誤,耽誤在蕪湖和安慶一帶的船越來越多。凌言原本聯繫好的渡輪也被耽擱。雖然曼卿他們是晚上八點多時候到達港口,但是,船隻都沒有入港,他們只能在碼頭等。


  碼頭的風大,十一月底已經很冷了,可是,碼頭上都是嘈雜的人,大家等待著能搭上船隻去往武昌。


  到安慶的時候,書璟開始發燒咳嗽。書璟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小時候得過百日咳,很是瘦弱,他顯然是受不住這樣的輾轉。曼卿給書璟打了針,又餵了葯,然後用厚厚的毯子給書璟擋風。


  他們上船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四點了。經歷了一日一夜的奔波,所有人都累到極致了。艱難的在嘈雜中擠上了船,所有人都是恨不得立即的卧倒——可是,床上最大的空間也只能人靠著人,完全沒有睡的空間。幾個大人抱著孩子,靠在一起,勉強的靠了一會兒。


  船行了幾個小時,到一個小碼頭的時候,聽說是上游常州一帶又有運兵船被日本飛機轟炸了。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的船也決定放棄了日航,改為夜航。路途更加的漫長煎熬,伴隨著死亡的恐懼,膽戰心驚,悲劇的氣氛達到了極致。


  船里,有很多人在祈禱。有人信仰基督教,也有人們向佛祖祈求保佑。曼卿不信教,未曾向誰祈禱,只是,免不得覺得格外的不公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書璟一直在發燒,曼卿與徐穎珊幾乎是不合眼的照顧著她。打針,喂葯,物理退燒,折騰了一宿一日,才慢慢的退燒。


  船里還有別的人生病,果真如凌言所言,藥物遠不夠,只能先給重病人醫治,其他病人寄望於能夠自愈。


  這一夜一日,忙了許久,曼卿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灰暗,坐在地上,靠了好久,才緩過來一些,沒有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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