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血海(1)
曼卿等人乘船到達武昌的時候已經是兩夜之後了。
終於從船上站在陸地上,江風透著腥鹹的氣息,曼卿終於忍不住的嘔吐。其實這幾日,她只吃過一些饅頭,啃了幾塊麵包,早已經是飢腸轆轆。胃裡沒有東西,吐出來的都是酸水。
吐了很久,曼卿才有子衿扶著站了起來。
「您是不是胃裡不舒服?我包里還有葯。」子衿說道。
曼卿搖頭:「不必。我沒事兒……我懷孕了……別聲張……」曼卿作勢堵住子衿的嘴巴,教她不要大聲。
子衿瞪大眼睛:「您什麼知道的?為什麼不早說?」
曼卿苦笑:
「半個月前。現在局勢這樣,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別的選擇。凌寒總是要去戰場,去打仗,我不想他帶著牽挂,愧疚……別告訴大家了,我一切都還好,我會安排好自己的,不要教大家為我擔心。」
曼卿徐徐的說道,語氣溫和。
子衿皺眉:
「您需要照顧。」
「我有分寸,我能夠照顧好我自己的。」曼卿道。
凌言安排了沐家一家人先住在一家旅館,之後又去忙於安置其他難民的事情。及至很晚,凌言說聯繫好了一位在武昌工作的朋友,先住在他們家裡,可以暫時安頓下來。
此時國民政府已經通電,要將重慶作為首都,號召民眾沿湘桂去西南走;不過,11月之後,國民政府將很多政府機關和軍事統帥部設在了武昌。
據此情況,武漢一時必然是比較安全的。一路奔波如此,形勢也並不很急迫,凌言決定一家人暫時在武昌安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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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底,送別曼卿等人的次日,凌寒奉命調往南京抗戰最高統帥部任第四部的參謀,協助谷至安排空軍作戰的情況。
凌寒對江文凱一直頗有微詞,本心很不願意得到這次在南京的「高升」的機會的。然而,大敵當前,斷是不能夠因私廢公的,是以,凌寒接到命令立即去往南京。
中山門外,江文凱的官邸,國民政府在這裡連續召開了3次最高國防會議,商討保衛南京的方案。會議室圍坐的是最高統帥部的要員,幾位集團軍總司令決策著數十萬軍隊的作戰計劃。
會議的氣氛緊張而又沉悶壓抑。參加會議的大部分將領主張放棄南京,然而,江文凱考慮華盛頓和談在即,想藉助國際力量制裁日本,是以,主張「"南京為國際觀瞻所系,守還是應該守一下的。至於如何守,值得慎重考慮。」
這句話,不確定性太大,是江文凱的狡猾也是江文凱的為難。凌寒只覺得萬分的心寒。他們的決策,關乎著的是幾十萬大軍的戰和退,幾十萬青年的生命。
「南京不僅是我國的首都,而且是國父之陵墓所在地。如果我們不戰就放棄南京,怎麼對得起國父的在天之靈?」
「軍人以身許國,當此危難之際,何能畏難以求苟安?我願意勉為其難,一定堅決死守,與南京共存亡。」
擔任國民政府軍事執行主任的唐生最終站出來,慷慨陳詞,一副以身許國的左派。
憑藉此慷慨豪言,唐生得到了附和無數。此種情況,正合江文凱之意。江文凱當即任命唐生為南京衛戍軍司令長官,負責南京保衛戰。
凌寒心中有些不安,幾天的會議,幾輪的討論,最後的結果是保衛南京,這無不可,可是,他們沒有人說,保衛南京的具體作戰策略。
其實眼下,守衛南京的任務是非常艱巨困難的。日本佔領了淞滬,對南京勢在必得,他們的作戰部隊還都在淞滬江浙一帶,士氣高漲,乘勝追擊是兵家常態;然而,淞滬一戰之後,國民政府傷亡極大,有的一個團所剩無幾,一個營全營覆滅,能夠組織的戰鬥力不足;之後的撤退也很是無序,失聯逃散的士兵很多,失敗和傷亡對士氣影響很大。眼下對國民政府來說,在南京組織抵抗是沒有任何優勢的,甚至是非常不利的。
甚至,江文凱都不會覺得南京保衛戰會勝利吧?
唐生智真的會跟南京城共存亡么?存且尚好,若是真的失利,那麼,幾十萬的士兵該當如何安置?國內的戰場儼然是消耗戰,但是,如何的作戰,並不只是血性的死拚死守即可的。
如果不能保衛南京,甚至,不管有多少成功的信心,都要為撤退和失敗做好謀划。可這一點,國民政府是缺失的。
然而,凌寒的職務職責並不是能夠在這樣高級別會議上發言的。
會後,凌寒與谷至講起想法,谷至慘然:「你說的,委員長怎麼會不知道?只是,時間緊迫,哪裡有萬全安排?若是沒有萬全安排,他何必事無巨細,最後承擔指揮不力的責任?莫不如,就交給下屬去做好了……戰場如此,對將領,對同袍澤,只能信任。唐司令是驍勇穩重的將軍,他該是心裡有數的。」
凌寒氣的搖頭,他覺得不是如此,更信不過江文凱,然而可是也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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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軍校的學生組成中央教導總隊也在紫金山一帶駐紮。借晚上沒有公務,凌寒去看望學武。
十二月的紫金山極冷,晚上下了小雨,夾雜著雪花,極冷。為了提防成為轟炸的對象,守在紫金山士兵也不能點火取暖。士兵們躲在營帳里,尚且勉強避寒,在外面防禦站崗巡邏的士兵,穿著雨衣也不免於濕透了衣服,被凍的縮著脖子,很是可憐。
中央教導總隊的將士都是由中央軍校的師生組成,配備有德國的軍械,是一直武器精良,整體作戰素質很高的部隊。受訓的中央軍校的學生,訓練有素,戰鬥力強,一直也被寄予厚望。
凌寒開車,只能到距離駐防營區較遠的地方停下來,然後延山路走過去。
紫金山地區是山區,凌寒跟著教導總隊的軍人在泥濘中前行。雖然是撐著傘,也是擋不住雨雪颼颼的卷進了衣服,饒是凌寒裹在厚厚的軍大衣里,也是冷的不行。
在一個擁擠的帳篷里,凌寒看到了學武。學武比之前略是憔悴了些,幾天的駐防,臉上髒兮兮的,鬍子拉碴的,滿滿的少年氣。
「三叔……你怎麼到南京了?剛有人說哪位長官找我,沒想到是你啊?」學武看到很是驚喜。
「我調到南京任職了,想著你在這邊,就抽空來看看你。」凌寒解釋道。
「你進來帳篷里待會兒,暖暖,外頭可真是太冷了……」學武拉著凌寒到帳篷里。
帳篷僅是能擋風,裡面十來個年輕的小夥子們也是抱著被子裹成一團,一個靠一個的緊挨著坐著。有士兵看到凌寒的軍銜,作勢要站起身來行禮,也被凌寒示意不必。凌寒進來,便是跟他們圍坐在一起,問詢著駐防的情況,也問詢著他們各自的感受。
凌寒看得出來,這些最是年輕熱血的軍人身上的壯志滿滿。
「其實,要說不害怕死,不害怕犧牲,那怎麼可能呢?我還沒活夠呢?中央大學那個小妹子的英語說得真婉轉,比唱歌還好聽。我還沒有追上她呢?不知道我要是打贏了這場仗,我們也當英雄了,能不能教她多看我一眼啊?」
一個文氣的男孩子目光里都是期許。
「哎呦喂,你先是讓人家記住你叫什麼吧……」一個格子高高的男孩子說道。
「他們中央大學半個多月前撤退的,我去找她,我告訴她了……她說了,會記得我。還說,他們謝謝我們留在南京抵抗呢!」男孩子不甘心的說道。
「是啊,女孩子們要走,我們不能害怕,我們得留下來抵抗日本鬼子,打跑了侵略者,我們才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一個一直悶悶的男孩子說道。
「哎,何學武,你今天晚上還沒寫信啊,你不是天天給女朋友寫信啊?」一個士兵調笑著何學武,學武不由得有些臉紅。
他從一個包裹里拿出來了一疊信遞給了凌寒:
「三叔,您幫我把這信轉給書瑤吧。我知道家裡人都往後方去了,現在也沒有可寄信的地址。我……」學武臉色慘白,想說下去,還是沒有繼續說。
凌寒點點頭:
「好的。我會收藏好,會轉交給她的。學武,戰場上子彈無眼,一定要多注意。我相信你們都是勇敢無畏的好男兒,更是要珍重自己。你們是打跑日本鬼子的主力,活下去才有希望!」凌寒句句叮嚀著。
「三叔,你說我們能贏嗎?」學武湊在凌寒身邊問道。
凌寒沉默良久,沉思著:
「這仗是你們打,甚至不是三叔。你死我活的戰場都站在這裡了,就一定要相信自己能夠贏!」
「是!」學武點頭。
「我們一定贏!」營帳里的士兵齊聲回應著。
凌寒看著營帳里這些朝氣蓬勃的青年,他們大多數家境極佳,出身良好,受過高等教育,卻是選擇了最艱難最兇險的路。
能贏嗎?凌寒只覺得一陣陣的寒意。
走出營帳,凌寒與學武在紫金山隨意的走了幾步。
凌寒跟學武講著家裡人去了後方,已經安置在武昌,家人都尚好,只是書瑤格外的牽念。
「大哥原說若是你們願意的話,就讓你們訂婚的。等到穩定下來,就為你們安排。書瑤很是期待,還教你三嬸陪著她一起買了禮服……」
凌寒笑著道。
凌寒的目光閃光,旋即又漸漸暗淡。
「這仗,不知道打到什麼時候,不知道哪天就會犧牲。以後也是教她牽挂傷心……要是我活下去,一定娶書瑤。要是我真的有意外,三叔,您轉告書瑤,請她一定要嫁一個對她很好很好的人,要幸福的生活!」學武瞪著眼睛,拚命的忍住了眼淚。
凌寒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