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觀星
年華沿著太液湖回走,回到了承光殿。
承光殿外立著三名男子,腰懸禁衛軍令牌,卻是江湖人打扮。為首一人身形瘦削,蛇一樣的三角眼,皮膚乾裂如樹皮。其餘兩人一僧一道,一胖一瘦。
年華認得,正是寧湛招延的江湖高手中,武功最頂尖的三名:澹臺坤,無色僧,蓬萊真人。
年華不喜歡這三人,他們眼神渾濁陰詐,一看就非善類。尤其是澹臺坤,總讓她如遇毒蛇,渾身不舒服。三人見到年華,行了一禮:「參見年主將。」
年華略一點頭,徑自進入承光殿。年華走進御書房時,寧湛正坐在御座上出神。他逆光而坐,看不清面容,眼神深邃如井。
寧湛看見年華,深邃如井的眼神變得清淺溫柔了許多,「年華,你怎麼才來?」
御書房中沒有外人,年華也就沒有拘禮,淡淡一笑,道:「迷路了。」
寧湛笑了笑,牽起年華的手:「你最近總有些心不在焉。算了,今天我找你來,是為了今春冠禮的事。我們去觀星樓看看。」
夢華制例,男子二十歲行冠禮,天子、諸侯為了早日執掌國政,大多提早行禮。寧湛身入天極君門,十八歲才返回玉京承鼎。原本,新帝承鼎之初,就應該行冠禮,可是前年孝明帝駕薨,是歲大凶,筮日時沒有吉日可以行大禮。去年恰逢景城之盟,戰局緊張,六國幾乎全捲入戰局,又是凶年,沒有吉日。今年,寧湛正好二十歲,按例當行冠禮。經過司天寮易天官占筮,今年春分之日,正是黃道吉時,宜行天子冠禮。於是,事情就定了下來。從立春開始,冠禮的各項事宜已經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
按照夢華王室的規矩,王族子弟行冠禮的地方不是宗廟,而是觀星樓。觀星樓位於皇宮中軸線的最北端,俯瞰太液湖和一座座華美的宮苑。
寧湛、年華乘龍輦來到了觀星樓時,已經是夕陽近黃昏。
夕陽如血,霞光漫天。高聳入雲的觀星樓如一柄倒插入地的利刃,刃尖直指天際。觀星樓是夢華九州最高的建築,關於它,有著許多神秘的傳說。傳說中,觀星樓能夠通天。傳說中,觀星扶乩,能定天下。諸侯都深信不疑。
觀星樓下,寧湛改乘肩輿登樓,年華隨行,宮女太監隨後。
觀星樓高二十八層,取義二十八星宿,每一層對應著一方星宿。每層樓高十米,仿如殿堂。觀星樓佔地面積極廣,幾乎和上林苑相當,除了祭祀上古神明的大殿外,每一層樓按九宮方位,分佈著九十九間房間。
從高空中俯瞰,觀星樓的主樓連同其附屬建築,仿如天機玄道中的五芒星圖。在夕陽如血中,環形中的五芒星如魔咒一般,流轉著幽幽離離的暗光,溝通著虛幻中的某一隱秘時空,昭示著某種冥冥不可測知的天意。
觀星樓內,上下樓的石階位於右側的塔樓,呈螺旋狀屈曲分佈,仿若神秘的輪迴。
夕陽由天窗灑入,赤練般鋪在石階上,年華每上一步階梯,都彷彿踏在火焰中,灼灼透骨,心卻生寒。偶爾,寧湛會進入某一層供奉上古神明的大殿中瞻仰。大殿的地面不知是用什麼材質鋪就,竟然落步無聲。一群人走進去,萬籟無聲,寂靜如死。一幅幅雪白的鮫綃布幔隨風搖曳,上面繪著未完成的浩渺星圖,更像是招魂的白幡。每一層樓的房間錯落分佈,門扇緊緊關閉,隔斷了門裡、門外兩重世界。
觀星樓每一層的九十九間房中,一半供司天寮的占星師及其門人居住,一半作為琅環福地,收藏觀星卜筮的道具、記載天文的珍貴古籍、與星辰有關的神秘寶器。
觀星樓頂的天台十分寬敞,能容納數百人宴飲。九日後,春分那日,崇華帝的冠禮儀式將在天台舉行。此刻,有很多宮人在天檯布置。
觀星樓外天風浩渺,雲捲雲舒。
寧湛步下肩輿,與年華並立在觀星樓上,看遠處的夕陽雲海。
年華望著環繞著樓台的,正在變幻涌動的浮雲,心中有些激動:「即便是不信天命,在如此接近蒼穹的地方,也不得不心生敬畏。」
寧湛道:「朕敬蒼天,天必佑朕。但願,九日後,一切如朕所願。」
年華沒能領會寧湛的話中話,道:「不必擔心,冠禮一定會順利。京畿營,禁衛軍都嚴陣以待,不會有任何差池。」
許忠見這觀星樓上風大,擔心寧湛吹壞了身體,捧來了一襲鑲了貂裘的金紋披風,年華從許忠手裡接過披風,替寧湛披在了身上,細心地為他系好。
寧湛痴痴地看著年華,握緊了她的手,欲言又止。
「怎麼了?」年華問道。
寧湛沉吟半晌,稟退了眾人,才開口道:「近來,李元修有些詭異,他在朝堂上居然也不忤逆朕了,安靜得像是失了魂魄。」
年華也疑惑,李元修最近確實安分得詭異。遇見年華,他也不再神色傲慢,冷嘲熱諷,反而有些頹喪之氣。他現在是朝中權臣第一人,皇淑妃也是後宮中唯一懷孕的妃嬪,李氏一族炙手可熱,他頹喪什麼?!莫非,又有什麼陰謀,陽謀?
年華覺得有些累,道:「不管他有什麼意圖,近日內我一定會十分謹慎,讓京畿營全力守衛。」
寧湛猶豫了一下,才道:「這還不夠。年華,你要得到白虎營。你與白虎、騎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又將自己得到的封賞全部分贈於戰死者的孤兒寡母,讓他們老有所依,幼有所靠。白虎營中的將士早已視你為真正的白虎、騎主將,如果你讓他們反李元修,他們一定會聽你的號召,脫離李元修,投效在你麾下。」
年華倒吸了一口涼氣,望著寧湛,「你,要我兵變奪權?」
寧湛望著年華的眼睛,道:「是。」
年華想了想,冷靜地道:「白虎營中一共十八萬將士,八萬出戰在外。餘下的十萬,只有五萬是從越國回來,與我出生入死的將士,其餘五萬仍是李元修的人。一場兵變需要流很多血,而且結局莫測。我不想這麼做,除非你告訴我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
寧湛望了年華一眼,道:「理由?雲風白勾結李元修即將在冠禮那一天謀逆,玄武騎、白虎、騎已經在京郊蠢蠢欲動,京畿營中的上層將領仍然忠於李元修,準備幫助李元修。這個理由夠了嗎?」
「冠禮那一天謀逆?!」年華一驚,倒退了幾步,幸好身後有欄杆,才沒有跌下觀星樓。
寧湛點頭,神色凝重,「千真萬確。」
年華喃喃道,「明白了。我會去白虎營。」
寧湛走向年華,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道:「年華,這一次,雖然是一場危機,但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一定要助我除掉李元修,剿滅異邪道。我希望冠禮之後,我能夠斬斷身上的枷鎖,成為真正的帝王。」
年華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目光中仍然透露著堅毅,「如果,這是你的希望,那我會努力去做。」
玉京,將軍府。
退朝之後,李元修回到了將軍府。在婢女的伺候下,他脫下了厚重的紫蟒盤珠朝服,換上了一身青織金雲錦袍。他的眉頭深深地糾結著,臉上陰雲密布。他走到太師椅上坐下,喝了一口剛沏的龍井,氤氳的水霧騰起,模糊了他的面目。
「嘩啦——」身後珠簾響動,李元修沒有回頭也知道來的是誰。果然,眼角燃起一抹火焰般的紅色,他抬起眼時,美艷的緋衣女子已經走到跟前,正笑吟吟地望著他。
緋衣女子妍若一枝春海棠,但是在李元修看來卻不啻於一條美人蛇。自從在河西接到聖浮教的密函,要他急速回玉京,共議『大事』時,他就知道自己繼將年華引入白虎營之後,又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錯事:他不該和江湖勢力有染。
李元修原以為,這些閑散的江湖人即使身懷絕頂的武功,驚人的異能,也終究只是草莽之輩,成不了什麼大氣候。所以,他才放心地和蘇氏兄妹結交,與異邪道勾結,以為自己多了一枚棋子,一柄利刃。之前,這一枚棋子也確實讓他步步皆贏,在權勢勾斗中一帆風順;這一柄利刃也確實為他披荊斬棘,剷除了許多異己。但是,現在情勢陡然逆轉,棋子反客為主,反而將他擺上了棋盤;利刃反刃相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元修望著緋姬,神色難看地道:「本將軍已經按照你的要求,讓玄武騎、白虎、騎在城外嚴陣以待了。青龍騎在河西平亂,無法調回。朱雀騎跟隨清平郡主在紫塞邊疆駐守,也無法調回。京畿營中,主將雖然是年華,但高層將領仍然聽命於本將軍。對付禁衛軍、羽林衛、和京畿營中的年華黨羽,玄武騎、白虎、騎綽綽有餘了。」
「做得很好。」緋姬笑道,她伸出纖纖玉手,攤開,瑩白的掌心中躺著一粒淡黃色的藥丸:「這是今天的解藥。」
李元修急忙接過,吞入口中,和著茶水咽下。自從中了名叫「鴉雛」的毒,他就一直被異邪道控制著。每天,緋姬會來給他傳達口信,讓他去完成聖浮教主的命令。他完成了,則給他一日劑量的解藥;不能完成,他就會受鴉雛毒發之苦。
李元修是何等厲害的角色,豈會甘心任人控制?他曾經試圖過扭轉局勢,方式或明,或暗,手段或鋼,或柔,可惜他的一切手腕,一切心計都步步落空,只剩下一顆心漸漸沉入絕望。在一切的反抗都沒有用時,他曾經試圖破釜沉舟,拼著毒發身亡,違逆聖浮教主。但是,緋姬卻不讓他毒發致死,最後是他自己受不了毒發時萬蟻噬身,火油煎心般的痛苦,低頭妥協。
從執棋子的手淪為被執的棋子,李元修開始為聖浮教主辦事。李元修在奉命做事的同時,也看清了自己被迫做的一切事情結成了一個多麼完美,多麼殘酷的羅網,環環相扣,殺機四伏。一子行錯,滿盤落索。他很後悔,他錯得那麼離譜。從一開始,在他以為異邪道盡入他彀中時,他就已經入了聖浮教主的彀中。聖浮教主的野心並不是玩笑,這玉京,只怕是要變天了……
如果置身事外,好賭如李元修倒是願意為這未定的乾坤押上一註:傳說中帝星入命、紫微臨世的弱冠帝王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異邪道之王,究竟誰是九州之主?可是,現在,身中劇毒的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跟著解藥走。如果沒有女兒入宮為妃,身懷龍子的事情,李元修覺得追隨異邪道也未必就是絕路。可是,現在,如果玉京變了天,女兒必是死路一條,如果謀逆失敗,李氏又必會被誅九族。細想這些,他如何能不糾結,不煩心,不擔憂,不絕望?
罷了,一切聽天由命吧!
李元修嘆息一聲,神色頹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