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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換將

  崔天允感到愧疚,因為這是年華賭上性命的一戰。她用武將的性命與榮譽,立下軍令狀,為他爭取來和崔天罡一決沙場的機會。可是,因為他的殘廢無用,他辜負了她,連累了她。這一年來,他深深地感到,他已經不再是二十年前叱吒風雲的郁安侯了。他只是一個廢人,行動不便,形容可憎。如果不是強烈的恨意支撐著他,他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年華道:「崔天罡將靈羽騎大軍都安排在子桐山脈一線,牽制青龍騎左、右翼與金獅騎,禁靈王城——晟城附近兵力空虛。皇甫欽領金獅騎從邊春原進攻晟城,一路十分順利。崔天罡已經開始焦急,陸續撤兵回援晟城。當務之急,我們需要做的,一是救出劉延昭,二是將崔天罡牽制於子桐山,不讓他回援晟城。」


  崔天允點頭贊同,將崔天罡牽制在子桐山,能為皇甫欽攻取晟城爭取更大的贏面。一旦晟城攻破,失去了王城,靈羽騎必定軍心大亂,崔天罡也將成為強弩之末。不過,以年華現在的兵力,要牽制崔天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平安救出劉延昭,更難。


  「要牽制崔天允,很難。要救出劉延昭,更難。你可有良策?」年華問崔天允。


  崔天允思忖了片刻,露出一抹哀傷的笑容,提筆寫下八個字:「陣前換將,以某易劉。」


  他要以自己向崔天罡換取劉延昭。崔天罡之所以傾注全部心力,設計圍困子桐山,就是為了打敗崔天允。在世上,崔天罡承認的對手只有崔天允。從一出生,他們就是敵人,只能有一個人活著。這一場禁靈之戰是他們的智謀角逐,生死爭鬥。崔天罡視崔天允為最大的威脅,如果年華提出以崔天允換劉延昭,崔天罡一定會答應。


  「不行!」年華斷然回絕。一旦崔天允落入崔天罡手中,結果會如何,稍微一想便可知。崔天罡一定會折磨他,羞辱他,甚至殺了他。


  「只有這樣,才能換回劉延昭。」崔天允提筆。


  「那你呢?你怎麼辦?」年華搖頭。


  「吾乃廢人,死不足惜。」


  「不,崑崙,你不是『廢人』,沒有『廢人』可以領兵與郁安侯周旋一年,深入禁靈腹地。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就不是『廢人』。雖然我很想救劉延昭,但我不同意陣前換將。」


  崔天允突然匍匐在地,以額頭觸地。


  年華嚇了一跳,急忙扶他,「崑崙,你行此大禮做什麼?」


  崔天允抬起頭,嘴唇動了動,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從喉嚨里發出破碎而詭異的聲音,「陣……前……換……將……」


  年華想了想,問道:「你可是有借『陣前換將』而制敵的良策?」


  崔天允點頭。


  年華問:「什麼計策?」


  崔天允提筆,飛快地在紙上寫了數行字。


  年華拿起來看了,臉色漸漸凝重,「崑崙,你確定要這麼做?」


  崔天允點頭,蒙眼的黑紗下,有兩行淚水滑落,「一切,都該結束了。」


  年華遣使者入桐城,提出以崔天允換劉延昭。崔天罡同意了,但條件是年華必須親自去桐城換人。年華也同意了。


  三日後,桐城外,寒日生戈劍,陰雲搖旆旌。


  年華帶領八千青龍騎抵達桐城時,一萬靈羽騎在城樓前的曠地上列陣排開,軍聚雲暗,黃沙飛塵。崔天罡在城樓上坐鎮指揮,衣衫翩飛,面容如塑。


  年華抬頭望向城樓,崔天罡也正望向她,兩人的目光在虛空中交匯,硝煙無聲,敵意蔓延。崔天罡始終記恨無皋嶺年華詐降,毀了他霹靂車的舊事,曾揚言一定要生擒年華,千刀萬剮。年華對崔天罡的為人十分不齒,一個不知感恩,殘害手足的邪惡之人,再謀略過人,用兵如神,也不配為武將。


  看見城樓下靈羽騎的陣仗,年華不禁笑了,心中暗嘆,一切都如崑崙所料,崔天罡提出讓她親自來桐城換人,果然在事先有所準備。稍微一想也知道,皇甫欽率領金獅騎攻晟城,晟城陷入危境,崔天罡在桐城坐不下去了,但又不甘心就此撤兵回援,讓費盡心血布好的子桐山困局支離破碎。他不甘心崔天允和年華就此逃出他的掌心,崔天允存在一日,他就一日不能安枕,年華存在一日,他就一日怨恨難消。所以,年華親自來換人的機會,他絕不會放過,一定會全力一擊,將兩個宿敵一網打盡。


  靈羽騎的將旗下,宮少微端坐在戰馬上,他一襲玄色盔甲,火月藍披風在風中翻飛。他的眸子堅冷如鐵,手中的銀槍泛著寒水般的冷色。看見年華,他冰冷的眸中微起波瀾。但很快,又恢復了平定。


  「年將軍,人可帶來了?」宮少微對年華道。


  年華望了一眼身邊的崔天允,迎視宮少微,「帶來了。劉延昭呢?」


  宮少微做了一個手勢,兩名士兵押出一名蓬頭亂髮,渾身血跡的中年武將,正是被擒的劉延昭。


  「你把『那人』送至陣前,本世子也將劉延昭送至陣前,公平交換。」宮少微冷冷道。他似乎不願意叫崔天允的名字,也不敢看崔天允。玉京那一夜,崔天允與他訴衷腸,希望能夠師徒相認,讓他助他向崔天罡復仇。可是,宮少微卻背叛了他。第二天,宮少微隻身逃回禁靈,向崔天罡報告崔天允還活著,使得年華不得不先發制人,向禁靈開戰。宮少微愧對崔天允,所以不敢看他。


  年華冷冷道:「宮世子,崑崙不是『那人』,他是你的師父。」


  宮少微別過了頭,「本世子的恩師在城樓上。」


  「你……」年華一時無言。


  崔天允坐在輪椅上,他的雙手死死地抓緊了輪椅的扶手,蒼白瘦削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顯示出他此刻的憤怒、失望、自嘲、悲傷。


  崔天允和劉延昭同時被士兵送至沙場前,雙方換人。


  「崑崙……」崔天允被帶走前,年華忍不住開口喚道,她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崑崙回頭,笑了笑,黑紗下的目光堅毅而決絕。他張口說了句什麼,年華從他的唇形中,讀出了兩個字:「珍重。」


  崔天允和年華同為不世將才,征伐沙場,叱吒風雲。在朔方,她救他出黑暗絕地,相互欣賞,成為忘年之交。玉京中,她為他立下軍令狀,她以命相托,他刎頸相酬。如今,一聲珍重,也許便將成為永訣。


  崑崙被帶入靈羽騎中,年華只能眼看著他被人帶入桐城中,去見崔天罡。


  劉延昭回到青龍騎中,跪見年華,滿面愧色,「年將軍,末將無能,讓您失望了……」


  「請起,回營再說。」年華示意劉延昭起身。


  「咚!咚咚——」突如其來,城樓上響起了三聲雄渾的鼓聲,聲震雲霄,戰馬屢驚。靈羽騎聞鼓而動,分散成三隊陣列,左右兩翼緩緩向青龍騎圍抄而來。


  年華用手撫摸馬頸,安撫受驚的戰馬,她抬眼望向宮少微,「郁安侯這是什麼意思?」


  宮少微淡淡道,「師父的意思,年將軍既然來到了桐城外,就不必再回子桐山了。」


  年華冷笑,「想留住本將軍?只怕沒有那麼容易!」


  宮少微橫槍立馬,也笑了,「風雷陣中,絕無生還,今日你插翅難飛!」


  「本將軍也正想再領教一下風雷陣!」年華冷冷道,她揚手做了一個手勢。


  「嗚——嗚嗚——」三聲獸角次第響起,青龍騎戰陣散開,如一張繃緊的弓。


  年華的臉隱在頭盔下,看不清表情。她一身銀色戰甲,英姿勃發,紅色的披風無風自動,仿如一團燃燒的火焰。她手中的玄鐵重劍輕吟不絕,沉黑的劍鋒似天邊的陰雲。紅日隱,野草衰,雲層之上,隱隱滾動著轟隆隆的雷聲,似在回應她的劍鳴。


  年華身上散發出一股巨大的壓迫感,那是浴血疆場多年的戰將,才歷練出的殺氣與威懾。宮少微一時被懾住,無法動彈,他本想先發制人,令靈羽騎進攻,可是張開口,竟無法出聲。就在這錯失的一剎那,他看見年華唇角微揚,聖鼉劍直指靈羽騎,紅唇中擲出沉重如鐵的兩個字:「進攻!」


  青龍騎聞令而動,潮水般湧向靈羽騎。


  宮少微急忙下令,「迎敵!」


  靈羽騎聞令,列陣迎敵。轉眼間,兩股騎兵交戰在一起,殺聲震野,血光衝天。


  城樓上。


  崔天允被靈羽騎送至崔天罡跟前。這一年多以來,他們兄弟二人在禁靈戰場上調兵遣將,鬥智斗謀,但真正近距離重逢,這還是第一次。


  二十年前一模一樣,難分彼此的孿生兄弟,如今已是判若兩人。崔天罡雖然兩鬢已經染了風霜,但仍舊丰神俊朗,氣度非凡,舉手投足間,有著指點江山的氣勢。崔天罡體型佝僂,模樣可怖,只是看他一眼,就讓人無端地覺得驚悚和壓抑。


  崔天罡看見崔天允,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唇角泛起一抹惡毒的嘲笑:「你欠我的,尚未還完,在沒有受夠黑暗和絕望之前,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崔天允渾身顫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恐懼,他的手指在輪椅扶手上摳出一道道血痕。


  崔天罡催動輪椅,來到崔天允身邊,將唇貼向崔天允耳邊,輕聲道:「你為年華耗盡心血,打這一仗,可她卻陣前換將,用你來交換劉延昭。在她眼中,你只是一個廢物,毫無用處。你只是一個醜陋的廢物啊,我親愛的哥哥……」


  崔天允的喉嚨動了動,手指上鮮血淋漓。


  崔天罡嘲笑,「我知道,你想說『這是我自願的,與她無關。』。可是你瞧,你現在連這十個字都說不出來,無用的廢物!醜陋的怪物!」


  崔天允黑紗下的目光,沉寂如死。


  崔天罡笑得邪惡,「我親愛的哥哥,你現在一定很絕望,可是接下來,我要讓你看一場更加絕望的戲。」崔天允轉頭,冷笑著吩咐,「擊鼓,布陣!」


  「咚咚——咚——」隨著崔天罡的吩咐,三聲震耳發聵的鼓聲響徹雲霄。


  「嗚嗚——嗚——」不多時,城樓下響起了三聲獸角,崔天允和崔天罡坐在城樓上,看著靈羽騎和青龍騎如同兩股潮水,迅速交匯在一起。


  「你就靜靜地看著,青龍騎是怎麼在風雷陣中全軍覆沒,年華是怎麼死在陣中的吧……」崔天罡冷笑。


  崔天允的手指,在輪椅的扶手上抓得更緊,鮮血一滴一滴緩緩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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