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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懷念

  北冥之戰以來,年華和蕭良總有摩擦,但好在兩人都是識大體的人,在大事上能夠互相遷就,配合,以大局利益為重,所以沒有出什麼亂子。北冥之戰的善後事宜,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年華進入天音城后,四處打探當初救她出天音城的遊俠兒的訊息,想要重謝他們。可是,死去的遊俠兒她不知道名姓,活著的遊俠兒她不知道蹤跡。懸賞的榜單貼出去以後,竟沒有一個遊俠兒來領賞。


  幾年之後,年華在玉京中聽說,紫髯和子旻等人仍在北冥遊俠,路見不平,除暴安良。年華很後悔當初貼出的那一張懸賞榜文,或許在遊俠兒眼中,這是對他們的不尊重吧。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他們捨命助她,是為義氣,是為酬士,並非為了那幾兩賞銀。


  微雨清風,春暮花殘。年華一直害怕踏進晉王府,但終究還是去了。自從皇甫欽死後,她總是夢見他站在她面前,滿身,滿臉都是血,用悲哀的眼神望著她,喃喃地說他愛她,永遠愛她。他用沾滿血的雙手抱著她,將她拖入地獄的血池中,直至窒息。


  晉王府的後花園中,一草一木都熟悉無比。她和皇甫欽曾在晉王府度過了一年時光,雖然是一場虛假的婚姻,沒有愛,沒有情,但終究還是有一些瑣碎的快樂。年華掩面而泣,上官心兒和晉王府的管家跟在她身邊,均不敢做聲。


  白梅林中,花殘凋零。年華突然想起了什麼,吩咐道,「帶我去冰窖。」


  冰窖中十分寒冷,年華打了一個寒戰。在堆積的冰塊中,她看見了一尊冰雕。冰雕中的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是皇甫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冰雕的皇甫欽和年華執手凝望,情深眷眷。年華曾經嘲笑過,鄙薄過,說這樣虛假的東西應該早點融化。皇甫欽卻視若珍寶,將冰雕藏在了冰窖里。如今再看,年華已是淚流滿面。


  年華撫摸著冰雕中皇甫欽的臉,喃喃道:「雖然我無法愛你,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對不起,對不起,你原諒我……」


  手指傳來冰冷的觸感,年華痴痴地站在皇甫欽的冰像前,久久沒有離開。寒氣四溢的冰窖中,年華一動不動,似乎也成了一尊雕塑。她完全感覺不到冷,她的心已經被懊悔和愧疚吞沒。


  過了很久,年華才離開冰窖。


  「將冰雕刻做石像,放在湖邊的白梅林里。」走出冰窖后,年華對侍立在外的晉王府管家吩咐道。


  「您的冰像也要刻嗎?」管家小心翼翼地問道。夢華習俗,武將戰死沙場后,才會立石像紀念。生而雕塑石像,是為不祥。


  年華點頭:「也刻。」


  將冰雕刻做石像,放在湖邊的白梅林里。這是皇甫欽的願望。當初,她生氣地拍飛了他。如今,他死了。他的這個小小的願望,她不能不滿足他。她無法以死向他謝罪,那麼,就讓她的石像永遠陪著他吧。


  年華走出冰窖,來到湖邊。清風吹過,落花成冢。她垂下頭,在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水中的她面容憔悴,神色凄婉,看上去一點也不像那個傳說中的九州第一戰將。


  「年將軍,我把煙公子帶來了。」上官心兒領著一名七八歲的男孩,來到年華身邊。


  「煙兒。」年華回頭,走向皇甫煙。皇甫煙是她和皇甫欽來北冥的路上,從禁靈的羅城中救下的孤兒。皇甫欽收皇甫煙為義子,非常疼愛他。皇甫煙也和皇甫欽很親厚。


  「啪!」年華伸出去,欲撫摸皇甫煙的手,卻被皇甫煙無情地打開,「走開,你不要碰我!」


  「煙兒?!」年華吃驚。


  皇甫煙抬起頭,神色冷漠:「你殺了義父,你是個劊子手!義父那麼親切,那麼好,你為什麼要殺他?!」


  「煙兒,我……我不是……」年華想解釋,卻詞窮。


  皇甫欽流下了眼淚:「我討厭你,你是一個心腸惡毒的女人!」


  「煙兒……」年華頹然。皇甫煙的語言如利劍,讓她的心開始滴血。


  「煙公子,不要胡說!」上官心兒急忙阻止皇甫煙。


  「煙兒,你真的討厭我么?」年華望著皇甫煙,眼神悲哀。


  「很討厭!非常討厭!!」皇甫煙哭著道。說完,他轉身便跑了。


  「煙公子!」上官心兒急忙阻止,皇甫煙卻已經跑遠了,她對年華道:「要不,奴婢再去請煙公子過來?」


  年華搖頭,「算了,算了,他討厭我……你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上官心兒領命退下。


  年華獨自坐在湖邊,心中悲傷。滄海閣中的屠戮,沒有人會原諒她,包括她自己。眼淚滑落臉龐,她抬手去擦,卻怎麼也擦不盡。


  年華正在湖邊哭泣,有人從背後擁住了她。她微微吃驚,耳邊傳來雲風白溫和的聲音:「年華,不要再自責了,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再自責,也於事無補。」


  年華垂首,道:「這一次,我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


  雲風白道:「如果不能原諒,那就忘記。年華,跟我走,不要再回玉京,不要再做風華將軍,就可以慢慢忘記一切的事情。年華,做我的妻子,我們去北宇幽都過安靜的生活,不再管這亂世中的征伐,好不好?」


  年華搖頭,「不,我放不下……」


  「你還是放不下寧湛?」雲風白悲傷地道。


  「我放不下的,不是寧湛,而是武將的責任。從臨羨關那一戰,兩萬將士死在沙場上開始,我就已經無法從殺伐中抽身了……」


  她放不下的,不是寧湛,也不是富貴,權勢,而是身為一個武將所背負的責任。小時候,封父常常對她說,身為武將,盛世當利天下,亂世當平天下。這是武將應盡的責任。從臨羨關,到景城,再到西州,朔方,禁靈,北冥,無數將士用屍骨堆壘成風華將軍的功勛。他們以生命效忠她,她能夠回報他們的,只有用自己的力量平定亂世,讓這些將士的家人,讓他們的子孫後代,不再生活在諸侯互伐,烽火狼煙的亂世。只有六國歸一,河清海晏,才不會再有將士馬革裹屍,荒野暴骨。因為死去的將士,她無法再抽身,更因為她已經滿手鮮血,所以在清平盛世來臨之前,她放不下手中的劍。


  「師父對我的教誨,我不敢忘記。師父的養育之恩,我尚未報答,軒轅楚還逍遙在越國,我不能退出戰場。我不能辜負師父的期望,也不能忘記死去的將士們。風白,對不起,我放不下手中的劍……」


  雲風白苦笑,他早就料到她的答案會是這樣。


  「你不必覺得抱歉,我會陪著你一起征戰。」雲風白道。雖然,他不喜歡塵囂,不喜歡殺伐,但是如果她選擇沙場,他就選擇陪她一起征戰。他願意陪著她,等著她,直到永遠。因為,她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愛戀。


  年華想笑,眼淚卻流了下來。天下知她者,真心待她者,只有他一人。十年來,他一直真心地,純粹地愛她,守護她,從無算計,從無陰謀,從無利用。


  年華抱著雲風白,道,「風白,不要離開我,永遠陪著我。」


  雲風白擁緊年華,笑了。這是她第一次不是讓他走,而是讓他陪著她。如果可以,他想永遠永遠陪著她。


  雲風白的胸膛寬闊而溫暖,讓年華覺得安心。他總是能讓她從殺戮中,從悲傷中,從絕望中感到安心,平靜,溫暖。


  「風白,你手中拿的是……?」年華突然發現雲風白手中的一件東西,不由得驚愕。


  「聖鼉劍。你不會連自己的佩劍,都不認識了吧?」雲風白笑了笑,將聖鼉劍遞給年華。


  年華血洗滄海閣后,昏迷在地,被金獅騎擒入獄中,聖鼉劍一直放在禁靈王都——晟城中。北冥歸降后,年華讓人從晟城取回聖鼉劍。今日聖鼉劍送至軍中時,年華剛好來了晉王府,雲風白就拿著聖鼉劍來晉王府找年華。


  年華看著黢黑古樸的重劍,雖然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但她卻顫抖著,不敢伸手去接。她無法忘記她用這柄劍刺穿皇甫欽的胸膛時的觸感,她更無法忘記滄海閣中血肉橫飛,鮮血四濺的可怖場面。那時的她,殘忍而醜陋,如同一隻嗜血的野獸。


  「年華,你既然選擇了沙場,就勇敢地拿起它。」雲風白道。


  年華的手微微顫抖,始終沒有伸出去。


  她,怯弱了。


  「年華,拿起它。如果害怕的話,就不要選擇沙場。」雲風白冷冷地道。如果,她走不出心魔,那麼在戰場上,她必然死於這個心魔。人,只有戰勝了自己的脆弱,才能變得強大。


  年華咬了咬嘴唇,臉色煞白,似乎內心在做著激烈的鬥爭。良久之後,她望向雲風白:「你會永遠陪著我?」


  雲風白一怔,點頭:「我會永遠陪著你。」


  「那麼,這個世上,就再無我害怕的事了。」年華伸出手,堅定地接過了聖鼉劍。


  「唰——」年華拔出了聖鼉劍。


  玄劍出鞘,寒鋒如水。


  風華一劍,九州雲涌。


  年華望著劍鋒中自己的影子,暗暗發誓,一定要堅定地朝著自己的信念走下去,不平定九州亂世,絕不放下手中的長劍。


  年華還劍入鞘,「前路還很長,我們走吧!」


  「好。」雲風白笑了。她終於,走出心魘了。


  半個月後,年華、蕭良起程回玉京。


  對於晉王府,年華下令讓它保持原樣。無論如何,那裡也算是她的一個「家」。晉王府中的人,從皇甫欽的美姬嬌妾到洒掃仆婢,願意走的任其自走,不願意走的皆可留下。年華定期從玉京送來銀兩,交給管家,讓他按照皇甫欽在世時一般用度。上官心兒隨年華回玉京,皇甫煙仍和年華慪氣,不願意跟她走。年華只好把他留在天音城晉王府,交給管家照料。


  年華、蕭良回到玉京時,已是夏末秋初,天氣轉涼。年華進入玉京時,正下著蒙蒙秋雨,古城在煙雨中,仿如夢幻般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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