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曲正任職
北城,侯府東面,隔了兩條街的地方有一座佔地不小的宅院,戶主本是一位告老還鄉的知縣,官兒雖然不大,但其長子卻是工部下轄文思院的一名監官,負責為朝廷製造金銀、犀玉等器物,倒也是個一等一的肥缺。可惜,後來帝都陷落,宰相陳宜中帶著兩個小龍子出逃了之後,臨安剩下那些沒來得及逃跑的大小官員們基本上都隨著皇帝老兒一起投降了蒙元朝廷,這位文思院的監官自然也只能隨波逐流了。
消息傳回之後,這位告老還鄉的知縣憂憤交加,病了沒幾天便撒手人寰去了。
其次子向來嗜賭成性,當他繼承了家業之後,不思維繫,卻全力搏殺於賭檯之上,賭坊老闆一見來了條大魚,登時便使出渾身解數,沒三兩日的功夫便將這個敗家子給贏了個乾乾淨淨。而這個敗家子在傾家蕩產之後,也無顏再苟活下去,直接便縱身投了梅江,瀟洒地去見了閻王。
要說這種濫賭鬼死了倒也不值得同情,可是他這一死卻苦了一大家子的女眷,孤兒寡母的被人趕出家門,頓時便沒了生路,最後無奈之下,只好跑到原知州衙門來求救。
張知州一聽說是降官的家眷前來求助,而且身無一文,也不可能有好處來孝敬自己,便不予理會,直接命人哄走了了事。
後來又有好事之人將此事報與了馬大侯爺知道,馬大侯爺一聽,卻是勃然大怒,因為他在梅州任職多年,與那位告老還鄉的知縣雖無什麼太大的交情,但卻也是認得的。
於是,正義感爆棚的馬大侯爺親自帶隊去將那家黑人的賭坊查封,又將賭坊老闆打入了大獄,將敗家子輸去的家產統統都還給了這家的女眷,此事在梅城也轟動了好一陣子,而馬大侯爺更是因此而落得了個為民做主的青天美名。
後來,因這一家子的女眷們實在是無力維繫偌大的家業,於是,馬大侯爺便好人做到底,以使司衙門的名義租用了這戶人家的前院來充作使司衙門暫時的辦公地點,也算是給了這群孤兒寡婦們一份穩定地收入。
…………….
就在這廣南東路經略安撫使司臨時的行衙之內,有一套七八間屋子的獨立小院,院門上掛著一副金光燦燦地匾額,上書:梅城諸軍技能大比督事所。
使司衙門的人都知道,這個稀奇古怪的部門,便是卓飛卓公子慫恿著馬大侯爺搞出來的新鮮玩意兒,而本著舉賢不避親的原則,無私的卓飛卓公子更是推薦了他的四徒弟李剛來出任這個古怪部門的第一任所長,負責首屆技能大比的一應事宜。
此刻,督事所的小院內,最靠裡面的一間瓦房傳來兩個人的談話聲…….
「李兄,依我看這技能大比的初案已備妥,應可請侯爺他老人家最後定奪了。」一個三十多歲的文士坐在李剛的下首處,恭敬地建議到。
李剛擺了擺手,起身抱拳,對著這位文士模樣兒的男子誠懇地說道:「曲兄客氣了,李剛年少,又豈敢以兄居之!唉,吾出身行伍,本是一粗人,兄若不嫌,日後喚我李兄弟便是了。」
「李兄過謙了,於公,李兄是曲某的上官,曲某理應恭謙。於私,李兄乃是卓公子的愛徒,而卓公子又是侯爺他老人家的義弟,當是曲某的祖輩了,這麼算來,曲某能敬李兄為兄,已是逾越了輩份,佔了不少便宜啊!」
呃……李剛一愣,與曲正對望一眼,旋即二人便忍不住地一起大笑起來,氣氛更顯融洽。
諸位怕是也看出來了,和李剛談話的這位三十多歲的文士,不是別人,正是城西曲家的嫡長子,未來曲家的家主,嶺南文會的主事,曲正是也。因其在臨江文會上表現出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品德,所以卓飛對此人印象頗深,於是便在馬大侯爺面前舉薦了他,也不知怎地,馬大侯爺心思一轉便把此子塞給了李剛做副手,一同來督辦技能大比之事。
因曲正家世顯赫,本來李剛對這個富家子弟還有些顧慮,生怕對方桀驁不馴,不服自己這個武夫領導,以至於弄砸了恩師看重的技能大比。誰知經過幾日的共事之後,李剛發現曲正這個文採風流的書生不但沒有迂腐文人的那股子酸氣不說,更是沒有一絲半點兒地紈絝子弟習氣。且此子談吐不凡,辦起職事來那也是兢兢業業的,而對於李剛這個其他文人都不太看得起的武夫上司,他也是不卑不亢地接受著指揮,恪守著自己的本份。
為此,李剛曾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慨著恩師他老人家的識人之明,這個曲正,果然是值得大用的人才啊!
至於曲正,這此人雖然有個舉人的功名,但因種種緣故,他兩次赴京會試都是榜上無名,難以出仕。然,身為城西曲家的嫡長子,出路又豈止科舉一途,其父略作疏通,便為他輕易地謀了個從八品的文散官。可沒想到,曲正這小子偏偏卻是個硬骨頭,死活都不肯去路府接官,非要靠自己的真本事去考,其父相勸多日無果之後,便只好訕訕作罷。而後來朝廷又忙著抵擋蒙古大軍,無暇他顧,所以這科舉便徹底地停了。
金榜提名已然無望,曲正不免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便將心思都寄托在了賦詩填詞之上,卻不想幾年下來,竟然博得了個才子的美名,又被本地才俊推舉為嶺南文會的主事,終日里和一班文友們踏青玩水,吟詩辯論,日子過的倒也逍遙自在。
而這次,曲正卻是稀里糊塗地被人從家裡面抓出來,直接封了個小官兒給他來當。雖然不算是什麼正經的職事,但封他官兒的人卻是總理廣南東路的開國侯爺,位高權重,不管他樂不樂意,都也由不得他不答應了。
況且,據說他這個不太正經的職事,還是那位名動全城,被譽為當世大賢的卓飛卓公子親自舉薦的,這一點更是讓他曲家上下老少視為光耀門楣之事,各個兒都興奮莫名,奔走相告於親友之間。
面對此情此景,無論曲正自己心中是何想法,都不得不顧慮全族老少的感受,哪兒還敢再做半點推搪!
曲正為人剛直,有涵養,知進退,交遊廣闊,閱歷也算豐富,若從大戶人家以群計產出紈絝子弟的速度和規模來看,那曲正此子確實算是個少有的良才了,而且此子本就性格溫謙,再主事嶺南文會幾年之後,則更是變得言語得體,平易近人,與之交往者皆有如沐春風之感。
不過嘛,曲正畢竟也是個文人,大宋朝歷來重文輕武,武人大都是地位低下的。而曲正雖不至於太過輕賤武人,卻也多少難以免俗,初時他心中對於馬大侯爺將他置於武人之下的安排也很有些不太舒坦,認為馬大侯爺出身行伍,這麼做怕是刻意要借他的任職來打壓文人的地位。
然而,當曲正與李剛共事幾日之後,這個想法就大為地改觀了。在他看來,李剛此人雖然沒讀過太多的書,但做事卻勤懇的很,有擔當,有魄力,善納人言,而且由於技能大比是軍務,所以李剛這個帶兵的校官實在是比他懂得更多,思慮也更加地細密一些。到了最後,曲正也不得不承認,這隔行如隔山,自己雖然也學過幾本兵書,對軍略武事雖然也能侃侃而談,但若和李剛這種成日里在軍營中摸爬滾打的人一比較起來,那簡直就是一個剛學會用彈弓打鳥的頑童與一個挽弓射鵰的英雄的區別啊!
所以,經過幾日的接觸之後,曲正便徹底對馬大侯爺的安排服氣了,同時也越來越欣賞李剛的為人,辦事任事也更加地用心了。如今,這倆人雖然一文一武,卻是暗地裡惺惺相惜,互補不足,可堪稱絕配矣!
再說這倆人相視大笑了一陣子之後,關係也似親近了許多,而曲正又沉吟了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地藉機問道:「李兄……嗯,李兄弟,曲某有一事實是不解,還望李兄弟能為吾解惑。」
李剛見曲正面色鄭重,先是一怔,又誠懇地說道:「不知曲兄到底有何不解之處,小弟自當知無不言。」
曲正見李剛應了,便又接著說道:「曲某雖有舉人功名,然卻未曾步入仕途,不想此次侯爺竟破格擢用於我,……嗯,曲某對此著實不解,心頗惶恐,生怕誤了職事,所以……所以還望李兄弟能夠指教一二。」
李剛一聽原來是問這事兒,便微微一笑,說道:「小弟與曲兄共事多日,兄之才足以勝任此職事,兄又何必多慮。恩師他老人家曾說過『只要是金子,那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是會放光的!』,曲兄才德俱佳,實真金也,未曾入仕不過是因機緣未至罷了……。」
李剛一番恭維,令曲正聽的頗為舒坦,但其實對方說的全是廢話,有用的信息一句都沒有,曲正聽了半天,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破格擢用了。
這個問題不搞清楚,曲正心中實難釋懷,他想了想,忍不住又說道:「咳咳,李兄弟言過了,曲某不過是仰仗著家門榮光而不思進取的紈絝子,又怎能當得真金之譽也!嗯,不瞞李兄弟,其實曲某為此任職也曾四處去打聽過,據說……據說曲某此次能蒙侯爺青睞,竟全是仰仗令師,也就是卓飛卓公子的舉薦之功……這個……曲某實是疑惑,想吾雖仰慕令師才學,但卻從無交集,更無任何交情,而梅城才俊數不勝數,卻不知令師為何對……對曲某另眼相加呢?」
見到曲正一臉迷茫的模樣兒,李剛暗自有些好笑,想了想,覺得曲正這個人也不錯,所以還是坦白告訴他拉倒,也省得他終日里心神不寧的去左想右想。
於是,李剛決定不再吊曲正的胃口,只見他哈哈一笑,長身而立,雙手負后,眼睛望向前方空洞的大門外,目光深邃而悠遠,這小子舉手投足皆學足了他恩師卓飛的招牌動作之後,這才頗為感慨地說道:「不瞞曲兄說,恩師他老人家向侯爺舉薦你確是有些緣由的!恩師亦交待過小弟莫要將此緣由說與兄知,然……多日相交之後,小弟敬兄之為人,實不欲有所隱瞞,卻恐違背恩師之意……」
曲正一聽李剛話裡有話,登時大驚,暗呼道:我就知道這天下從沒有白來的好事兒!這裡面果然是有緣由的,而且看李剛為難的模樣兒,貌似這緣由還干係甚大!
李剛先望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曲正,不等對方開口,又趕快裝出一副經過思想鬥爭之後方下定決心的模樣兒,說道:「唉,罷了,既然今日曲兄刻意問起,那……那小弟雖是左右為難,亦不忍相瞞矣!大不了拼著被恩師責罰一頓也就是了……」
曲正是個受過良好地儒家教育的人,強人所難非君子所為,按理說他看見李剛此刻這種兩面為難的模樣兒之時,便應該主動地跳出來制止李剛,以彰顯自己的大度心胸。
可惜,雖然曲正深明此理,但是他此刻卻已經被李剛口中的那個貌似天大的緣由給嚇住了。好奇心大盛之下,曲正實在是想要搞清楚其中的內情,即便是有違了君子風範,唉,那也只好詐做不知了……
曲正硬生生地忍住了自己想要彰顯君子之風的衝動,紅著臉,低著頭,既不鼓勵也不阻止自己的李兄弟去違背師命,模樣兒甚是尷尬。
李剛見狀,便知他心中想法,於是在心中感嘆了一聲文人的虛偽之後,又接著說道:「恩師自幼隱於山中,本是逍遙若仙,然其終因不忍天下萬民遭劫,便於國難時挺身而出,想要以己身所學拯救蒼生矣!恩師說了,曲兄是臨江文會上第一個挺身而出去駁斥那些資敵謬論的,不畏權勢,不畏人言,逆風而上,可謂是壯烈之極矣!
對於曲兄的壯舉,恩師他老人家甚是欣賞,並常以此來教誨吾等師兄弟……嗯,舉世皆濁而唯吾獨清,世人皆醉而唯吾獨醒,清醒已是難得,何況仗義執言乎!呵呵,這……便是恩師他老人家在侯爺面前舉薦曲兄之故也。」
「啊!」
曲正實在想不到自己在臨江文會上那個沒有好下場的壯舉竟然會博得卓飛卓公子的肯定,而為了這個壯舉,他老爹也沒少埋怨他無端惹事,差點得罪了張知州,為家族招來麻煩。
卓公子,卓公子他竟然懂我!知我之心,實為吾之知音也!
李剛的一席話,令曲正大受震撼,雖然早在臨江文會上,卓飛舌辯全場,力挽狂瀾,怒罵了那些持有資敵論調的酸儒,就已經算是為他出了一口惡氣,令他不勝感激了。
但是,人家那可是卓飛卓公子,新鮮出爐的當世大賢,深受侯爺信賴的結義兄弟,全梅城的官員都要看他眼色行事的牛人啊!
雖然自己的論點和卓公子一致,甚至自己提出的還更早一些,但是,自己一來沒有卓飛卓公子的那份驚天動地的才情,二來也沒有人家嬉笑怒罵之間便掌控全場的手段,所以,人家仗義執言可以大出風頭,可以名動全城,可以令張孫二位大人棄暗投明,可以令位高權重的侯爺青眼相加……而自己仗義執言卻只能黯然收場,不但當時差點把自己和朋友都給陷進去,事後也給家族惹來了一堆不大不小的破事兒……
唉,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曲正在心中忍不住地感慨不已,有些嫉妒,但更對地卻是感動,甚至還對卓飛生出了一種士應為知己者而死的感情。
不對,不對啊!
曲正忽然回過神來,暗想道:這事兒不對啊!若是真如李剛所說的這般簡單,那卓公子又何必刻意交待他不要將此緣故說給我知道呢?這於理不符嘛!
曲正雖是個文人,但相比之下,他這個人的性子還是比較直爽的,只見他想了想,忍不住地又問道:「李兄弟,令師能明曲某之本心,實令吾感激涕零矣!然,曲某仍是不解,既然此事……此事並無不妥之處,為何令師不欲曲某知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