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壁虎斷尾
掉隊的部下越來越多,文天祥看著他們被如潮般的敵騎淹沒,想象著他們的遭遇,這心中便如同刀絞針扎,可是前路依然漫漫,就連文天祥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逃到龍岩縣城。
「諸位兄弟,再這樣下去,怕是大家都跑不掉了,我張棟自願留下斷後,願意跟我來的都靠向兩側!」
一名滿臉虯髯的大漢,突然高聲吼道,而他的號召發出后,竟然真有騎士主動靠向兩側,數一數,竟然有五十騎之多。
文天祥聽見此話,淚水頓時禁不住奪眶而出,大呼到:「爾等莫要亂來!文某若是實在跑不動了,大不了回身戰死便是,何須爾等斷後,助我苟活!」
「大帥國之棟樑,豈能不明不白地死在此處,吾等往日受大帥之恩匪淺,今日也該報恩了!兄弟們,且放慢馬速,咱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還能賺多一個!」張棟決絕地說道。
文天祥大怒,喝到:「張棟,爾不過一副將,何敢越俎代庖,自把自為,你……你莫非不怕.……」
文天祥本想說你莫非不怕軍法處置么,可是一想到人家連命都不要了,那軍法還有什麼意義呢?
再說了,人家是去送死來為自己爭取逃跑的機會,這等忠誠,足以感天動地,文天祥的狠話又怎麼可能說的出來呢?
「大帥,就容我等這次違抗軍令了,請大帥珍重.……」
馬速很快,張棟的聲音逐漸遠去,文天祥看到這五十騎撥轉馬頭,迅速地組成了楔形陣,然後揮舞著長槍馬刀,怒吼著向較遠處的敵軍撲了過去。
文天祥望著這一切,肝膽欲裂,雙目泣血,牙一咬,正想勒韁駐馬,返身去與自己這些忠誠的部屬同死,可還未等他動作,一直盯著他的許之鑒忽然一把奪過了他手中馬韁,扯著他的戰馬繼續向前。
文天祥大怒,正欲喝責,可許之鑒卻雙目通紅地瞪著他低吼道:「兄弟們捨生只為大帥求活,莫非大帥還要令他們失望么!」
「文某正是要與他們一起.……」
文天祥還想說些什麼,可是許之鑒顯然沒有聽他廢話的心情,只是嘶吼到:「莫非大帥真要讓那些兄弟們白死么!莫非大帥還要讓他們擔上拖累主帥的罵名么!大帥!」
一向忠誠剛毅的許之鑒竟敢如此大聲質問自己,這讓文天祥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旋即冷靜少許,想通了其中的意義.……
是啊,自己得跑,否則既對不起張棟那些留下斷後的兄弟,也對不起身邊這些還跟著自己的袍澤啊!
文天祥不再言語,只是趴在馬背上,任由許之鑒引領向前。
五十騎的慷慨赴死,確是為文天祥爭取到了一點兒時間,但是這點時間對於騎術和馬匹質素都更好一些的韃虜鐵騎來說,那也就是讓前面的兔子多跑了幾步而已。
半個時辰之後,文天祥又聽到身後傳來了隆隆的馬蹄聲,而這聲音顯然不可能是自己那些斷後的勇士所發出來的。
許之鑒面色鐵青,回頭望了望再次逼近的敵騎之後,眼光一掃身後諸人,最終停留在一名毛姓副將的臉上。
目光相對,毛副將額頭滲汗,眼光本還有點兒躲藏。可在轉眼之間,他便一咬牙,就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沖著許之鑒猛一點頭,然後高喊到:「第二將的兄弟都靠向兩側,減速,隨我迎敵!」
「諾!」
第二將雖只剩下八十三騎,但卻發出了足可撼動天地的應命之聲。八十三名本還在催馬求生的騎士,在一瞬間,便立定了赴死之心,沒有人猶豫,沒有人畏縮,因為軍令一下,那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都已是你的命,你的歸宿……
八十三騎義無反顧地掉頭沖向了不可能戰勝的敵人,文天祥作為一軍統帥,雖然早已見慣生死,但此刻他的淚水還是禁不住地流淌不止,整個人趴伏在馬背上,始終沒有勇氣回頭一望。
壁虎斷尾式的犧牲,能換來的只是一刻鐘的喘息,而在後面的半個時辰內,又有兩撥馬軍為了他們敬重的大帥能夠逃出生天而慷慨赴死。這一次次的悲壯,已讓文天祥麻木到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山口在望,前方已隱有水聲傳來,殘存的四百餘宋騎隨文天祥四處轉戰,對福建地形很是熟悉,所以人人都知道這聲音是雁石溪發出來的,只要衝出這山口后,再順著河灘向南,那很快就能到達龍岩縣城。而在那裡,駐紮著為督府大軍守護糧道的一萬戍卒,其中不乏馬軍,戰力頗強。到時只要提前施放號炮,那龍岩縣城必會派兵出來接應,倒時候攻守易勢,定要叫身後這些畜生都不得好死。
文天祥和四百餘騎都存了同樣的心思,可就在此刻,身後突然蹄聲大作,顯然是那些該死的韃虜又追近了許多,而且這次敵騎追上來的速度較前幾次快了許多,很不正常。
許之鑒回頭眺望,只見敵騎的速度明顯是提高了許多,這令他大訝,再運足目力一看,登時叫苦不迭。原來韃虜竟然是一人雙騎的追了上來,顯然他們也知道龍岩在望,所以不得不放下一半人來。
韃虜姦猾!許之鑒暗罵一聲,不過追兵雖然少了一半,但是仍有六百之眾,自己這四百餘人,還是難敵。
許之鑒再次掃視身後諸將,而諸將皆額頭冒汗,不敢與許之鑒對視,顯然有些畏死,許之鑒嘆了口氣,也不怪他們,畢竟求活乃是人之常情,說實話,這些兵將到如今還沒有四散逃命,就已經相當的難得了,你又如何能奢望太多。
「親衛營,靠向兩側,隨我阻敵!文群,你來引大帥的馬。」許之鑒舉起馬刀,高聲招呼著督府親衛隊長文群。
可誰知文群卻搖了搖頭,吼道:「許將軍,親衛營是我文群的,又與你有何干!你且繼續引馬,這回該輪到我出彩了!兄弟們,靠向兩側,該是咱們報答大帥的時候了……」
文群的話音未落,一直傷心不語的文天祥忽然大喝道:「全都住口!督府親衛皆是本帥的,與爾等何干!」
「大帥!」
「大帥!」
許之鑒和文群都相當了解主帥的性格,見狀忍不住心中叫糟,知道文天祥的執拗勁兒怕是又上來了。
果然,只聽文天祥斬釘截鐵地說道:「此處距龍岩縣至少還有半日馬程,而敵騎一人雙馬,更是此消彼長,如何能逃的過!」
許之鑒聞言,很想反駁,卻又知對方所言有理,囁嚅了兩下,終是沒有說出話來。
「既然逃脫不得,那還不如拚死一搏,就算是被踏成肉泥,那最起碼也是戰死的!哼,老夫這兩日已經逃夠了,決不再逃了,諸君可願與老夫同死乎?」
文天祥直起了腰桿,滿面激憤之色。而眾將士見狀,知道宿命已至,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后,齊聲應諾。
「好!諸將聽令,待衝出前方山口后,即刻撥馬回頭,分伏于山口左右兩側,只待敵軍一衝出,便左右合擊之,定可奪得先聲。」文天祥制定好了反攻策略,說實話,前方山口較為狹窄,騎兵經過時必須減速,到時侯若能左右一夾,確是可以佔到不少的便宜。
當然了,山口並非什麼絕地,所以這策略也僅僅只是能多佔點兒便宜而已,而雙方實力上的巨大差距,恐怕是難以抵消的。但是,不管怎麼說,這簡單的反擊策略也是眼下所能想出來的最好的辦法了。
山口已至,眾將士呼嘯衝出,按計劃兜圈回頭,伏于山口兩側。而追喪家之犬追得興起的韃虜飢狼,全然不虞有他,或是人家根本就不在乎會被人算計,就那麼大咧咧地衝出了山口,就那麼輕易地中了伏,就那麼隨便地讓人佔了便宜……
只可惜四百殘兵,終難抵擋六百如狼似虎的草原霸主,這些蒙古本軍在猝不及防之下折了最前面的一百多員后,逐漸穩住了局勢,並開始反撲。於是,馬貼馬,人擠人的纏戰再次上演,而宋騎的噩夢也自此而始。
捅、砸、踹、咬……白熱化的戰鬥已令交戰的雙方無所不用其極了,而就算被人打落馬下,只要還沒咽氣,那也要在被踏成肉泥之前,爭取砍斷兩條馬腿,拉個敵人來墊背。
舉刀、劈下、再舉刀、再劈下……
斷肢飛舞、肚腸橫流。
半個時辰之後,宋軍只剩下一百多騎還在勉強堵住山口,讓敵騎不能傾瀉而出。不過敵騎還餘四百,而強弩之末的宋軍,勢難持久,敗局已然註定。
看著前面的袍澤不斷地倒下,許之鑒雙目噴火,不停地吆喝,甚至吼起了戰歌,希望能以此來激勵將士。但是,懸殊戰損比和愈發增多的兵力差,實在是令人不得不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