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負氣縱馬九峰山 涼亭對坐訴因果
九華山,又名九峰山,坐落於安陸州之北。
時值四月孟夏,陽光和煦,暖風熏人。
放眼望去,遠山層巒疊翠,交相掩映;近處則桃紅柳綠,燕舞鶯啼。
如此美景,仿若置身於畫中。
倘若是換了他時,如此撩人美景之下,必然是身心陶醉。然而此刻,朱厚熜卻沉著臉,胸中似積蓄著一股莫名的戾氣,揮之不去。
想他堂堂興府世子,宗室近枝,身份已算的上貴極。
生而貴重,興府上下極盡奉承。
恰也是年少青春、意氣風發的年紀,朱厚熜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被州衙皂吏弄於股掌之間,知州、同知、推官冷落推諉,這一切,令他惱怒以極。
如此想著,朱厚熜臉上冷意愈濃。
一行四十餘騎,出了安陸城,縱馬疾趨九華山而去。
不過未時,諸人已過了張集鎮地界,九華山赫然是遙遙在望。
此時正是農閑之時,放眼望去道路兩側阡陌縱橫,滿目氤氳綠意,卻少有人煙。
山腳下極遠處,一座涼亭,隱隱約約映入眼帘。
此時已縱馬馳騁一個時辰,朱厚熜只覺唇齒乾澀,疲倦以極,當即令諸人直奔山腳涼亭歇腳。
待得接近涼亭,忽聞亭內笑談不絕。
諸人下了馬,黃錦往亭內望了片刻,踩著碎步踱步朱厚熜身前,輕聲道:「世子爺,亭內有一人奴婢識得,乃是咱安陸判官余珊余德輝。」
順著黃錦所指望去,但見亭內三人,兩人對坐談笑,一人侍立涼亭飛檐斗拱之下。
對坐兩人,一人高冠博帶,精神矍鑠;另一人卻是竹杖芒鞋,蓑衣素服。
黃錦遙遙所指,正是那蓑衣素服之人。
「余珊?」
朱厚熜眉頭一蹙,依稀有點映像。
忽而想起父王昔日與袁宗皋,藏否安陸人物,余珊便在其列。
他猶記得父王言:余竹城,為人落落,多見聞、有風節,不避權貴、遇事敢言,方毅嚴明,直臣也。
偌大的安陸州,能入父王與袁先生之眼的,便也只有通判余珊和前戶部尚書孫交二人而已。
至於為何區區一通判,能與前戶部尚書相提並論,朱厚熜至今仍舊疑惑不解。
好在黃錦素來善明上意,思及前番在知州衙門的遭遇,黃錦暗恨著冷笑,當即湊到朱厚熜身側,輕聲耳語道:「世子爺有所不知,竹城先生與知州王槐等尸位素餐之輩不同。
竹城先生,字德輝,乃是正德三年進士,擢御史,曾授北直隸山東巡按。后因巡鹽於長蘆,揭中官之不法,譖之下而錦衣獄,杖幾斃,謫判安陸州。是以人皆稱其律己清嚴,性方毅。」
譖而下詔獄?
忽聞此語,朱厚熜頓時肅然起敬,當即令諸侍衛亭外候著,領著黃錦疾步涼亭之中。
山風拂面,未入涼亭,便聽得笑談聲不絕。
「昔年竹城先生謫安陸,顧學士作詩云:
郢客歌陽春,希聲入寥泬。
和者不數人,千秋竟消歇。
君今郢中去,感我生素髮。
冰霜只自許,白日誰擔揭。
恐先生由此失聲,朝野扼腕。未曾想先生悠遊林下,篤志不失,真幸事也。」
高冠博帶之人颯然輕笑,語態溫和,聞之如沐春風。卻好似也把余珊的思緒,拉回到了那段崢嶸歲月里。
遙想當年種種,歷歷在目。
有蟾宮折桂的意氣風發,有同知良友的志趣相投,旋即又回想起與閹宦的鬥智斗勇,以及詔獄之中的種種凄慘。
一時間,種種思緒繾綣,最後化作一聲喟然長嘆,「不怕尚謙笑話,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之奈何?」
一聲嘆息,內里有著道不盡的落寞。
高冠博帶男子再欲復言,忽而聞得亭外遠處一陣喧囂,當即笑而不語,閉口不言。
片刻之後,朱厚熜帶著黃錦邁入山腳涼亭之中,躬身一禮,笑道:「見過竹城先生。」
復又拜向那高冠博帶男子,見過禮,正猶豫不知如何稱呼,便聽見余珊捻須淡笑道:「原來是興府世子當面。」
側過身,一指高冠博帶男子,「薛侃薛尚謙,師從王伯安,丁丑科進士第也。」
「王伯安?」
朱厚熜神色一動,口稱:「見過先生。」
旋即施施然落座,拱手道:「竹城先生所言王伯安,可是王守仁,陽明先生?」
一聲輕咦,薛侃笑了。
其實對於這位興府世子,薛侃初見時感官不佳。
蓋因朱厚熜這一行數十騎,鮮衣怒馬,疾馳於官道。
此處雖少有人煙,鐵蹄踐踏之下,卻是盡顯跋扈之態。
方才回頭一望之間,只見朱厚熜雖面貌稚嫩,卻含著一股戾氣。薛侃下意識的將之歸為了紈絝一流。
在他想來,區區一十三四的紈絝,正是飛鷹逐兔的年紀,如何能知王守仁之名?
當下面也來了興緻,笑問道:「哦?世子也知吾師耶?」
朱厚熜笑意微頓,下意識的便要脫口而出「如何不知」,旋即便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得聞王守仁之名,乃是因智腦。
智腦上明史有書:丁巳,守仁敗宸濠於樵舍,擒之。
寧王謀逆興兵,起於六月丙子,七月丁巳時,不到兩月,便被王守仁平定,一網成擒。
當時朱厚熜便有種荒誕、卻驚為天人之感。
荒誕是因一場籌謀經年的叛亂,哪怕是袁先生所言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區區兩月時日便被平定,豈不荒唐?
而王守仁一介書生文士,竟能克敵定亂於旬月之間,如何能不驚為天人?
如此,他焉能不知王守仁之名?
只是智腦此物,犯了天大的忌諱,難與人言。
略一猶豫,朱厚熜索性將黃錦那日所言,拋了出去,「南贛之地賊盜蜂起,十數年不能治,乃至於巡撫文森託病去職。
陽明先生一至,便止戈定亂。如此大賢,豈能不知。」
一語出,亭內兩人愕然,旋即眸泛異彩,心下大奇。
余珊謫安陸數載,亦數次拜見興王朱祐杬,卻從未聽聞興王世子有何出彩之處。
如今一見,實則令他頗感驚訝,撫須笑道:「總角之年,能有這番見地,著實不易。不愧是常甫兄的高足。」
「常莆?莫非是湖廣提學副使張邦奇?」薛侃聽聞余珊所言,不禁問道。
見余珊輕笑頷首,心下訝然。
當即便對這少年世子,愈發好奇起來,「我觀世子來時,面含怒氣,卻不知所為何事?」
隨著薛侃一問,涼亭內安靜下來。
薛侃饒有興緻的盯著朱厚熜,朱厚熜同樣如是。
亭外一瞥,只覺此人高冠博帶,風采絕倫。
此時相對而坐,但見這位王守仁弟子,丰神俊秀,眉目慈和,頗有幾分出塵之意。唯獨一雙眸子極亮,似能攝人心神般。
這讓朱厚熜不禁聯想到了王府的袁先生,繼而腦海里蹦出了一個詞——君子儒士。
鬼使神差之下,便將如何發現蟠桃酒、紫河車,如何撞破潑皮獻人血以煉丹,王府侍衛遇襲等,細細說了一番。
言到最後,便連一直擒著輕笑的余珊,也變了臉色,神情倏忽之間便陰沉起來。
拍怒道:「賊輩猖狂!常聞丹石之道靡費,取材有傷天和,不料竟真有人以心頭血做引子,殊為可恨!」
待得怒意稍緩,余珊冷聲道:「倘若真是心頭血,便非是有傷天和了,實乃草菅人命。昨日在衙署聽聞有王府侍衛武穆祠遇襲,本以為是尋常腌臢事,卻不料原委竟是如此。」
言語間,余珊已然是將此事前後,以及個中關礙之處,想了個通透,繼而胸中怒意不減,反倒是劍眉緊蹙沉思起來。
薛侃見狀,心底也有了幾分猜度,也不點破,反倒笑著接過話頭,道:「那潑皮尋而不得,世子所言酒樓亦是人去樓空,如今我卻好奇,世子欲如何行事?」
如何行事?
朱厚熜嘴角一抽,那九太歲,料來沒有官身,也無功名在身,有何可懼?
在安陸州這一畝三分地上,這種地頭蛇是龍也得盤著,直接尋上們去,搜捕拿人便是。
「不瞞先生,我興府尚有一侍衛不知所蹤,黃伴伴已經去過州衙,如今正欲尋上門去。」
薛侃負手輕笑,眼眸里竟是有了幾分考校之意,「哦?如此尋上門去,既無人證,又無物證為佐,賊輩一句莫須有,世子如之奈何?」
莫須有,如之奈何?
朱厚熜沉思片刻,忖道:堂堂興府,要拿捏個把人,豈非是手到擒來?
莫說是使些腌臢手段,便是公然去破門搜捕,料來也不會有人多做置喙吧。
思及此,朱厚熜正色道:「不拘是以追拿逃奴為名,亦或是索要賊人,當不是什麼難事。」
薛侃聞言,捻須一笑,便不再言語。
山風襲過,暖風把薛侃余珊二人鬚髮吹的迎風亂舞,林間草木瑟瑟作響。
猛然間,朱厚熜想起駱安所言:九太歲盤踞安陸經年不倒,水深的很。
旋即看向沉默不語的竹城先生,果然發現余珊一臉肅容,似有關礙掣肘。
朱厚熜心念一動,忽然起身一禮,道:「許是我想左了,應有些關礙未曾思量周全?敢請竹城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