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今天穿著大紅的喜袍,頭頂戴著與我一模一樣的金冠,五官洗盡平日的脂粉,露出最本真的模樣,眉目如筆墨勾勒,薄唇如朱紅點染。他走在紅毯之上,逆光而來,步調緩慢,金冠旁邊吊墜著的珍珠隨著他的步子一點點地搖晃著,似是晃動在我的心上。我緊張起來,瞧著他朝著我遙遙而來,心裡忽地多了一絲不知名的歡喜。
直到此時此刻,我才覺得,我今日成親了。
日頭一點點地升起,我心跳越來越快,直到他站到我面前。
陛下拉著他的手,鄭重地將他的手放進了我的手裡。她神色有些疲憊,如一個母親一般帶了些傷感道:「我將容卿交給你了。舒城,你要好好對他。」
「陛下放心,」我執著沈夜的手,向她欠了欠身,道,「舒城不敢有違聖命。」
「嗯。」陛下點了點頭,語氣里有些艱澀,「你帶他走吧。」
我點頭,然後看向沈夜。按照規矩,我現在需要把沈夜背進我的迎親轎子,然後也將白少棠背進迎親的轎子。但是,此刻我要是先背沈夜進去,似乎便是默許了沈夜的地位比白少棠高,白少棠必然不會答應,而且確實不給白家臉;然而我若不把沈夜先背進去,又是太不給天家臉面了。所以,機智如我,當即決定——我要把沈夜背進去,然後出來和白少棠共騎一馬回去,這樣,兩房的面子我都能保全。
我這算盤打得極好,不由得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我轉過身去,微微彎腰道:「蘇公子,我背你過去。」
沈夜沒說話,我背對著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反而是一旁白少棠的侍衛著急道:「你先迎親的是我家少爺,你們倆的禮數還沒完,你該先背少爺進轎!」
「少棠,」我蹲著身子,朝著白少棠擠眉弄眼,「我一會兒回來陪你。」
白少棠立刻領會了我的意思,笑開了花,正要應答,我突然感覺自己整個人騰空而起,不由得驚叫出聲。我還沒反應過來,就到了沈夜懷裡。他穩穩地抱著我,神色淡然道:「我一大個男人,你背不動的。」
「我背得動……」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旁邊圍觀的人群也是一片嘩然,沈夜卻無視了所有人,抱著我就朝著花轎走了過去。禮官慌忙上前想要阻止,卻被陛下一隻手擋在了後面。後邊全都亂了起來,就連白少棠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直到沈夜將我穩穩地放進了花轎,我才反應過來,不由得怒道:「是你嫁……」
「噓!」沈夜一根手指放到了我的唇上,神色溫柔如三月春水,不由得讓我愣在了原地,我整顆心都融化了,只聽著他道,「我娶你。之前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娶你。」
說著,他便放下了轎簾,然後走到一臉茫然的白少棠面前,伸出了雙手。
「你做什麼?!」白少棠滿臉警惕。
沈夜一臉嫌棄道:「我替舒城抱你進去。」
「滾!!」白少棠怒吼出聲,「我不要你抱!」
「哦,好,」沈夜立刻轉身,「那你騎馬。」
說完,他又走回了轎子,和我擠進了一頂轎子里。白少棠呆愣在原地,好久之後,禮官急急忙忙來催促道:「吉時快過了,諸位趕緊回府準備吧。白少將,」他催促站著不動的白少棠道,「您快上馬或者上轎吧,這些都是小事,反正都是嫁給舒少主,騎馬和坐轎子有什麼區別?」
「可是……可是……」
「少將!」禮官急得快哭了,「別誤了吉時好嗎?!」
白少棠不說話了,他終於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翻身上馬,穿著大紅的袍子,領著儀仗隊開始往街上走去,巡街。
那本來是我的位置……然而,此時此刻我有了一種微妙的感覺。我忍不住問拉著我的手哼著小曲的沈夜:「沈夜,我怎麼覺得是白少棠娶了我們兩個?」
「嗯……你怎麼會這麼想呢?」沈夜有些疑惑地轉過頭來,一臉認真道,「除了他穿了一身紅衣服,你不覺得,他在那個位置更像是侍衛隊隊長嗎?」
我無言以對。
而外面的白少棠似乎聽到了我們的話,又感受到周邊路人的指指點點,疑惑為什麼只有一個新郎騎馬在外面,於是他悲憤了,猛地拉住了馬,大喊了一聲:「停!」然後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時從馬上跳進了轎子里。
他的動作一氣呵成,連地都沒落,就直直砸進了轎子里,嚇得我往沈夜那邊一靠。沈夜順勢將我一摟,剛好給他空出一個位置。他在我左邊,沈夜在我右邊,禮官在外面大聲喊著:「別停!不能停!快起轎!」
於是,在一片叫好聲中,我們的轎子開始執著地前進了。
白少棠一進來,手就朝著沈夜戳了過來。沈夜袖子里「唰」地滑出了他的小金扇,他一扇子敲了過去,怒道:「轎子太小,你太重了,趕緊下去!」
「要下你下!」白少棠躲開沈夜的攻擊,和沈夜纏鬥起來。我坐在中間,看著他們兩人把我夾在中間搏鬥,有些擔憂道:「要不你們都下去吧……」
「不!」他們異口同聲地怒吼出聲,繼續打。
轎子開始劇烈搖晃。這本就是一個人坐的轎子,現在擠了三個人,轎夫們本就吃力,轎子這樣搖晃,轎夫們的步子也亂了起來,走路都歪歪扭扭。
我不由得有些擔心道:「不要打了!轎子要塌了!」
「白少棠,你太重了,轎子要塌了!」
「滾!老子貌美如花、身材完美,你給老子下去!這是老子的轎子!」
「你的在後面!你給我滾下去!」
「不要!」
兩個人一面打一面吵,我隱約間聽到木頭鬆動的聲音。我正暗叫不好,想要提醒他們,可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到「轟」的一聲巨響,我們三人當即掉出了轎子,砸在地上。而轎身沒能停住,直接撞上了我的腦袋,也就在那瞬間,對打著的兩人失手,兩個拳頭直直地砸到了我的臉上。
我本以為轎子會翻,我們三人會翻滾出轎子,沒承想,在我們翻滾之前,轎底先被我們弄塌了……轎底被弄塌了就算了,沒想到轎身會撞到我的頭,而這兩人的拳頭還會砸到我的頭上……
我被他們砸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暈過去前,我尚能聽到禮官的驚呼聲——
「作死啊!你們還成親嗎?!」
我痛苦地想:禮官,我不成親了……母親,帶我回家……
成親當天被轎子砸暈過去,這件事大楚大概也只有我碰到過。
當我醒來的時候,吉時已經過了,沈夜和白少棠兩個人各自睡在一張椅子上,我睡在自己的床上。兩個人見我醒過來,趕忙撲了過來,問我如何。
我瞧著兩人關切的眼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沒事。」
我掙扎著爬起來,發現已經是深夜,外面靜悄悄的,沒有預料中的聽牆角,沒有猜想中的拼酒量,那麼安靜,我不由得問了句:「咱們這算成親了?」
「算!我們兩個都拜過天地了!」白少棠立刻跳起來,「你還想賴賬嗎?!」
「嗯,我都抱著你拜過天地了,」沈夜坐在一旁,神色有些疲憊,「你想賴賬?」
「我沒這個打算,」我招招手,想了想,指了指沈夜,「不過我有個問題,你抱著我拜堂,」說著,我又指向了白少棠,「你和我拜堂,所以,你們倆是拜了堂是嗎?」
一聽我這話,兩人都變了臉色,露出了吃蒼蠅的表情。我立刻就樂了,終於從這悲痛的一天里找到了些樂子。然而我笑了還沒片刻,立刻又要哭出來,因我聽見沈夜說:「我們還是來談談洞房花燭夜的問題吧,我是按照皇子規格出嫁的。」說著,他將手環抱在胸前,含笑看向對面的白少棠,「你品級比我低。」
「你只是按照皇子規格出嫁,但終究不是皇子,」白少棠冷笑出聲,「而我的軍功品級,卻是我一點一點掙回來的。」
「你非要我說破嗎?」沈夜玩著手裡的小扇,低頭看著它道,「我的品級,你就算再立軍功一百次都趕不上。」
「可你敢拿出來說嗎?」白少棠挑了眉眼,「有種你倒是出去說,你就是大楚的隱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論品級同丞相平起平坐。你倒是出去說啊!」
「白少棠,」沈夜笑彎了眉眼,「我當真太給你面子了。」
他笑得很真誠,不知道為何,卻讓我感受到了一絲涼意。白少棠也拉下臉來,沒說話。許久后,他忽然嗤笑出聲:「我不和短命的人計較,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算你狠。」
說著,白少棠竟站起來,自己去一邊衣櫥里尋了床被子,往卧榻上一鋪,氣悶地喊了聲:「睡覺!」
沈夜站起來,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道:「還是床好啊,舒城,你這床還挺大的啊。」
「床小了裝不下你這尊大佛。」我心如死灰。沈夜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去,從桌上拿過一卷畫軸,溫柔地解開一抖,便展開了畫卷。他自己又尋了個位置,將畫卷掛到了卧室的一邊。
這畫上俱是面容姣好的男子,各有各的風韻,隨便哪一個都是大楚一等一的絕色。我為這樣的美色震驚了,深吸了一口氣道:「這是什麼畫?」
「我們鳳樓歷屆花魁的畫像,他們念著我,我也念著他們。」
「等等!」我反應過來了,「你是把一堆小倌的畫像掛我家裡?!」
「你瞧不起小倌?」沈夜挑眉。我瞬間感受到了一種威壓,趕忙道:「不是不是,只是說……我……我母親是個挺古板的人,我怕她知道了接受不了……」
「她知道我的身份,」沈夜一臉「你想太多了」的表情,道,「連我是鳳樓樓主她都接受了,你太低估你母親的承受能力了。」
「可是我爹不知道啊!」我說。沈夜皺眉回憶了一下,片刻后道:「沒事,以他的智商構不成威脅。」
我無言以對。
「咱們能睡了嗎?」白少棠從一旁的卧榻上抬起頭來,氣勢洶洶地道,「你們再不睡我就睡床上去了!」
「行啊,」沈夜挑眉,「那我抱著舒城睡卧榻,這卧榻這麼小,剛好,她睡下面我睡上面。」
「你無恥!」白少棠立刻怒吼出聲。沈夜不耐煩地道:「那你就給我閉嘴睡著!」
說完,他轉過頭來,把畫認真掛上后,瞧見我盯著畫的神色,他饒有趣味地說道:「城城,這裡這麼多男人,你瞧上誰沒?」
我沒說話,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幅畫。方才我只是掃了一眼沒有覺得有什麼,此刻認真看起來,我才發現這畫上的人真的個個都是絕色,認真看過去,根本移不開眼睛。
裡面的人我能瞧出來一個,那就是牡丹,平日里他跟在沈夜後面,其他的卻都瞧不出是誰。沈夜靜靜地瞧著我觀摩這些男人,片刻后,我瞧著當中最為妖艷的一個男人,恍惚間閃過幾個記憶片段。那男人額間有著火焰紋路,我腦中一瞬間想起年少時那場宮宴,彼時我還年幼,當今陛下尚為皇女,而最受帝寵的三皇女魏雲曦還活著。
我之所以對那場宮宴記憶如此深刻,全是因為那天夜裡有男子獻舞,那男人一舞傾倒了大半宮城,然後他破開人牆,跪在了魏雲曦面前。
當天夜裡,母親就對我說:「三皇女怕是要完了。」
後來果然不出母親所料,雖然深得帝寵,幾乎要被立為儲君,三皇女卻終究還是在天慶十九年秋天被今上斬殺於宮內。
這本是一位有賢名的皇女,被斬殺之後,四處以她的名義起義,直至今上登基後幾年,才將這場騷亂平息下去。
一個無子死去的皇女,卻能引起如此浩劫,若她還活著,大約也是一代聖君。可她死了。我原以為她是死在陰謀里,然而此刻瞧著沈夜畫中那個男子,當年那場宮宴和母親的話如在耳目,我忽然明白了什麼,轉頭指著那男人道:「這是誰?」
「瀲灧。」沈夜眼中有了深意,「當年魏雲曦深愛之人,我建立鳳樓以來第一位花魁。」
我沒說話,覺得剩下的事不能再問下去了,他卻是坦蕩蕩地直視著我,含笑道:「你可以問下去,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他……」
「二位!」白少棠猛地出聲,打斷了我們,滿臉痛苦地道,「我不想知道這麼多東西,知道得多,死得就早,沈夜你不打算活太久,我還想活呢,能饒過我這條小命嗎?」
「那你可以出去啊。」沈夜挑眉,「又沒人逼你留在這裡。」
「呸!」白少棠露出了「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的表情,不滿地道,「今晚誰出去誰當小,你以為我傻!」
聽見這話,沈夜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後抱拳道:「謝白兄提醒,我本來還想說幾句就出去睡大床,看來是不能出去了。」
說著,他走到床邊,一件一件地脫衣服。他一面脫一面道:「來,城兒,我們睡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一起睡了,你也不用害羞,我會教你的。」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崩潰了,「誰和你一起睡過!」
「你想賴賬?!」沈夜已經脫得只剩一件裡衣,露出纖長的脖頸。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白少棠敏銳地注意到我的動作,頓時變了臉色。他看了看沈夜,又看了看我,猛地從卧榻上跳起來朝沈夜撲了過去,大聲吼道:「沈夜,我和你拼了!今晚必須是我和城城睡!」
沈夜被他一撲,直接倒在床上,他的小扇子從袖子中猛地揮出,動作有幾分僵硬,我這才看出來,他的傷應是沒有痊癒。白少棠也看出了這點,他頓時有了信心,和他噼里啪啦地在床上打了起來。床拚命震動,震得床簾掉了下來,徹底遮住了兩個人,我也看不清裡面的形勢,只看見整張大床抖得厲害,還聽到兩個人在裡面的對罵聲。
「你這個小狐狸精也有落難的時候,看白小爺今天不抽死你!」
「手上功夫沒什麼,嘴上功夫倒挺強。」說著,我聽到清脆的一聲「啪」,配合著沈夜帶笑的聲音,「服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