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中查太子
除夕守歲后,皇帝初一祭告太廟社稷,見過王公大臣的朝賀,原打算初二就動身南下,宮裡宮外都準備好了,偏偏遇上京畿大雪,風雪肆虐不宜起駕,更有北方州縣遭遇雪災,南巡的事再次擱置下。朝廷上一面疏通南下的路,一面撥款賑災解救百姓之苦。這一折騰,皇帝索性在宮裡過了元宵節,於正月十六起駕。
皇帝壽誕是三月初八,但聖駕擬定回程的日子是三月十五。二月中旬時嵐琪收到書信,玄燁說免壽宴免朝臣敬賀,僅回京後宮內小聚即可。
再有給朝臣的聖旨,亦是如此。另因大阿哥效仿父親當初為太后製作萬壽無疆屏風,也如法炮製了一架屏風進獻給父皇,玄燁特地叮囑不收這份禮物,讓大阿哥把自己寫的《萬壽無疆賦》謄錄在冊送給他即可。大阿哥雖然不高興,卻也不敢表露出來,原本在眾阿哥準備的賀禮中十分顯眼張揚,一下子變成了最尷尬的事。
接到聖旨后兩日,大阿哥進宮給母親看自己準備的謄本,用金絲紅綢裝訂的書冊,請書法名家仔細抄寫。惠妃只是看了一眼就嘆氣,擺手道:「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你阿瑪的心呢?難道這是老八的主意?」
大阿哥嗤之以鼻,哼道:「文章是他寫的,我要做屏風他就反對,說弄一幅字軸皇阿瑪就會高興,我不答應,覺得那樣太寒酸了。這下被他說中了,我怎麼好覥著臉再去問他?」
惠妃嘆:「老八倒是真心幫你,可你啊,你阿瑪一向節儉,對太后孝敬那是必須做的事,金山銀山他也會搬去寧壽宮,可對自己……你沒看到乾清宮裡用的東西極少翻新?你弄這麼金燦燦紅澄澄的一本子東西,回頭他問你,一寸絲綢要養多少蠶吐多少絲才能得到,你回答得上來嗎?」
大阿哥一愣,滿臉不服氣,惠妃勸說:「隨便找一冊乾乾淨淨的本子,你親自一筆一畫寫上去。」
「我的字不好看。」兒子反駁。
「那也是你的心血。」惠妃恨其不爭氣,將那花里胡哨的本子自己收下,吩咐兒子,「你照我說的去做,你阿瑪就是不給笑臉,也絕不會說你什麼。你若是再弄這東西送上去,他就要為了屏風的事怪你了,你怎麼也不該學著他給太后做屏風照樣給他弄一遍,你阿瑪怎麼敢和太后比肩?傻兒子啊。」
惠妃隨口又問:「老八準備了什麼禮物?」
大阿哥搖頭表示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忙,皇阿瑪好像許了他什麼差事正在查,弄得神秘兮兮的,估摸著過陣子等皇阿瑪回來就能知道了。」
惠妃眉頭緊蹙,細思量如今朝堂的局勢,秘密查的事能有什麼,難道說要給殘存在索尼掙下的那座大宅子里的人最後一擊?若真是如此,皇帝這是要趕盡殺絕了,當初對付明珠也不曾如此,下一回再這樣發狠,又會沖著誰去?
三月初八是萬壽節,皇帝雖在回京的路上,宮裡不能少了相應的禮節,眾妃嬪、皇子、福晉等,在太后的率領下,在英華殿拈香行禮,祭告列祖列宗,求庇佑皇帝龍體安康,大清國運昌盛。禮節之後,太后在寧壽宮搭了戲台,榮妃、惠妃與太子妃擁簇太后先行,嵐琪留下打點英華殿內剩餘的事,晚走了幾步。正好宜妃在等接她的轎子,聽正她與敬嬪、安嬪戲謔:「太子妃天天都從我門前過來英華殿,聽說是求子,可是太子出門在外,她和哪個去求子?」
也就是宜妃敢拿毓慶宮當玩笑,嵐琪輕咳一聲從邊上過。敬嬪幾人略覺得尷尬,宜妃見她大大方方走過去,以為嵐琪要走在自己前面,不免道:「永和宮的轎子還沒到呢,德妃姐姐,過來的那一乘轎子是我的。」
嵐琪且笑:「春暖花開了,走一走鬆鬆筋骨。」
宜妃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腰腹,看著德妃遠去,自家轎子到了眼前,一時沒好氣,吆喝桃紅:「我們也走吧。」
但從英華殿到寧壽宮的路很長,宜妃緊趕慢趕地來,台上的戲已經開鑼打鼓地唱起來了。她剛要進門時,一群小傢伙撒歡兒從裡頭衝出來,小皇孫小郡主們要結伴去御花園給太祖母摘花戴,宜妃被他們撞得直踉蹌,後面太子妃、文福晉、五福晉、八福晉、九福晉款款出來,朝宜妃娘娘行禮,要跟著一起去。
「年輕就是好。」宜妃望著大大小小遠去的身影,對身旁桃紅嘆息,「若是還能回到昔日佟妃娘娘請我們看戲的時候,這輩子我真想重新活一場。」
御花園裡,孩子們各自散開,去給太祖母摘花,太子妃和福晉們都吩咐他們要小心別被樹枝刮破了臉和手,有乳母宮女們跟著不會有錯,妯娌幾人便在向陽處找亭子坐下閑聊。九福晉說:「皇祖母如今越發喜歡熱鬧的戲碼,吵得頭都疼了,我可寧願來這裡,和嫂嫂們看著孩子。」
五福晉問九福晉家裡的小阿哥好不好,說起十四阿哥的側福晉也有了身孕,她們不由自主地就談起了生兒育女的事。九福晉雖然不敢指摘太子妃的不是,可她心裡看不起毓慶宮如今的境遇,對太子妃根本談不上尊敬,縱然八福晉幾次眼神提醒她不要再多嘴,她還是再三戳太子妃的痛處。太子妃再好的涵養,也不樂意聽這種話,借口坐在這裡看不見孩子們了,便起身離開了。
她一走,九福晉便輕笑:「只怪她自己,端得太辛苦了,怨不得別人。」
太子妃隨意走著,因見幾個孩子爬得高,她不得不將身邊的人都差出去,讓他們小心些。自己不知不覺走到河邊來,卻見自己的女兒正和四貝勒府的弘昀說話,看到孩子心情好多了,悄悄走上前想嚇唬閨女。
可是才走近,卻聽女兒在說:「弘暉哥哥怎麼不來呢,弘暉哥哥會編花籃。」
弘昀卻道:「我哥在陪著太祖母呢,我額娘說了,我哥是大額娘的兒子,太祖母最疼他,他和我是不一樣的。」
小郡主奇怪:「哪裡不一樣了。」
弘昀眨了眨眼睛說:「反正不一樣,我額娘說她是側福晉,所以不一樣。」
小孩子簡單的幾句話,卻惹得太子妃不高興了,原本想逗逗女兒的心思頓時消失,而閨女那時候被眼前飛過的蝴蝶吸引,跟了蝴蝶跑開,身邊的宮女嬤嬤一下都跟了去,意外的是弘昀身邊卻沒有人。
卻是那時候,弘昀手裡的一枝花被他失手落到河裡,小傢伙伏在大石頭上想伸手撈,太子妃不由自主就跑過來,著急地喊著:「弘昀,你要小心。」
可是鬼使神差地,在接近那孩子的一瞬,不知道究竟是著了什麼魔,本該抓一把孩子的衣襟把他拎起來的手,不受控制地朝前用了一把力,「撲通」一聲孩子從大石頭旁落到水裡。
這一下才讓太子妃驚醒,著急地張口要喊人,回眸就見八福晉目瞪口呆地站在不遠處。
「我、我不是故意的……」出了這樣的事,太子妃本能地開始為自己辯解,可卻眼睜睜看著八福晉沖向她,猛地一把將她推下水,然後高聲喊:「來人,太子妃落水了。」
御花園裡一陣驚慌后,太子妃和弘昀小阿哥都被撈了起來,其實那裡的水很淺,對孩子或許危險,對太子妃來說完全能在水裡站起來。當然八福晉也沒考慮到這些,只是覺得剛剛推下去,要救上來不難,趁亂時她在驚愕得說不出話的太子妃耳畔道:「娘娘不要怪我,若不是這樣,就說也說不清楚了,您說呢?」
太子妃猛然清醒,可不是嗎,她若不一同掉下去,旁人指不定會閑言閑語。她真的沒有想要推弘昀下去,她根本不記得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她怎麼會有這樣惡毒的邪念,怎麼會有?
這件事報到寧壽宮,太后大怒,原本跟著的一竿子奴才和御花園裡的人都要倒霉,偏偏今天是好日子,反叫他們走運,太后停了戲責罵幾聲,摟著小弘昀便算罷了。等太子妃換上乾淨衣裳再來,太后挽著手上上下下地打量,連聲道:「傻孩子,你萬一有什麼事,胤礽回來我如何向他交代?」
眾人見太子妃臉色蒼白,據說手臂上還擦傷了,小弘昀又哭哭啼啼地說是伯母把他抱上岸的,便都贊太子妃舍己救孩子,總算沒有節外生枝,總算那一晃神把弘昀推下去的事,從此湮沒在河流里了。
寧壽宮的熱鬧散了后,太后讓嵐琪把孫兒抱回永和宮照顧,毓溪領著弘暉寸步不離,緊緊抓著兒子的手不敢放開。今天這事實在很蹊蹺,幸好那會兒太后正摟著弘暉說話,她沒跟了去,側福晉面如菜色地跟在一旁,毓溪只有安撫她,「往後咱們家的孩子,還是自己玩兒吧。」
這話嵐琪聽見,沒多說什麼,親自抱著驚魂不定的小弘昀,等太醫再來看過後,才哄著他睡過去,看到孩子睡得安穩,總算安心幾分。對兒媳婦們則道:「榮妃讓你們帶孩子過去拿西洋玩具,雖然我也贊成你們往後好好看著孩子們,可總不能在人前失禮,顯得你們小氣。你們一道帶著孩子過去,別讓弘暉、念佟離開自己眼前就好。」
毓溪和李側福晉都不大情願,但宮裡的人情的確也逃不過,榮妃也是好心給她們一個台階下。不然往後其他宮裡的娘娘或阿哥、福晉都不敢邀請四貝勒府做什麼了,那樣才真正尷尬,顯得他們家的孩子多金貴似的,毓慶宮裡的小阿哥、小郡主們都沒見被這樣護著。
可是念佟卻說她要和弟弟在一起,不肯跟了母親去景陽宮,嵐琪見小丫頭眼皮沉重也是要犯困的模樣,便就答應了。卻沒想到毓溪娘兒幾個一走,小孫女卻伏在自己肩頭告訴祖母:「我看到嬸嬸把伯母推到水裡去了。」
「嬸嬸?」嵐琪皺眉頭,落水的伯母自然是指太子妃了,那又是哪個嬸嬸推太子妃落水?
「八叔家的嬸嬸。」念佟清楚地告訴祖母,小姑娘已經是能分辨事情輕重的年紀,很懂事地說,「我覺得是大事情,不能隨便講。」她乖巧地問嵐琪,自己沒在太祖母面前說那件事,是不是不算撒謊騙人。
嵐琪愛憐地摟著孫女,告訴她這事兒就她們祖孫倆知道便好,又勸念佟把這件事忘記,溫柔地哄她:「興許是你看錯了呢,現在弘昀沒事兒了,咱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可是,嵐琪怎麼會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事後悄悄把跟著小皇孫們去園子里摘花的人都問了一遍。果然當時是疏忽了,弘昀身邊沒人,永和宮那會兒跟去沒幾個人,孩子們多,一個晃神就錯過了。他們很自責,嵐琪則與太后一樣,念著皇帝萬壽,赦免了他們的罪過。
但心中一直惦記著念佟那句話,夜裡在寧壽宮用膳時,不經意地看了太子妃和八福晉一眼。後者依舊談笑風生落落大方,可一向穩重的太子妃卻著了魔似的,在旁人看來彷彿是之前的驚嚇還沒回過神,可嵐琪已經不得不懷疑,太子妃是否另有心事。
那之後兩天,也沒見八福晉和太子妃有什麼往來,只等後來要準備接駕,以及後宮里擺家宴的事,眾妃與皇子、福晉聚在寧壽宮說話,散開時八福晉與其他妯娌自然地和太子妃走在一起。眾人漸漸各自隨母妃回殿閣,她們倆有一段路單獨走著,八福晉才匆忙對太子妃解釋:「那日的事,一直沒能向您請罪,當時驚慌失措,臣妾也只能想到那個法子才能讓您擺脫嫌疑,傷了娘娘玉體,還請您諒解。」
不料太子妃竟是一臉傲然冷漠,目光上揚,根本不看八福晉,口中冷冷地說:「什麼事?本宮怎麼不記得了,弟妹這是在說什麼?」
幾日的冷靜,太子妃已經緩過神了,早料到八福晉會來向她解釋,可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她有她的尊貴和驕傲,她不能為了一件根本沒什麼人看到真相的事往後授人以柄,不想一輩子在八福晉面前矮三分,她可是太子妃,是未來的皇后。
八福晉完全沒想到,太子妃竟然是這個態度,她暗下以為太子妃會感激她的相助,當日若非那樣一鬧騰,太子妃若不是同樣從水裡被撈出來,弘昀那孩子只要迷迷糊糊說一句他是被人推下去的,這事兒就沒的收場了。而現在因為伯母和自己一道落水,又是被伯母抱上岸的,那孩子記憶錯亂了,忘記了背後那一股推自己下水的力氣,孩子到底年紀小,記不了那麼多的事。
結果,太子妃竟然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抹去了八福晉的好意,更掩蓋了她自己的罪惡。
八福晉強忍住內心的怒意和尷尬,努力端著大方從容的笑,應著太子妃的話道:「沒什麼事兒,臣妾想著,太後娘娘那日點的戲碼熱鬧,皇上回來大概也會喜歡。」
太子妃卻道:「皇阿瑪喜歡文戲,迴鑾后在乾清宮擺宴的戲碼,已經定下了。」
「是。」
「沒什麼事兒了吧?」太子妃清冷地含笑問,見八福晉搖頭,她心中一定,帶著身邊的人便揚長而去。
八福晉低垂著腦袋,身上的氣息越來越冷,唇邊的笑容也漸漸扭曲,化作一抹帶著恨意的不屑譏笑。抬起頭望著太子妃的背影,朱唇微微嚅動著,極輕地自言自語:「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未來的皇后?」
而那場鬧劇,並不曾傳到迴鑾途中的皇帝跟前,一則怕皇帝擔心,二則也是小事沒必要宣揚,太后暗示嵐琪也不要告訴皇帝,故而即便有書信往來,嵐琪也隻字未提。且因書信往來頻繁,嵐琪也擔心路上出什麼岔子,她和玄燁的書信只有風花雪月只有宮闈安寧,一點兒正經事也沒有,哪怕被人半程動手腳,也沒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至於皇帝,此番南下路程匆匆,雖說要續舊年南巡之路,但並非遊山玩水,而是專門為了治黃淮河水南下。萬壽當日更以「四海奠安,民生富庶」頒昭全國,此番黃淮河工大定,可保護流域百姓十數年不受災害,了卻皇帝多年夙願,恰逢聖上五十壽誕,朗朗乾坤,盛世繁華。皇帝心情好,隨扈百官自然高興,連皇帝和太子之間的關係,也有所緩和。
這日將出山東境界,皇帝下令之後日夜兼程直奔京畿不再停留,太子來勸皇帝保重龍體,父子倆說了會兒話,正好永和宮的書信送到,太子剛剛退下,就見裡頭的人出來,說皇上找四貝勒。胤礽心中很不暢快,忍不住派人暗中留心皇帝和四阿哥說了什麼話,後來聽聞父子倆只是一道看了德妃娘娘送來的弘暉、弘昀寫的壽字賀禮,再無其他。太子不禁暗中嘲笑,父親果然是老了,開始耽於享受含飴弄孫之樂。
彼時玄燁一面拿孫兒寫的壽字給兒子看,一面笑道:「這幾個字必然是你額娘握著他們的手寫的,一筆一畫都是你額娘的風骨,你那倆兒子寫的字朕瞧過,幾時這樣端正過。弘昀便罷,弘暉不小了,你不能總放任他不長進,若是家塾不嚴謹,就送到宮裡書房念書。」
胤禛自責,唯有推在妻子身上說:「毓溪溺愛弘暉,兒臣有時候插不上話,如今皇阿瑪有示下,兒子往後說話也有底氣了。」
玄燁睨他一眼,不過想想自己在嵐琪面前說話也少幾分底氣,不怪兒子懼內,這種事夫妻間是情趣,拿出來說就丟臉了。乾咳一聲略過這件事,而後卻問他:「這次南下治水,你學著什麼了沒有?」
胤禛如實道:「兒臣收穫頗豐,但腦袋裡塞了太多東西,一時亂了條理,還需要回京后慢慢消化。皇阿瑪若是有興趣,兒子正在擬文章,想整理記錄此番經歷,當作壽禮送給皇阿瑪。」
玄燁笑:「你倒是便宜。」心內一轉,又問,「你額娘可有與你通信。」
胤禛頷首:「額娘問過兒臣,皇阿瑪可安好。」
玄燁眼神微亮,含笑再問:「她可問過你準備賀壽禮的事?」
「額娘只是叮囑兒臣注意冷暖,問皇阿瑪可安好,叮囑兒臣留心照顧您的身體,再沒有其他的事。」胤禛一五一十地說,但見父親面帶微笑心情極好,想想五十大壽也非人人都能過的,的確值得高興。
玄燁自然不會告訴兒子他為了什麼而開心,過年時他問嵐琪萬壽節送自己什麼賀禮,見她閃爍其詞一副毫無準備的模樣,就知道這一回嵐琪是沒主意了。嵐琪沒主意,自然就是他來決定,想要什麼就要什麼了。
「皇阿瑪,若沒有別的事,兒臣退下了。」胤禛不曉得父親那麼樂呵是為了什麼,但他還有別的事在身,明日就啟程直奔京城,一路關防不得不謹慎打點。
「跪安吧。」玄燁隨口說,可心中一個激靈,又把兒子叫下,吩咐他,「你可知道年羹堯?今年入翰林院了,已經在京等待見過朕后領差事,朕回去有很多事要做,恐怕沒時間見他,你替朕應付了吧。」
胤禛想了想,問父親:「可是湖廣總督年遐齡之子?」
玄燁點頭:「年家是前明至今世代為官的家族,長子年希堯已經在工部任職,是個讀書人。年羹堯文武雙全,憑本事一步步走到京城,可出了他們的地界,在京城就未必吃得開,總之你帶一帶他。弘昀的生母也是漢家女子,別人可以瞧不起漢臣,你不要隨便輕慢人家,將來若是棟樑之材,能從四貝勒府門下出來,往後你在朝廷辦事,就更容易了。」
難得聽到父親說這種話,胤禛有些不知所措,忙領旨謝恩,父親又道:「你打了舜安顏的事,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國舅府是朕的外祖家,亦是你皇額娘的娘家,舜安顏也罷,對佟國維豈容你不尊重?回京后你自己看著辦吧,給朕一個妥善的交代,朕不願再見你衝動魯莽,有下一回,決不輕饒。」
前頭還談笑風生,一轉眼又嚴厲起來,四阿哥心中咚咚擂鼓,只敢連聲答應,匆匆退出來后才舒口氣。伴君如伴虎,他不能一時高興就把自己純粹當兒子,如今更多的時候,自己是他的臣工了。之後匆匆趕去調配明日啟程的關防,比起舜安顏,富察傅紀真真是很讓胤禛順心的得力幫手,富察家的人沒有半點兒驕傲的心,忠心耿耿辦事穩妥。胤禛甚至想,將來自己的孩子也能與富察家結親就更好了。
此時深宮之中,環春剛剛翻出一盒珍藏許久的老參,嵐琪看過後,覺得不妥當,又讓環春另找出好的來,分別包好讓人即刻送去裕親王府和恭親王府。這幾日傳進來的消息,兩位王爺都已在彌留之際,正是普天同慶皇帝五十大壽的時候,皇室里卻正面臨著生命的消逝,讓嵐琪微微覺得無奈的是,皇帝對此好像很冷漠。
兩位王爺對太后很孝敬,在太后眼裡不分彼此,嵐琪這麼做也是希望寬慰太后的心。果然東西送出去不久,裕親王福晉就差人進來謝恩,太后便將嵐琪叫到跟前,帶著幾分商量的口吻說:「皇上對這事兒一直淡淡的,我知道皇上有他的心思,當初對待安親王府亦是如此。皇額娘曾對我說,與其讓底下小輩們仰仗祖蔭庸庸碌碌地吃皇糧,不如斷了他們的後路,讓他們自己闖一闖,愛新覺羅家的子孫要一代強過一代才有得傳承。」
嵐琪連連稱是,但太后又道:「可你知道皇上是重情義的人,為了大局他要做出一些冷漠的事,心裡頭卻未必過得了那個坎,何必留下遺憾呢,他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你若說得上話,但凡勸幾句,別叫他將來後悔傷心。」
這些話聽得人內心沉重,而嵐琪則更久遠地想到將來,她和玄燁百年之後,留下那麼多的孩子,他們之間又會是何種光景。
很快,兩位王爺病重的消息傳開,但經太醫救治,又都緩過一口氣,彷彿眼下普天同慶的時候,連死都成了欺君之過,不能在這樣好的時節里去世,不能給皇帝的好事添堵。留在京城的阿哥們,和其他貝勒、王爺都已紛紛登門探望,連著幾日春雨綿綿,聖駕抵京前一天終於放晴,八阿哥也忙完了手頭的事,特來裕親王府慰問皇伯伯。
陽光晴好,家人搬出躺椅,鋪了褥子將虛弱的王爺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胤禩來時福全正眯著眼睛打盹,聽得一聲:「給皇伯伯請安。」睜開眼,恍惚見到皇帝年輕時的模樣,心中一驚,待清醒過來,才看清楚是皇帝的八子胤禩,不免呵呵笑:「八阿哥,越髮長得像皇上年輕時候了。」
胤禩知道,他的眉目更像母親,覺得裕親王必然是病糊塗了,而裕親王不過比父親年長一兩歲。一般年紀的人,皇阿瑪龍馬精神帝王氣盛,而皇伯福全卻彷彿已進入垂暮之年。眼瞧著,竟如七八十歲般衰老,想想他曾經叱吒沙場何等英姿,此一時彼一時,不免暗暗慨嘆。
一老一少閑談幾句,裕親王不知是病體好轉,還是迴光返照,在太陽底下精神很是不錯,問了幾句胤禩如今外頭的事。讓胤禩驚愕的是,久病不出門的皇伯父,竟然知道自己在查索額圖一家的事,他突然心中發慌。
他自以為隱秘在做的事,卻是國舅府知道,皇伯父也知道,那索額圖不可能被蒙在鼓裡,但兩個月來什麼奇怪的事都沒有發生,好像他們真的坐以待斃。而對胤禩來說,最最難的是,那些牽扯到太子的罪證,到底要不要呈報給皇上知道。
院落外頭,十四阿哥步履生風地進了宅門,裕親王福晉正帶了茶要送過來,見胤禎也來了,笑說他們兄弟怎麼沒一道來,說八阿哥正在院子里陪王爺曬太陽。胤禎便親手接過茶盤說:「伯母辛苦,您歇著去,我和八哥會伺候伯父,有什麼事兒再叫您不遲。」
他說著往門裡轉,只是一瞬間的差別,錯過了八阿哥環顧四周的目光,八阿哥以為院中沒有旁人,胤禎則不知道八哥剛剛打量過四周,他不合時宜地出現了。腳步輕盈地靠近伯父和兄長時,聽得裕親王長嘆一聲說道:「這件事,要看皇上之後怎麼安排,是收了你的舉證后另找其他人來辦,還是要你擬摺子直接彈劾赫舍里家的人。後者不管怎麼做,你反正都裡外不是人,也就別在乎做到哪一步了,可前者就不同,若只是要你暗中舉證,那你做到什麼程度,皇上在心裡就怎麼看待你。這樣一來,究竟是為了江山社稷把太子也算進去,還是為了手足情深保住你的太子哥哥,呵呵呵……難啊。」
胤禎聽得這些話,不禁眉心緊蹙,不自覺地就朝後退去,原路返回到門外,定一定神,嚷嚷道:「八哥,你來看伯父,怎麼不叫上我。」
八阿哥一緊張,但見弟弟剛剛從門口咋咋呼呼地進來,才心定方才的話應該沒有叫他聽見,迎上來接過茶盤,嗔怪道:「別嚷嚷,吵著伯父休養。」
胤禎若無其事地跑到伯父身邊,笑著說:「伯父你怎麼老躺著,趕緊起來,我們騎馬狩獵去。」
裕親王呵呵直笑,拍拍胤禎的胳膊說:「小十四都長這麼大了?」目光幽幽一轉,看看老八,再看看十四,記得他們剛才那一陣親昵,意味深長地笑著,「你們兄弟和睦,皇上一定高興,真好,真好……」
兄弟倆各懷心事,但都沒表露出來,陪著伯父又說半天話,到底是久病之人耗不起太多精神,他們沒多久就出了王府。
胤禎說他是從恭親王府過來的,皇叔已經吃了葯睡下,讓兄長不必此刻過去。胤禩也是心不在焉,剛才與伯父的話沒說完,他多想聽一聽這個比自己更了解父親的長輩的建議,此番向父親舉證,到底要不要把太子算進去?
忽然聽十四說他要回宮了,八阿哥才恍然想起深宮裡的母親,忙道:「明日皇阿瑪回宮,一些事我要找內侍衛交代,和你一道回去。」
進了宮,少不得順道入內宮請安,那一日八阿哥在延禧宮待了良久才離開,而十四阿哥在路過毓慶宮時,莫名其妙地停下了腳步。舉目望著那座象徵著大清未來的宮殿,他彷彿此刻才真正開始意識到自己身份的轉變,他不是小孩子了。
翌日,聖駕順利抵京,前去接駕的人少不得忙碌,後宮中並沒有特別的事,妃嬪們不需要列隊相迎。從很早開始皇帝就說,他出門回來不要有那煩瑣的禮儀,六宮照舊過日子就好,今日亦如是。
但永和宮裡,嵐琪卻難得忐忑不安,等綠珠喜滋滋來通報說皇上到乾清宮了,她心想玄燁至少今天不會過來,可結果沒多久就有聖旨傳來,讓永和宮上下預備接駕。
環春熟稔地吩咐底下的人各自準備,回過身見她家主子坐著發獃,迎上來笑道:「娘娘還是換上內務府新送來的春衫,叫皇上耳目一新多好。」
嵐琪不耐煩地說:「他信中說回來就要問我拿賀禮,你不是說替我想主意,主意呢?賀禮呢?」
環春賊兮兮地笑著:「奴婢懂什麼,還不是娘娘最懂皇上?」
嵐琪輕輕咬唇,玄燁的心思的確是她再懂不過的了,其實自己隨便找一件東西當作賀禮,皇帝也不見得不高興,可那樣自己的心意傳達不了,玄燁吃準的就是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皇帝什麼都不缺,給任何金銀珠寶、字幅畫軸都不稀罕,心頭最重的,是江山天下、黎民蒼生,可這事兒嵐琪左右不了。唯一能給他的,就是這永和宮裡小小一個家的溫馨安逸,可如何才算溫馨,如何才是安逸,從來也沒個准數,要緊的,還是皇帝高興不高興。
她起身站到大衣鏡前,身上是香色綉金紋的家常褂子,髮髻低低墜在腦後,賦閑在永和宮裡,連多一支簪子也不肯戴,整個人素凈得很。
唯一可驕傲的,大概就是她十年如一日保持的身段,那是榮妃也已經無法再維持的曼妙身子。隨著年紀漸漸上去,娘娘們的衣衫尺寸越來越大,要養得肌膚瑩潤就不能餓得面黃肌瘦,顧此失彼,再美麗的容顏也抵不過歲月匆匆,但這些還都在她的身上,是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年華已逝的驕傲。
環春捧來內務府新做的春衫,桃紅柳綠各色鮮亮錦緞做成的新衣,那嶄新的緞子面上像敷了一層油光,太陽底下閃閃發亮。剛送來時,嵐琪頭一眼看到就說:「我都幾歲了還穿這顏色,針線房的人想什麼呢?我不囑咐,就這樣送來了?」於是新衣服擱著,一直沒上身。
此刻環春見主子看得眼神發獃入定似的,燦爛一笑,將衣服在明窗下鋪開,轉身去捧來金銀首飾,站定了笑道:「聖駕轉眼就來了,娘娘再猶豫,萬歲爺就進門了,您若是決定不打扮,奴婢這就收起來。」
嵐琪不由自主朝外頭望了一眼,幾步走上前,指著綠底百蝶穿花的袍子說:「就這件吧。」
環春大喜,吆喝玉葵幾人進來伺候,一面看著外頭的動靜,一面給娘娘裝扮。一襲綠衫,直將滿園春色都穿戴在身,但針線房當真不敢對娘娘開玩笑,錦緞色彩雖鮮艷,紋縷花樣都是極穩重端莊,袖口衣擺黑緞金線滾邊,一下就把輕佻的春意全遮蓋了。
「奴婢雖不該這樣講,可是娘娘您這樣一打扮,比平日要年輕好幾歲呢。」玉葵和環春依偎著看自家主子,嵐琪也禁不住在鏡前轉了一圈,看到鏡中春意盎然的自己,亦是十分滿意。
「娘娘,唇上還差一抹胭脂。」環春扶著嵐琪在鏡台坐下,為她重新在腮邊撲了蜜粉,轉身要叫玉葵拿東西,竟驚見皇上已經在門前,玉葵在皇上身後沖她張牙舞爪的,她趕緊悄悄退下了。
偏偏嵐琪因信任身邊的人,壓根兒沒在乎她們進進出出的動靜,正看著鏡子里精美妝容下的自己,雖不見得畫成了國色天香,可的確更精神鮮亮,她也看著喜歡。
此刻抿了抿唇,拿起胭脂輕點,星點嫣紅在唇間散開,畫龍點睛般,鏡中的自己立時變得更加嫵媚,可她的指尖還沾著胭脂逗留在唇邊時,鏡子里卻出現了熟悉的身影。他的眼底有春色,笑得那麼開懷舒心。
嵐琪像是被人窺見了最私密的事,頓時羞得滿面通紅,剛剛點紅的雙唇不自覺地擺出負氣的模樣。玄燁卻慢步走上來,拉過她沾著胭脂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背上畫出兩條長長的痕迹,促狹地說:「旁人若問這是什麼,朕便說是德妃娘娘親的。」
嵐琪氣惱地要抽出手,卻被人輕輕一拽拎起來整個兒抱入懷中,明朗白天,這樣近互相對視,玄燁眼角的皺紋她都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就後悔自己刻意用脂粉掩蓋歲月,這會兒他若親吻自己,豈不是要啃一嘴的胭脂?
可玄燁沒有讓她尷尬,緊緊抱著她纖柔的腰肢,只將臉蹭在她順滑的髮鬢上,心滿意足地笑著:「香噴噴的,朕一路過來就聞見香味了,心想今年園子里的花兒開得那麼好?原來香味從你這裡來!」
嵐琪的身子完全沒用力,被他大力而安穩地抱著。這兩個月里她想過,皇帝南邊走一遭,不知懷裡又要抱什麼新鮮小人兒。結果其他妃嬪比她更上心,多方打聽下來,都說皇帝此行不聞野花香,水裡蹚泥里走,盡操心黃淮流域老百姓的事兒,就是江南春光無限好,他也沒多看一眼。此刻人家那麼激動貪婪地抱著自己,可見是真真兩個月沒近女色了。
她正游神想著這些,玄燁突然問她:「朕這次,可沒有做半點兒叫你傷心的事,做得可好?」
「難道不是應該的?」嵐琪嗔道,「這也值得皇上驕傲自滿?」
玄燁皺眉頭:「不然呢,朕若帶著江南美人回來,你能高興嗎?」
嵐琪笑:「皇上五十大壽,得幾個美人相伴是好事,臣妾為什麼要不高興?」她頓一頓,果然見玄燁目光有變化,緊跟著又道,「可哪個敢領進紫禁城的門試試,永和宮不答應的事,誰敢點頭?什麼江南美人,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玄燁笑意深深,在她腰下捏了一把,唬得嵐琪生怕被闖進來的宮人瞧見,可皇帝卻說:「朕不讓他們進來,哪個敢進來?」
她輕拍他的胸口:「大白天的,你也累了,歇一歇才好,明晚就擺宴賀壽,別辜負了大家的心意。」
玄燁當然不會大白天和她胡鬧,可是不肯放開,笑著問:「說起擺宴,連小弘昀都給朕送賀禮了,我們德妃娘娘的賀禮呢?」
嵐琪晃了晃腦袋,反問:「皇上要什麼,臣妾有錢,天涯海角都給您置辦回來。」
玄燁搖頭:「全天下都是朕的,朕還稀罕你拿錢去換東西?」
「那不就結了,趕緊歇下,臣妾去給你倒茶來喝。」嵐琪敷衍著,想趁機溜走。可玄燁怎肯放過她,攬著腰糾纏:「朕的賀禮呢,咱們信中說好的,回來就給。」
嵐琪知道她是躲不過了,把心一橫道:「還打算去哪兒要,不就在你手裡了?」
玄燁一臉茫然,故意問:「朕怎麼不明白。」
話音才落,眼前嬌柔嫵媚的美人就踮起腳撲上來,在他的唇上重重一吻,而後順勢把自己推開,她往後躲了好幾步,不耐煩地說:「這下明白了嗎?」
玄燁輕舔唇邊的香甜餘味,眼前靈動的綠意春色,彷彿讓他們都回到年輕時,也許五十大壽最好的賀禮,就是與相愛之人還能在一起。此時此刻他已然心滿意足,優哉游哉地看著嵐琪得意揚揚地離去,心想就讓她得意一陣子吧,待得月色皎潔時,倒要看看是哪個最得意。
永和宮的夜色多美,外人永遠也看不到,夜幕降臨時,紫禁城照舊靜謐如常,皇帝在家不在家都是一個模樣,對於盼不到的人來說,一輩子就那樣了。
毓慶宮裡,太子同樣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回來,太子妃與側福晉侍妾們將他迎進門。可他卻等不到美嬌娘梳妝打扮笑臉相迎,文福晉幾人說不上幾句話,就被太子妃打發了,而妻子那張臉,都不記得多久沒再露過笑顏。
夜深人靜時,掃興的太子忍不住抱怨:「我一路與皇阿瑪十分融洽,這又是什麼事,戳你脊梁骨了,能不能對我笑一笑,我就見不得好臉色嗎?」
太子妃卻撲上來擁住了丈夫,含淚道:「胤礽,我們再生一個孩子,生一個嫡皇孫可好?我不想你有任何被人可指摘動搖的地方,子嗣也是其一,胤礽,我們再生一個孩子。」
太子看到妻子解開了她自己的衣領,甚至伸手來解他的衣衫,嚇得他把妻子推開,不可思議地問:「你怎麼了,這又是鬧什麼,我們不是有兒子嗎?怎麼又扯上嫡子庶子了,你還在為了側福晉那幾句話耿耿於懷,你能不能正常一些?」
太子妃卻突然崩潰,身子墜下跪坐在地上,捂著臉哭道:「胤礽,我們還能撐多久,你知不知道這兩個月,你被人查得徹徹底底,你知不知道那些事一旦送到皇阿瑪面前,等待你的是什麼下場?」
胤礽臉色驟變,這兩個月他天天跟在皇帝身邊,沒有任何人給他傳遞信息。如今赫舍里一族苟延殘喘,誰都想踩一腳,他們早就沒有了通天的本領。
他緊張過京城的局勢,每天都學著在隨扈官員的臉上讀一讀風雲變化,可父親對他極好,父子倆同進同出,十分親昵。在他看來,自己就是值得父親驕傲、是讓他願意昭示天下的東宮儲君。妻子這話,怎麼和來去路上的光景處於兩處極端,怎麼了,他要完蛋了嗎?
「到底是怎麼回事?」胤礽焦慮萬分。
翌日,因尚未恢復早朝,皇帝起得晚,用早膳時,門外傳消息進來,說十三阿哥的側福晉有喜了。早晨府里福晉與側福晉一道和十三阿哥用早膳時,側福晉突然不舒服,才發現快三個月的身孕,該是十三阿哥跟著南下前的好事兒。
玄燁很樂呵,得意揚揚地笑:「到底是朕的兒子。」
嵐琪意味深長地看他,輕聲道:「皇上,大早晨的您正經些可好。」
玄燁點頭:「朕正經得很,難道你想歪了?」
氣得嵐琪不再理他,玄燁又不得不哄她。好些日子裡整座皇城整個皇室都喜氣洋洋的。
自然再如何喜慶,還是有不能避免的傷感,家宴時裕親王、恭親王的缺席,讓皇帝五十壽誕的喜氣里缺了些什麼。對於皇帝來說,同齡兄弟生命要走到盡頭,是唇亡齒寒的悲哀,只是他不輕易在人前表露,特別是看到自己的兒子濟濟一堂,兄友弟恭朝氣蓬勃,就更懷念自家兄弟一起挨過的動蕩歲月。他們幾人的感情,必然是比自己兒子們之間的感情更加深厚更加有意義的。
玄燁眼底努力隱藏的傷感,到底沒能逃過嵐琪的眼睛,她又得到過太后的囑咐,希望皇帝不要留下遺憾。這一晚伺候微醺的玄燁歇息時,嵐琪便道:「明日天氣好,皇上出宮走一趟,瞧瞧二位王爺去吧。恭親王愛喝茶,您帶了那麼多好茶葉回來,不賞兄弟們一些?」
皇上慵懶地閉著眼睛,任憑嵐琪擺布他脫衣穿衣,像個大孩子似的依賴著她,好半天才說:「他們真的不好了嗎?」
嵐琪鄭重地說:「十四去瞧過了,不大好,皇上若有什麼話想和兄弟們說的,別再拖著了,兄弟一場何必留下遺憾,下輩子還不定能不能相遇。」
良久,玄燁終於「嗯」了一聲,答應了。
隔天恢復乾清門聽政,散了早朝,皇上就要出門去探望兩位兄弟,八阿哥眼巴巴地看著父親出門去,揣在懷裡焐得熱熱的摺子,始終沒機會呈上去。這是他對父親的壽誕賀禮,父親出門前對他說想要這份東西做禮物,可八阿哥臨了卻膽怯了,他不曉得這一本摺子遞上去,帶給他的將會是什麼光景。那天沒有等裕親王說完話,他原本很想知道,父親安排自己這份差事,到底圖什麼。
發獃的空兒,突然被人叫住,是毓慶宮的奴才,殷勤地說:「八貝勒,太子請您到毓慶宮喝茶,從江南帶回來的上等好茶,等您去品嘗。」
八阿哥心頭一慌,但這裡人多,他實在不能把情緒露在臉上,微微一笑答應了,而後看了看周遭沒什麼異樣,便跟著那奴才往毓慶宮走。
這邊廂,胤禛正在等人帶年羹堯過來見他,抬眼瞧見八阿哥跟著人往毓慶宮的方向走,一時也沒多想什麼。正巧底下人領著年羹堯過來,他的兄長年希堯也一道在邊上,胤禛與年希堯見過一兩次還算認得,想象年羹堯應當與他兄長差不多,可年希堯是正經文人書生的模樣,弟弟卻生得高大威猛,天生長了一副悍將身姿,叫胤禛很意外。
「奴才年羹堯,給四貝勒請安。」孔武有力的男子伏地行禮,胤禛倒也受得,卻是十四阿哥正好走過來,聽得這個穿著官袍的男人自稱奴才,邊上人向他解釋是什麼人後,年輕的阿哥不經意地說:「漢臣少有肯自稱奴才的,倒是個好奴才了。」
胤禛瞪了弟弟一眼,轉而與年羹堯說:「你在翰林當差,若有不妥之處,來與我說。你兄長是個好官,差事當得好,你要看著你哥哥的樣子,別叫人誤會你是仗著父親和祖蔭才做的京官,別給你們年家丟臉。」
年羹堯連連稱是,十四阿哥卻已不耐煩,與胤禛道:「四哥,我有話對您說,我們邊上走。他既然做了京官,什麼時候都能給您請安,您先聽我說。」
胤禛見弟弟這樣急躁,雖然不滿他在朝臣面前失了分寸,但還是聽得弟弟的話,撂下年羹堯兄弟,便和十四阿哥往外走。等出了宮門在自家馬車上,弟弟才說:「那日我去給伯父請安,八哥在裡頭,我聽見幾句話。」
一路車輪滾滾,胤禛聽罷弟弟那些話,心裡自然沉重,想想剛才八阿哥似乎往毓慶宮的方向走,不知道太子見了他會說什麼,弟弟則焦躁地問:「八阿哥若參了太子,會怎麼樣,皇阿瑪會震怒八哥沒有兄弟情分嗎?」
胤禛有些不明白,弟弟是對這件事糊塗才來問自己,還是擔心八阿哥會有什麼事。但他說八阿哥並不知道他們的對話被人聽見,顯然弟弟又是防著老八的,這一刻反而是他糊塗了,年輕衝動的弟弟,心裡頭到底裝了多大的世界?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胤禛問。
「沒有別人了。」十四阿哥認真地回答,又眼睛一亮,問哥哥,「要不我們去找額娘商量?」
胤禛連忙搖頭:「找額娘做什麼,別拿這種事煩她。」
弟弟卻道:「可這天底下,還有比額娘更了解皇阿瑪心中想什麼的人嗎?」
那一天,八阿哥一臉陰鬱地從毓慶宮出來,出皇城時,卻見九阿哥的車馬等在外頭。胤禟迎上來,開口就說:「我瞧見十四跟著四哥走了,八哥,不是我對他心有芥蒂,他們到底是一個娘胎出來的。」
胤禩直覺得這幾天諸事不順,說到底,他就差在父親面前交個差,那件事一旦有了了結,他也就解脫了。此刻九阿哥說的話,只聽了一半在意一半,他不能抹殺胤禟的好心,也不能細說他們之間對自己而言的區別,唯有敷衍:「我知道,我心裡很明白。一直以來,是十四弟和我親近,我並沒打算依靠他什麼,只有你和老十,是我能放心依靠的人。」
九阿哥忙道:「對我和老十,八哥儘管放心。」又不耐煩地問,「太子找八哥做什麼,他又要麻煩你了嗎?」
胤禩苦笑,伸手摸了摸懷裡那本摺子,定下心道:「沒什麼事,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裡候著皇阿瑪,等皇阿瑪從王府回來,我有差事要交代,等這件事情過去了,我再與你和老十細說。」
胤禟見兄長堅持,自己也不好再勉強,坐了馬車匆匆回去,半道上卻見四貝勒府的車子又往宮裡走,兩邊停下要打招呼,對面帘子掀開,卻是十四弟陽光燦爛的笑容,吆喝著:「九哥你回去了?過幾天我帶側福晉來看侄子,給我沾沾喜氣。」
九阿哥想,十四這該是回宮裡阿哥所去,果然他是跟四阿哥一道走的,他也的確不介意別人知道或多想什麼,大大方方地坐著哥哥家的馬車就在路上跑,還真是十四皇子一貫的作風。
這一日,皇帝午後才從恭親王府歸來,沒有在外面用膳,一進乾清宮就傳膳伺候皇帝進餐。胤禩已經被宣召到跟前,他捧著碗筷伺候在一旁,梁總管提醒皇帝:「萬歲爺,八阿哥等了很久,也沒用膳呢。」
玄燁笑道:「你不能去長春宮吃一口飯,傻等著做什麼?」
胤禩道:「請旨入內宮,娘娘們諸多不便,兒子也不餓,等一等無妨。」
玄燁指著桌邊道:「坐下一起吃。」
胤禩愣住,他還從來沒跟父親單獨用過膳,一時有些局促。梁總管已笑悠悠擺椅子,將他手裡的碗筷接過去,他來接著給皇帝布菜。皇帝則點了面前的肚絲讓梁總管拿給胤禩,說:「難得做得鮮嫩,你嘗嘗。」
可是胤禩吃到嘴裡的東西,無論什麼都味同嚼蠟,不過是敷衍應付著父親,一餐飯算是吃得順意。餐后皇帝在廊下喂鳥消食,胤禩跟在身後,揣著那本摺子猶猶豫豫,反而是父親先開口說:「這裡沒有外人,你講吧。」
胤禩摸出那本摺子,溫熱的手感讓他覺得有些尷尬,在空氣里甩了甩想要冷一些,皇帝卻又道:「摺子朕回頭再看,你先說說是怎麼查的。」
可是皇帝話音才落,門口有人急匆匆跑進來,吸引了父子倆的注意。梁總管惱怒地上前責問什麼事,聽過後忙到御前說:「萬歲爺,貴妃娘娘宣了太醫,您是否過去看一眼。」
玄燁皺眉:「怎麼了?」佟貴妃極少麻煩皇帝,所以有什麼事玄燁大多不讓她失望,一面問著一面已進門去,換了件罩衣就又出來了,眼看胤禩等在門前,就吩咐,「留下摺子,朕看過後再宣召你。」
八阿哥屈膝恭送父親,聖駕匆匆往後宮走,乾清宮裡陡然靜下來,胤禩才恍然回過神,可胸前一口氣還堵在那裡,交代這件事怎麼就這麼難?
梁總管的親信徒弟上來,殷勤地問八阿哥要摺子。八阿哥看了看手裡的摺子,把心一橫剛剛要塞入那太監手裡,門前突然閃過身影,只聽有人喊他:「胤禩。」
八阿哥被嚇了一跳,就見四阿哥從門前進來,皺眉看著他手裡的摺子,竟不由分說一把奪過去,而後喝退了那太監,沖胤禩道:「我們出宮再說。」
胤禛風塵僕僕從宮外趕來,趕巧碰上了這一刻,若是沒有儲秀宮的事,這會兒八阿哥已經和皇帝說上了。離宮后飛馳的馬車上,聽八阿哥解釋的當口,胤禛已經看過他寫的摺子,而八阿哥不曉得自己中了什麼邪,四哥要看他就給看了,四哥問他什麼,他也都回答了。
「你把太子牽扯進去了?」胤禛合上摺子,看著弟弟。
「我是據實稟告,索額圖手下的事,有幾件不和太子牽扯?」八阿哥看似傲氣地瞪著雙眼,實則在掩飾心內的恐慌和不安。
胤禛卻猛然將他的摺子撕得稀碎,塞還給弟弟道:「你跟皇阿瑪說,你什麼都沒查出來,讓他責罰你好了。」
八阿哥眼看著自己的心血和決心成了碎片,整個兒就呆住了,兄長卻在身邊說:「這件事你怎麼做都是錯,太子千般錯,也輪不到你來彈劾他。索額圖犯下累累罪過時,你還是個吃奶的娃娃,和你什麼相干?我們兄弟還要繼續在朝堂當差辦事,難道你不怕將來那些朝臣對你忌憚三分,往後你還怎麼做事?」
胤禛說得有些激動,但很快就冷靜下來,輕聲道:「八弟,太子不容易,你即便不肯照我說的做,依舊要彈劾索額圖,也不要牽扯太子,他是我們的兄長。」
八阿哥牙關緊咬,撕碎的紙片被死死攥在拳頭裡,兄弟間沉默了許久。飛馳的馬車漸漸變慢,一下震蕩后停了下來,外頭奴才喊著:「貝勒爺,八貝勒府到了。」
胤禛輕聲道:「下車吧。」
八阿哥終於點了點頭,應道:「我會照四哥說的做。」
等四貝勒府的馬車離去,胤禩站在家門前,才忽然回過神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沒有儲秀宮的事,現在皇阿瑪已經聽他說完,或是已回乾清宮看完摺子。索額圖累累罪證,還有太子的斑斑劣跡都會從他的字跡里呈現在父親面前,但那些事,皇帝肯定比他更早就知道了,看著自己寫出來的一條一條,父親會是什麼感受,明日朝堂會有什麼風雲變化,而自己又要如何自處?
既然國舅府、裕親王府都能察覺到自己在做什麼,只怕滿朝文武沒幾個不曉得,一旦從他這本摺子,或從他口中幾句話開始掀起風波,世人該如何看待他,他往後的路要怎麼走下去?
八福晉從門裡出來,見丈夫呆在門前不動,著急地迎上來問:「下人說四阿哥把你送回來的……」她話未完,就見丈夫一臉鐵青,慌忙問,「胤禩,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胤禩身子一踉蹌,牢牢地扶著妻子的手,卻是長長舒了口氣,將那堵在胸口的鬱悶吐出來了。
這一邊,四貝勒府的馬車終於停在了家門口,之前馬車與九阿哥擦肩而過時,胤禛其實就坐在車裡,但只有十四阿哥沖外頭打了招呼。兄弟倆進宮后,胤禛去了毓慶宮,而十四阿哥則回阿哥所,看起來沒什麼異常。彼時胤禛並沒決定要阻攔八阿哥,直到從毓慶宮出來,鬼使神差走到了乾清宮附近。
不知何去何從時,遠遠看到有人跑來乾清宮,不知是何處的人,但沒多久父親就匆匆離了乾清宮,背著他的方向往後宮去了。父親並沒有看到自己站在那裡,而胤禛知道此刻八阿哥還在門裡,心裡一衝動就跟了上來,進門見八阿哥正要將手裡的摺子遞給太監,他就出聲喝止了。
一切都是巧合,莫說八阿哥這一刻才緩過神發生了什麼,連胤禛都才剛剛清醒,記憶一點點清晰起來,從見到年羹堯,從十四纏著自己開始說裕親王府里聽到的對話,再有……太子吃飯時,吃著吃著就突然發出的悲痛欲絕的哭泣和太子妃絕望的神情。看到兄長在自己面前哭成一團,他心裡很亂,也許到這一刻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阻止胤禩,如果一切出於本能,那不論帶來什麼結果,他都會好好去面對。
玄燁到儲秀宮看望貴妃,嵐琪也從永和宮過來,半程中乾清宮的人來傳話,皇帝獨自站在門前聽著。嵐琪正安撫著佟貴妃,抬眼見玄燁轉身,本想微笑,卻莫名其妙地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猜想是皇帝剛剛聽了什麼不高興,可她哪兒知道自己惹怒人家什麼了。
離開儲秀宮后,聖駕徑直往永和宮走,她呆立在儲秀宮門前,問梁公公:「皇上要去我那兒做什麼?」
梁總管無奈地說:「奴才只知道,方才八阿哥原在乾清宮的,後來四阿哥跑去把八阿哥帶走了,萬歲爺聽了不高興,可為什麼不高興奴才也不清楚。」
胤禛把八阿哥帶走了?這是哪兒跟哪兒的事,嵐琪一頭霧水,只有坐上軟轎匆匆跟著皇帝回去。
玄燁不高興,滿身怒意,進門后瞧什麼都不順眼,嚇得綠珠、玉葵幾人都不敢上前伺候。嵐琪索性叫她們都退下,自己絞了一把帕子來給他擦手,輕聲道:「皇上怪臣妾,沒照顧好貴妃?」
「那事兒和你有關係嗎?」很沖人的一句話,字字都是火氣。
「臣妾若做錯什麼,還請皇上明示。」嵐琪不知狀況,就不敢像平時那樣在這會兒跟他翻臉,退下幾步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皇上息怒,保重龍體要緊。」
玄燁惱道:「你啊,生的好兒子。」
嵐琪從前會頂嘴,反問皇帝:「難道不是你生的兒子?」但今天氣勢不對,又牽扯到八阿哥,她覺得眼下怎麼也不適合開著玩笑把事情翻過去,只有冷靜地承受著玄燁的怒意。而玄燁這脾氣本就不是沖著嵐琪來的,在屋子裡晃悠一陣子后,漸漸平息了不少。
「我不是要你看著兒子,你到底做過什麼了?」玄燁坐下后,指了指對面叫嵐琪也坐下。嵐琪則去給他端一碗茶來,不管怎樣先勸著,「消消氣,你說什麼我都聽著還不成,別上火。」
玄燁一口氣喝了半碗茶,撂下后沒好氣地說:「他倒是很本事,朕秘密叫老八做的事,他怎麼會知道,難道是你告訴他的?」
嵐琪卻正經道:「皇上在儲秀宮就瞪臣妾,進門只管發脾氣什麼也不說,臣妾能知道什麼?皇上再想想,兒子跟去南巡,臣妾和他統共就兩次書信往來,都是兒子請安問候,您若不信,臣妾拿信函給您看。」
她說著,作勢起身要去翻書信,玄燁一把拽住說:「你這是給朕臉色看?」
「臣妾是說正經的,皇上自己在氣頭上,看誰都氣呼呼的,您現在心裡犯嘀咕,還不得事事弄個明白才好?」嵐琪半點兒沒動氣,重新坐回來,好生勸,「究竟多大的事兒,要氣成這樣?」
「是大事,朕要辦掉索額圖了,可這下被你兒子一耽擱,又要另找個緣故起頭才好。」玄燁無奈極了,苦笑著,「朕一直在想,這件事未必能順利,可怎麼都沒想到,最後殺出的程咬金,會是你兒子。」
氣勢有所緩和,嵐琪忍不住就道:「你兒子你兒子,皇上說得真順口。」
玄燁總算是露出幾分笑意:「是,是咱們的兒子。」之後絮絮說起那些事,雖然不知道離宮后兄弟倆說了什麼,可八阿哥的摺子最終沒有留在乾清宮,且梁總管的徒弟說是被四阿哥搶下,他更強行把八阿哥帶走,很顯然這事兒不能照著自己的意思發展了。
皇帝說了半天,卻見嵐琪意興闌珊,不免氣惱:「你聽著沒有?」
嵐琪卻笑:「朝政的事兒,反正臣妾聽也聽不懂。」
「你明知道,朕並不介意你說幾句。」
「可臣妾怕自己,會從說幾句發展到說十幾句,再往後……」嵐琪頓一頓,正色對玄燁道,「臣妾有臣妾的分寸。」
「也罷。」玄燁輕嘆,一手握住了嵐琪的手,輕輕揉在掌心,慢慢就心平氣和了,自顧自繼續說起索額圖的事,說八阿哥若是不呈送他想要的答案,就要另找個人來起頭,他甚至毫不顧忌地說,「老八在朝臣當中很吃得開,朕不想他這樣繼續膨脹發展下去,咱們兒子的性子不圓滑,骨子裡耿直驕傲,他只會和好的人打交道,這怎麼行?哪兒就能讓他遇見的個個都是好人呢?」
嵐琪輕輕「嗯」了聲,未予置評,玄燁繼續道:「本想這件事後,好讓一些朝臣離胤禩遠一些,眼下不知道胤禛為什麼阻攔他,為了太子,還是為了胤禩?這孩子腦袋裡,在想什麼?」
「大概,他們還有兄弟情吧。」嵐琪反手將玄燁的手捧在掌心,為他輕輕揉捏手背上的穴位,溫和地說,「也許孩子們沒有皇上想象中成長得那麼快,他們現在哪怕各自謀利,也不見得要成仇。皇上想得太深刻太嚴重,至少咱們的兒子是被寵愛著長大的,他們眼裡看見的世界,怎麼也不會是殘酷至極的,他們心底也有柔軟的地方。這不是什麼壞事吧,皇上?」
玄燁頷首,但心底的愁緒難解,憂慮道:「幾時才能明朗呢,難道真要等到那一天,他們再露出鋒芒,好把朕嚇得一愣一愣的?」
嵐琪一直有疑問,輕聲道:「皇上真的決定了?臣妾與太子幾次打交道,他還算是個能幹的孩子。」
玄燁搖頭,不舍的情緒和冷酷的決心交織著,鄭重地說:「他是皇后留給朕的兒子,朕怎麼忍心毀了他?於私,朕可以包容孩子的一切,可咱們的家是整個江山,朕不能把江山交在他手上,不能把黎民蒼生放在這樣一個人的手裡。論起國事、社稷,還有什麼父子情意,還有什麼兄弟手足……朕的四十年,就是這麼過來的。」
「是,臣妾明白了。」嵐琪應道,「臣妾不會慫恿胤禛做什麼,將來他若來找臣妾解惑,臣妾只要告訴他,什麼也比不過江山重就足夠了。」
「你一直都不會告訴兒子朕的心愿?」玄燁從不懷疑嵐琪,可他卻覺得老天待自己太好,讓他身邊有這樣可以信任的人,他甚至願意去承受和面對嵐琪背叛自己的痛苦,但似乎一輩子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要讓他經歷辛苦,才知道擔子的沉重和不易,臣妾也想大清未來能有一個好帝王。」嵐琪含笑道,「若是胤禛不才,也請皇上另選賢能的皇子。臣妾永遠都做不到太皇太后那樣偉大,但能永遠都站在您的身後。這些年越發有了年紀,就越強烈地希望這輩子能完成這個夙願,不能讓任何誘惑任何悲傷甚至是仇恨蒙蔽雙眼,我要看清你站在哪裡,好永遠跟在你身後。」
玄燁目色溫潤,感慨道:「哪怕你是哄我的,我聽著也高興。」
嵐琪笑悠悠道:「誰叫你說的,只要我還討你喜歡,就算爬不上太和殿,你也會背我上去。為了能和你再一道去看雪看夕陽,看世間美景,我可不得一直討你喜歡?」
玄燁卻道:「朕怕自己,比你先老去。」
嵐琪心中一酸,眼圈兒微微紅了說:「那就讓我背你上去。」
這事兒到後來,在永和宮裡化作雲淡風輕。那日玄燁問嵐琪,毓溪是不是也能像她一樣陪著胤禛,嵐琪笑說他們父子不同,喜愛的女人必然也不一樣,毓溪為什麼要和她一樣呢?玄燁則笑話她自詡是皇帝喜愛的女人,說說笑笑,一切戾氣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