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胤禛失愛子

  隔天八阿哥再見皇帝,果然照胤禛囑咐的,自責查索額圖一事一無所獲,求父皇責罰。玄燁當然要罰他,但這件事不是明著來的,也沒什麼事可明著懲罰,令他閉門反省,對外自然只是說八阿哥身體抱恙。


  可真正病倒的,卻是被嚇破了膽的太子,那天他先後見了老八和老四,胤禩油鹽不進地裝傻敷衍讓他很絕望,太子後來多多少少也聽得那天在乾清宮的事,知道是四阿哥在關鍵時刻奪下了那本奏摺。其實八阿哥到底有沒有把太子算進去,太子並不確定,可索額圖完蛋了他也好不了,因此即便躲過了這一次,他心裡一面感激著胤禛,一面還是恐懼父親下一步要做什麼,沉浸在恐懼中不能自拔的人,很自然地就病倒了。


  太子病倒,皇帝幾次親自前往毓慶宮探視,一如他幼年時關懷備至。在外人看來,皇帝一面毫不留情地打擊著赫舍里一族,一面對太子的情意分毫不減。漸漸地,朝臣都覺得皇帝可能只是要剷除朝堂里的權貴舊勢,對太子並沒有動搖之心。


  天氣漸漸炎熱,曾經轟動一時在朝野流竄的廢太子的傳言,也隨著時間淡化了。


  這一年,皇帝晉封良嬪為良妃,引得六宮妒火焚燒。宜妃每天要死要活地折騰九阿哥夫妻倆,九福晉疲於應付,已經快受不了了。九阿哥對著母親自小就倔強不服她,如今長大些,比從前好,可也經不起這樣折騰。偏偏五阿哥壓著他,他到底有些懼怕兄長,只能每天進宮來探望母親,連九福晉都拉著他的衣袖哭:「你就別和八阿哥往來了,我要被額娘折騰死了。」


  這日宜妃又說頭疼腦熱,讓兒子兒媳婦進宮看望她,她不願翊坤宮落得清靜凄涼,有兒子兒媳婦孝順,也不至於被人笑話。九福晉已經撐不住了,今天死活都不肯再進宮,九阿哥兩頭不是人,沖妻子發火后,又風一般衝進宮裡,要跟額娘說個清楚。


  可他風風火火來時,八阿哥正領著侍衛巡視關防經過,見他渾身帶著戾氣,心想這是極好的機會,趕緊就跟著九阿哥一道往翊坤宮來。


  胤禟心裡敬重八哥,雖然良妃的事讓他很尷尬,可他明白這不是八阿哥的錯,怪只怪自己的額娘顛三倒四,他沒法兒擺平母親。聽說八阿哥要向宜妃請安,胤禟連聲拒絕:「她不會給八哥好臉色看的,何必去被搶白一頓,我額娘的脾氣我知道。」


  但是胤禩堅持要向宜妃請安,對他來說,這種示弱的事根本不算什麼。而宜妃到底是長輩,可以對著自己的兒子兒媳婦發脾氣,也不會在八阿哥面前不尊重,又見八阿哥言辭懇切態度謙卑,虛榮心多少得到些滿足。


  但終究不願自己的兒子跟在別的皇子屁股後頭轉悠,面上和氣,孩子們一走,還是對桃紅抱怨:「怎麼我生的兒子,就不能硬氣些,他怎麼就不能讓八阿哥圍著他轉?」


  桃紅默默不語,總覺得有其母必有其子。


  胤禟和胤禩從翊坤宮離開時,遇到大阿哥要來長春宮,九阿哥忍不住嘀咕了幾句,胤禩讓他一道上前行禮。


  大阿哥十足長兄的派頭,問胤禩:「今日不是你在巡查關防,怎麼到內宮來了?」


  胤禩稍作解釋,便聽大阿哥吩咐:「等我見過額娘后,找你有話說,既然你在這附近,就別走遠了,一會兒等我離了長春宮就找你。」


  兄弟倆目送兄長離開,見大阿哥走遠,胤禟怒道:「他擺什麼架子,我們是他的兄弟,又不是奴才,憑什麼對八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胤禩心中當然恨,可面上依舊不以為意,反而勸弟弟:「忍字頭上一把刀,你不記得我給你講皇阿瑪當年的經歷嗎?皇帝都會身不由己,何況我們?」


  胤禟眉頭緊蹙,竟毫不避忌地說:「將來八哥做了皇帝,膽敢有人不服,我立刻結果了他,就是老大,也絕不放過!」


  胤禩聽得臉色驟變,慌張地將周遭看了看,低聲呵斥弟弟:「你要死嗎,說這種話會害死所有人。」


  不能留下衝動的九阿哥,胤禩立刻讓人請他離宮,自己照舊帶著人四處巡查。有人為他看著長春宮的動靜,等大阿哥一出來,他就趕到了兄長跟前。


  大阿哥與他一路往外走,說道:「五月里,太子三十壽辰,你看怎麼辦?」


  胤禩一愣,完全沒想到這件事。


  大阿哥道:「去年那麼一動蕩,太子沒病也嚇出病了,現在看到皇阿瑪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看得我腸子痒痒,哪兒有男人的氣魄?」


  胤禩不言語,大阿哥哼笑:「可他還是太子呀,我們要敬重他。」


  「大哥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胤禩覺得古怪。


  大阿哥一臉鄙夷的笑容,道:「你回頭啟奏皇阿瑪,說要給太子辦壽辰慶典。哪怕礙著赫舍里皇后的忌日,錯開不就得了?太子三十壽辰,怎麼好隨隨便便過,我們要告訴全天下人,這個太子,他當三十年了。」


  「三十年?」突然講清楚這個數字,胤禩也覺得不可思議。


  「好好戳戳他的痛處,讓他知道自己憋屈了三十年。」大阿哥拍拍胤禩的肩膀,哼笑道,「難道你覺得當三十年太子很光榮?不過也是,這說明咱們皇阿瑪長命百歲,可是這三十年對太子而言,意味著什麼?」


  胤禩神情凝重,一言不發。


  大阿哥冷笑:「他最近躲在毓慶宮裡,安安生生地,想把日子混過去嗎?不成不成,太平盛世,要讓太子一道與兄弟們享受。」


  胤禩沉下心來,應道:「大哥放心,今晚回去就擬摺子,明日奏請皇阿瑪,為太子慶賀三十壽辰。」


  大阿哥略滿意,可突然抓起胤禩的手,往他手心裡塞了一團紙,輕聲道:「這上頭,是德妃和老四的生辰八字。你自己挑個日子,找機會塞進永和宮去。要想法兒留下證據嫁禍給太子,宮裡的關防如今是你在管,怎麼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胤禩手心頓時出汗,將一團紙捏得發黏,心裡咚咚直跳。大阿哥真是比他想象中還急躁,額娘說讓他對大阿哥有個底線,現在算不算踩著了?


  魘鎮之術,若是有用,早就天下大亂了。大阿哥再蠢也不該信其有,或者是他已經殺紅了眼,又或者是大阿哥另有打算。如今設下這個圈套,不知是引自己去鑽,還是在等著別人。可紙團已經捏在手,八阿哥推諉不掉了。


  「胤禩。」大阿哥輕咳一聲,對弟弟道,「比起永和宮,毓慶宮可好對付多了。說到底,擋在我們前路上的人,還是太子,他在一天,我們就一天得不到那個位置,做得再好也白費功夫。上一次你就放過了他,這一次可不能再心慈手軟,兄弟歸兄弟,大清的江山,能交給那種人嗎?」


  胤禩跟著大阿哥一步步走,想到那一次四阿哥衝進乾清宮把他帶走的光景,為了那件事大阿哥一直找他麻煩,他和四阿哥的關係也變得尷尬。不可否認那是一次機會,也許真的會讓太子再也無法翻身,可他自己指不定也會搭上去,若是自己也賠進去,又哪兒來額娘如今的風光,哪兒來他終於可以不再在兄弟們面前矮人一截的驕傲?


  「胤禩,別忘了明日去園子時稟告皇阿瑪。給太子賀壽,是咱們兄弟的心意,你來稟告,皇阿瑪自然覺得你最好。」大阿哥呵呵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揚長而去,留下胤禩一個人呆在原地。


  有侍衛迎上來,問八貝勒是不是繼續與他們一道巡查關防,胤禩將手中的紙團緊緊攥在掌心,若無其事地答應著:「再查一遍。」


  鎧甲晃動的聲響,回蕩在宮闈長街之上,每走一步路八阿哥都在思考下一步路要如何前行。良妃說他和大阿哥是一條船上的人,要翻船就一起翻,額娘的話沒錯,可正因為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當有人先落水后,他也許不會再伸手掀翻原先的船,不會親手毀了自己最後的救命機會。


  他和大阿哥彼此咬著,但若有一人先因事獲罪,獲罪的那一個為了求生,就不該為了拉別人下水而再給自己增加罪名。如此看來,大阿哥這次逼著自己對永和宮下魘鎮,目的未必真的是太子或永和宮,也許他已經不信任自己,想借皇阿瑪或別人的手除掉自己這個隱患。


  大阿哥必然有辦法讓自己遠離這件事,到時候若被抓,自己咬上大阿哥未必有人信,可若檢舉出大阿哥其他的罪過,也就是給自己增加罪名。果然,真到了那一刻,胤禩不會選擇拉大阿哥墊背,他只會把自己拖進罪惡深淵的更深處。


  額娘說得不錯,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大阿哥未必想得到這麼細緻的事,可惠妃一定能想到。這一次額娘被冊封為妃,惠妃必然是受到刺激,再也不願相信旁人了。


  那一日離宮后,胤禩回到家中一直呆坐在書房裡。那團寫了德妃和四阿哥生辰八字的紙被撫平后攤在桌上,皺皺巴巴的摺痕,將生辰八字都變得異常扭曲,燭光搖曳,晃晃悠悠中,還真帶了幾分邪魅。


  八阿哥暗暗希望,魘鎮若有用,此刻就把八字的折損應驗到德妃和四阿哥的身上去。為什麼額娘千辛萬苦得來的,德妃一早就擁有,為什麼自己再如何努力,也抵不過所謂的「得寵」二字。看看他的十四弟,什麼都不用做,就是被父親放在眼睛里的愛子。愛子和兒子,還是有區別的。


  燭光中,倩影緩緩而至,八福晉腳步輕盈幾乎聽不見動靜,忽然就出現在了胤禩身旁,叫正想著鬼神之術的他嚇了一跳,妻子卻是笑:「想什麼這樣出神,我進門時可是喊了你一聲的。」


  說話間,目光落在桌上平鋪的那張皺皺巴巴的紙上,幾個字念下來,看得她心頭一慌,問:「德妃娘娘的生辰八字?」


  胤禩奇怪:「你知道?」


  八福晉略顯尷尬,但畢竟是丈夫問她,不必太慌張,稍稍猶豫后就道:「我認識一個求道之人,懂些仙法妖術,胤禩,我、我是為了你好。」


  「你做什麼了?」胤禩一頭霧水,但想想自己大多時間不在家中,家裡的一切也都交付給妻子打理,一向不怎麼過問家事,也的確對妻子不夠關心,連她平日里閑著的時候做什麼自己都不知道,他單純地以為,不過是命婦妯娌之間往來而已。


  八福晉很小聲地說:「我請道士擺了陣,希、希望德妃娘娘陽壽能早些耗盡,所以……德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我記得住。」


  胤禩憂心忡忡:「你怎麼能輕易找人做這種事,萬一被人發現,做這種事是要送命的。一個小道士的胡言亂語,何以值得你信任?」


  八福晉慌張地解釋:「可他為什麼要抖摟出去呢,自己不也要賠上性命嗎?胤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胤禩一愣,這不正是他剛剛在想的問題?


  八福晉眼中閃爍著光芒,似乎終於可以說出壓抑在心裡的話似的,抓著丈夫的胳膊道:「胤禩,張道士說他曾遠遠見過諸位皇子,說諸位皇子中,只有你身上有帝王之氣,胤禩你明白嗎?你才是眾阿哥中該繼承皇阿瑪大業的人,胤禩,你才是未來的皇帝。」


  胤禩聽得心潮澎湃,渾身熱血涌動,他多希望這話是出自皇阿瑪之口,他多希望皇阿瑪也能好好正視一下,他身上有比任何兄弟都優秀的才幹。可他很快就冷靜下來,反手重重地搭在妻子的肩頭,語重心長地告誡她:「不能有僥倖之心,我們每一步都要踏踏實實走下去,這條路,我們要笑著走下去。」


  八福晉連連點頭,又晃了晃腦袋說:「我不再做那種事,你不怪我就好,胤禩,我是為了你。」


  胤禩點頭,便將這生辰八字的來歷告訴了妻子,八福晉聽得咬牙切齒,恨道:「大阿哥那麼蠢,若是要用這法子來算計我們,必然是惠妃的主意了。」


  「你也覺得是算計我們?」胤禩有些意外,但欣喜於妻子的敏銳。


  「必然是算計我們了,額娘冊封為妃,惠妃娘娘的優勢就沒了,明珠府什麼光景大家都知道,他們不過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真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嗎?」八福晉寒森森的目光如利刃般尖銳,恨恨道,「不如將計就計,讓大阿哥和惠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胤禩,額娘不是說我們要有底線,不能讓他們一而再地威脅我們嗎?」


  胤禩沒想到妻子如此果斷霸氣,心中暗暗佩服,他坐在這裡想了一晚上,都沒決定到底要不要反咬一口把大阿哥卷進去,並將自己置身事外。畢竟大阿哥太愚蠢,他真的急了,未必不咬著自己抖摟從前的事,大阿哥不一定能明白,咬著別人是在給自己增加罪過的道理,所以胤禩舉棋不定。


  他想得太多,就畏首畏尾,妻子目的簡單,比他有魄力。


  「我們好好合計,就趁這一次,把大阿哥撂倒吧,他們母子實在太得寸進尺。」八福晉磨刀霍霍,一臉戾氣道,「額娘如今在皇阿瑪面前那樣吃得開,指不定是皇阿瑪突然發現冷落多年的人才是他真正所愛,額娘前途無量。胤禩,我們可不能放棄這麼好的機會。養母算什麼,惠妃真的撫養過你嗎?養活你的糧食又不是她去掙來的,喂你吃飯的,也是在七阿哥府里的寶雲啊,什麼養母不養母的,她如今要將你置於死地,你還顧念什麼養育之情?」


  胤禩缺乏的,就是妻子殺伐決斷的果敢,妻子這番話,更堅定了他的信念。他還在猶豫什麼?現在人家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難道他要湊上去結果了自己的性命嗎?

  翌日,八阿哥照大阿哥的吩咐,在暢春園與諸皇子、大臣一道議政后,向父親請旨,說五月是太子三十壽誕,想為太子舉辦慶典,彰顯儲君之尊。


  而今太后千秋、皇帝萬壽都陸續舉辦過,輪到太子辦三十歲生日雖然也不為過。但玄燁自己身為帝王,三十、四十之齡都是在忙忙碌碌的朝政中度過的,太子不過是個儲君,像樣的政績沒見幾樁,卻要辦壽宴彰顯他的尊貴,簡直是滑稽。


  可八阿哥人緣極好,在場的大臣大多願意支持他的意見,八阿哥說要彰顯太子之尊,他們紛紛響應。玄燁冷眼看著,倒想給兒子這個面子,就答應了。


  可憐太子,他並不傻,明知道這樣是對父親的不敬,可他再三推辭也沒用,這壽宴是辦定了。


  清溪書屋的朝政散了后,胤禛與眾人分開,看著胤禎樂呵呵跟著八阿哥走開,若有所思地待了會兒,十三弟跑來催他:「額娘等著呢,四哥不是要見額娘嗎?」


  胤禛這才回過神,與十三阿哥一道往瑞景軒去,他近來心裡憋了很多話,很想找母親說一說。


  天氣漸暖,胤禛和弟弟往園子深處走,各處已見樹木抽芽,一片清新嫩綠懸在枝頭,假以時日日晒雨淋,便又是蔥蔥鬱郁的繁茂景象,不得不叫人感慨時光飛逝。胤禛還記得第一次帶著十三弟來時,他還是個小不點,如今人高馬大,那些樹木在他身邊,反而顯得小了。


  走在路上,十三阿哥問道:「四哥,你說今天提起來要給太子過三十壽辰,太子為什麼苦著臉很不情願?」


  原本這些事,胤禛不大願對弟弟提起,在他眼裡弟弟還是小孩子,不想讓他看到太多人心叵測的事。但毓溪說弟弟連女兒都生養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最近才漸漸願對他說這些事,而他也想對胤禎說。但那匹小野馬,依舊我行我素,根本不會在他身邊被馴服變得乖順。


  十三阿哥自問自答說:「皇阿瑪每年生辰都很低調,萬壽節我們就去磕頭領個賞賜,太子一定也知道這個道理,才不願辦壽宴。這種事既然人人都明白,八阿哥為什麼非要挑起來,他不是一向最最謹慎,難道不怕皇阿瑪因此怨他?」


  胤禛頷首:「未必是他的主意,他絕不會做這種招人恨的事,如果是別人左右他,那就只有大阿哥。看樣子他們必然另有打算,眼下我們猜不到,就只能靜觀其變,你往後在兄弟之中說話,要再三謹慎,你們都不是孩子了。」


  十三阿哥聽得最後一句,笑道:「四哥,你終於信我長大了?」


  胤禛道:「我的小侄女那麼可愛,我弟弟多能耐了,我還能把你當孩子嗎?」


  十三阿哥嘿嘿一笑,有些靦腆,他和十四阿哥的那些事還是哥哥教的,不過他們比哥哥厲害多了,娶妻納妾不久就開花結果了。等孩子們長大些,能跑能跳了,圍著額娘轉,也能寬解她因孩子們都長大成人的失落。


  不久后,毓慶宮裡就得到佟貴妃的旨意,太子壽宴所有的事,都由太子妃一人主持,花的錢內務府供著不必她犯愁。但細瑣的事若是要找人搭把手,從妯娌裡頭挑人,或是她們毓慶宮裡側福晉等人相幫,一切的一切都由太子妃說了算,算是太子妃至今接手過最大的事了。


  事情是來得及做的,太子妃慧心善悟這麼多年冷眼旁觀宮裡娘娘們做事,也學得一身本事,主持一場宴席並不難,難就難在,為什麼要給太子賀壽,這不是明擺著讓太子難堪,還嫌皇帝不夠對太子不滿意嗎?

  胤礽亦是迷茫極了,索額圖已自戕,表舅格爾芬、阿爾吉善也都死了,赫舍里一家幾乎全散了,如今連一個給他出主意依靠的人都沒有,突然面對這樣的事,太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應付。


  至於原來在人前表現出的能幹,甚至連德妃都對皇上說太子並不庸碌,那也多半是在外戚的扶持、兄弟的相幫下一點點做起來的事,太子活了三十年,竟沒有真正獨自面對過什麼。還記得他昔日對索額圖吐苦水,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代替皇帝去各處墳頭燒香拜佛。可他求了無數神明先祖,為什麼沒有一個人來保佑他?


  太子在妻子的慫恿下,幾次向父親表示他不想辦壽宴。玄燁倒是很和氣,說已經決定的事,突然改了,旁人該疑心他們父子的關係,更再三對兒子說,索額圖是索額圖,他們還是父子,他還是大清的儲君。


  可如今,父親這種話,不會再激起太子心中的豪邁之情,只會讓他更加惶恐不安。父親的隻言片語,彷彿成了他依賴的療傷葯,不隔幾天聽一聽,就懷疑和擔心父親是不是嫌惡自己,是不是要拋棄自己。可皇帝不會沒事兒老對太子說這種話,一段日子不提起,太子就惶惶不可終日。


  至於壽宴,事到如今,太子妃只有硬著頭皮上,她也想漂漂亮亮做成一件事,讓別人知道毓慶宮的尊貴。但放眼妯娌間,竟無一人值得信任交好,最終還是自家側福晉、文福晉等搭把手,漸漸把壽宴的籌備做起來了。


  轉眼寒冷退散,萬物復甦,春暖花開的三月末,四貝勒府的側福晉李氏又生下小阿哥,但幾次生養後身體不如從前,這一胎較辛苦,孩子個頭養得也大,讓她差點兒難產。幸而佛祖保佑撿回一條命,但產後出血太多很虛弱,且要一段日子調養。


  因在暢春園住著,比不得宮內門禁森嚴,玄燁悄悄帶著嵐琪來兒子府里看小孫子。皇帝給小孫子起名弘時,嵐琪問過毓溪的意思,毓溪說她有弘暉就滿足了,弘時就讓李氏自己帶吧,而且弘昀一直病懨懨的不大好,瞧著很懸,不想李氏再為了撫養孩子的事傷心,但求家宅安寧。


  提起弘昀病懨懨的,總要記起那次孩子落水的事,雖然落水后並沒有著涼發燒,但就像撞了什麼似的,孩子從此就一直不大好。若是太子妃把孩子推下水,嵐琪心裡是怨恨的,但不能憑念佟一句話就咬定人家,這個虧,她們只能吃定了。


  四月末,聖駕準備回紫禁城,如今德妃的地位不可動搖,良妃依舊是皇帝「新寵」。但讓人奇怪的是,這兩個加起來近百歲的女人,仍舊一如往常相處和睦,沒有為了爭風吃醋的事起半點兒爭執,但想想也是,都到這個年紀了,還有什麼可爭可吵。但也是這把年紀了,皇帝到底喜歡她們什麼?

  聖駕回宮前一日,惠妃在景陽宮和榮妃說話,她們剛剛派人打點了乾清宮,備著皇帝回來住進去。惠妃在乾清宮逛了一圈,榮妃正和定貴人摸牌,定貴人見惠妃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一副牌結束后,識趣地就退下了。


  惠妃瞧著定貴人離去的身影,感慨道:「剛來那會兒還是水靈靈的小姑娘,一眨眼也是有年紀的人了。」


  榮妃理著手裡的牌,笑道:「我頭上的白髮快藏不住了,想染一染,怕麻煩又怕叫人笑話,只好戴許許多多的珠花簪子遮擋,結果越發不正經,弄得像唱戲似的。後來想想,反正萬歲爺也不正眼看我,遮了又如何。」


  惠妃摸了摸自己的髮鬢,也怕露出白髮來,而後坐到對面,順手拿牌把玩,笑道:「皇上好歹總來你這兒坐坐呢。」又道,「方才去乾清宮轉一圈,那兒幾乎沒什麼改變,萬歲爺好些東西都用得舊了,他還在用,還是從前的性子。」


  榮妃便道:「皇上一向念舊,你明白的。」


  惠妃心裡一咯噔,她是明白的,可是兒子在那條路上越走越遠,停不下來了。太子的落魄,赫舍里一族的覆滅,每每想起都戳著她的神經,她的兒子只能成,不能敗啊。


  她試探著問:「三阿哥近來可好?那孩子聰明能幹,可老幫著皇上修書算怎麼回事,你也讓他多到朝堂里走動走動。」


  榮妃道:「他們太平,我就念佛了,什麼能幹不能幹的,皇上安排的就是最好的。」她抬眼意味深長地看了惠妃一眼,笑道,「我家孩子命薄,經不起太大的折騰,光這個兒媳婦就夠我受的了,如今她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可千萬別再翹到天上去。」


  惠妃尷尬地一笑,沒再說下去。


  隔天聖駕回宮,德妃親自到景陽宮坐了坐,榮妃想起昨日說的白髮,偷偷看嵐琪,卻是滿頭烏黑不見一絲銀髮,禁不住道:「你的頭髮,還那麼好!」


  嵐琪笑道:「前陣子長過白髮,去了園子里后反而少了,大概是散了心的緣故。」說著走到榮妃的鏡子前看看自己,直率地說,「早就開始小心翼翼地梳頭,怕把黑頭髮揪下來,又怕露出白頭髮。」


  榮妃慨嘆:「總也好過我們。」


  嵐琪哄她道:「皇上白髮不少了,姐姐能和皇上白頭到老,是福氣。」


  說話間,太子妃跟著德妃的步子就來了,端陽節上就要辦太子的壽宴,如今已是萬事齊備,但她十分謹慎,唯恐哪裡有疏漏。今日終於等到德妃回宮,正巧也在景陽宮,好當著榮妃的面再一道商議。


  榮妃和嵐琪聽著太子妃陳述所有的事,滴水不漏處處細緻,兩人時不時互相看一眼。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太子妃早就能獨當一面了,可老天卻不給她機會。


  太子妃說罷,有些口渴,端茶喝時,偷偷看了眼兩位娘娘,放下茶碗后,恭敬地問:「兒臣心裡不安,怕做得不好。」


  榮妃道:「是家宴,沒那麼多講究,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雖是家宴,皇親國戚不少,還有從各地趕來給太子賀壽的,這幾日毓慶宮裡收到的東西都快擺不下了。」太子妃輕輕一嘆,「實在是太鋪張。」


  榮妃道:「太子是一國儲君,鋪張一些不算事兒,放心去辦吧,皇上一定會誇讚你。」


  說來說去,不過是這幾句話,太子妃自知再繼續也無趣,兩位娘娘點頭后,便離開了景陽宮。


  她往毓慶宮走,不知身後八福晉從長春宮過來,剛剛好往同一方向走在她身後。今日良妃回宮,八福晉自然要來向婆婆請安。


  因今日聖駕回宮,前頭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八福晉在長春宮給惠妃請安后,就從後面的路繞過來去延禧宮,身邊只帶了貼身的府中侍女。此刻見太子妃在前頭,十數人簇擁著前行,侍女便問她:「福晉,咱們要不要跟過去向太子妃請安?」


  「跟上去氣喘吁吁的,顯得我們多要巴結她似的,罷了。」八福晉拒絕後,稍稍再放慢些腳步,等太子妃走遠了,她才轉去延禧宮。到良妃跟前,請安問候,幫著收拾些東西,婆媳間沒說太多的話。至於魘鎮一事,胤禩已經有了安排,夫妻間說好暫時不對額娘透露,八福晉便隻字未提。如此逗留了小半個時辰,也就離去了。


  主僕二人出來時,沿著方才太子妃走的路往宮外去,陽光下有晶瑩之物在地上閃爍。八福晉稍稍留意,身邊的人便很機靈地跑過去,從地上撿起來一隻瑪瑙耳墜,吹掉了灰塵送到主子手裡。八福晉看了看,總覺得似曾相識。


  一路往宮外走,手裡捏著這隻耳墜,想到剛才走過這裡的太子妃,一個激靈記起來,正月里太后賞賜首飾給孫兒媳們,眾人讓太子妃先挑選,她就選中了這對耳墜。當時太后誇太子妃眼光好,拿著耳墜給眾妯娌看過一眼,八福晉就記得這瑪瑙周圍一圈極小的萬字元很別緻。


  「還不還給她,都挺尷尬的,我先收著好了。」八福晉將耳墜收入貼身佩戴的荷包里,縱然經過毓慶宮,也沒提起要去送給太子妃。主僕倆離宮而去,等太子妃回過神發現耳墜不見了,因是太后賞賜的東西,不敢嚷嚷出去讓別人知道,讓親信的宮女沿途找了找沒見著,便打算往後不再佩戴,心想不提起來就是了。


  轉眼入了五月,人們的衣衫越來越輕薄,恰逢太子三十壽誕,內務府趕著時間給各宮送來新衣裳,眾人打扮鮮亮,熱熱鬧鬧等著為太子賀壽。因毓慶宮挪不開地方,壽宴擺在寧壽宮裡,露天搭了戲台,宴席也擺在室外,天公作美是個大晴天,一片欣欣向榮,眾人都讚歎太子是有福之人。


  壽宴的流程與往日無異,正逢端陽節,正席擺在了中午。午宴之後,太子請皇帝和太后帶眾人去賞龍舟。皇帝欣然而往,眾人擁簇著太后與皇帝移駕,阿哥福晉們都跟在自家額娘身後,孩子們蹦蹦跳跳地圍著轉,烏泱泱上百人從寧壽宮往外去,很是熱鬧隆重。


  毓溪跟在嵐琪身旁,因側福晉還在坐月子不能進宮,弘昀今日跟在毓溪身邊,小傢伙身體好些了,但精神不佳,親額娘不在就很黏毓溪。弘暉長大了,更喜歡與活潑的堂兄弟們玩耍,原本嵐琪和毓溪都有規矩不讓他四處亂跑,今日毓溪顧著弘昀,那孩子就趁機攛掇了阿瑪,說他不想跟在母親身邊,胤禛便說兒子長大了,的確不該總跟著額娘祖母,且今日皇室成員都在,就讓他與堂兄弟們一道去玩。


  嵐琪知道毓溪不放心,多派了幾個人跟著,而起先孫兒們都跟在皇帝身邊,嵐琪看到玄燁牽著弘暉的手,便安心地和毓溪領著弘昀玩耍。女眷們說說笑笑,河上賽龍舟異常激烈,一時都把身邊的事忘記了。


  皇帝這邊,不斷地有人來與他說話,太子、大臣一波一波地來,孫兒們幾時從他身邊跑開的他也沒察覺,根本不知道此刻小皇孫們已經結伴跑去別處玩耍。紫禁城裡,是絕佳的捉迷藏的地方,對他們來說,規規矩矩的生活下,沒有比放開了奔跑更開心的事。


  小孩子一路猛跑,乳母嬤嬤們哪兒跟得上,縱然小太監腳程快,那麼多小阿哥亂竄,顧得上這個顧不上那個。他們又再三勒令奴才們不許跟著,要躲起來不讓人找到,他們在宮道上東竄西鑽,岔道口一個晃神,就不知道小傢伙跑去哪兒了。


  弘暉這邊氣喘吁吁往西六宮來,看到長春宮的門開著,門前一個人都沒有,他一頭鑽進去,徑直往惠妃的屋子闖。卻看到床榻上趴著一個宮女,正在翻被褥像是找東西,他隨口就問:「你在幹什麼?」


  那宮女猛然一慌,轉過身來看,弘暉也一愣,眼前的並不是宮女,而是穿著宮女衣裳的八嬸嬸,弘暉笑問:「嬸嬸,你在做什麼?」


  八福晉慌得臉色煞白,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外頭突然有人追進來的動靜,弘暉根本沒多想,轉身要走,還笑著抱怨:「他們怎麼又找來了,跑得我累死了。」


  眼看著小孩子毫無顧忌地就往外走,八福晉頓時熱血沖腦,猛地衝過來。她想拉住弘暉不讓他出去,胳膊肘勾在弘暉的脖子上把他往後拽,又怕孩子叫出聲,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帶著弘暉一道躲到了床榻的後頭,用身體死死地壓住孩子不讓他亂掙扎。外頭的人果然進來了,八福晉聽見長春宮的人在說:「你們瞧仔細了,沒有人呀,上別處找去吧,娘娘的殿閣豈容你們隨便搜?」


  腳步聲漸漸離去,又聽得長春宮的宮女在說:「真是的,就算是娘娘讓我們去看熱鬧,怎麼門都不關你們就走,幸好趕回來了,不然讓那些人隨便搜娘娘的屋子嗎?」


  只聽得外頭關門的動靜,好一陣終於安靜下來,驚魂未定的八福晉這才鬆口氣,不自覺地鬆了手。猛然想起孩子又要嚷嚷,再趕緊捂住他,可低頭看到弘暉的一瞬,她的眼珠子都要落出來了。


  剛剛慌亂之中,自己用手肘緊緊勾著孩子的脖子,另一隻手又捂著他的口鼻,她害怕被人發現,下了死手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於是在等待外頭動靜消失的工夫里,孩子……就被她悶死了。


  「弘、弘暉……」八福晉渾身戰慄,拍打著孩子的臉頰,一聲聲喊他,「弘暉你醒醒,弘暉?弘暉?」


  她顫抖著去觸摸孩子的鼻息,真的沒有氣了,這一刻,她的腦袋裡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這裡。可是害怕弘暉會緩過氣蘇醒過來,兩眼猩紅的她,再次伸手死死地掐住了孩子的脖子,好一陣之後,確定這孩子真的不會再醒來,八福晉才倉皇爬出來。想著要離開時,又一個激靈下,掏出貼身佩戴的荷包,顫抖著手摸出那一隻瑪瑙耳墜扔在床榻的腳踏下,然後整理了一下床邊的帷幔,偷偷跑到門前去張望,果然長春宮裡什麼人都沒有。


  前頭賽龍舟熱熱鬧鬧地結束后,太子的壽宴也算結束了,眾人各自散去,做娘的都在尋找自己的孩子,小哥們滿頭大汗地被提溜回來,在責備嗔怪聲中,各自到妃嬪的殿閣里去休息。


  永和宮的人卻來來回回,始終沒找到弘暉的蹤跡,毓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嵐琪也覺得不安,眾人先回到永和宮,將所有人都派出去尋找。驚動了玄燁,得知弘暉不見了,索性讓大內侍衛各處搜查,可是折騰了半天,也沒發現小阿哥的蹤影。


  跟著弘暉的人已經嚇得半死,腿軟地癱在院子里動彈不得,若是小阿哥出了什麼事,他們就死定了。


  嵐琪定神坐在榻上,期盼著弘暉下一刻就跑著撲進她的懷裡。毓溪在邊上面如菜色,若非環春攙扶著,已經坐不住了。


  胤禛來回兩趟,詢問外頭跪了一地的奴才,可是始終不知道兒子跑去哪兒了。這一刻他還沒想到什麼要緊的事,滿腔憤怒地想著,捉到弘暉回來,要好好結結實實地揍一頓讓他長記性。


  這一邊,惠妃和大阿哥、大福晉回到長春宮后,一直在正殿說話,聽說外頭亂鬨哄地在找弘暉,底下宮女說永和宮的人往這裡來找過。惠妃這才知道,她宮裡的人都跑去看龍舟了,底下的人說是她派人送來的話,可惠妃根本沒這樣吩咐過。


  她心裡有些亂,就讓大阿哥也幫著去找孩子,大福晉攙扶著她,帶著弘昱到寢殿來休息。只聽弘昱說:「我們在捉迷藏,弘暉一定是躲在什麼角落裡了。」


  大福晉攙扶額娘坐下時,腳底下踩到什麼東西,她彎腰去撿,突然看到床邊帷幔下伸出一隻腳,大福晉驚叫著癱倒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額……額娘……裡頭有人。」


  惠妃見兒媳婦嚇成這樣,趕緊起身一把掀開帷幔,但見角落裡歪著一個孩子,弘昱在邊上喊:「弘暉,你怎麼躲在這裡?」


  可惠妃意識到不對,地上的孩子好像已經沒氣了。她一把拽過自己的孫子,捂住他的眼睛,聲音顫抖地喊人來。宮女們聞聲進來見到這情景,都失聲尖叫,幾個太監要去把孩子抱出來,惠妃厲聲道:「別動,讓皇上來看,讓四阿哥來看……」


  她瑟瑟發抖地抱著自己的孫子,這是怎麼回事,弘暉怎麼死在她的屋子裡了,是誰把長春宮的人都支開了,到底是誰?到底發生了什麼?

  「額、額娘……」大福晉臉色慘白,顫抖著爬到惠妃膝邊,把手裡的耳墜拿給她,「我撿到這個,我、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惠妃卻從沒見過這隻耳墜,但她確定不是自己的東西,耳墜做工精緻絕非一般宮女能佩戴的,可聽兒媳婦說在哪兒見過,便冷聲問:「記得起來嗎?」


  大福晉晃著腦袋,幾乎要哭起來:「兒臣,記不起來,就是覺得眼熟。」


  很快,弘暉屍體被發現的消息傳了出去,震驚六宮。那會兒胤禛正好找到很遠的角樓去了,聽到之後瘋了似的衝到長春宮時,玄燁已經坐在正殿里,一屋子的人插蠟燭似的排開,大阿哥面色深沉地上來對他說:「孩子在裡頭,皇阿瑪說,讓你自己帶走。」


  胤禛看著他,再看向父親,父親臉上滿是殺氣,與他對視一眼后,吩咐身邊的侍衛:「翻遍整座紫禁城,給我把兇手找出來。」


  大阿哥拉著胤禛往裡走,孩子正悄無聲息地躺在炕上,大阿哥道:「太醫剛剛看過,說孩子是氣絕身亡,他脖子上有勒痕,大概是被勒死的。具體的死因恐怕還要再查一查,可是如果驗屍,孩子就不能保存全屍。胤禛,皇阿瑪說,讓你自己決定。」


  胤禛石雕一般杵在那裡,他的長子此刻正毫無聲息地躺在面前,半個時辰前他還惱怒地說要捉了兒子回來結結實實地揍一頓。這一刻,孩子永遠也不會再頑皮了。


  「胤禛,消息已經送到永和宮,據說德妃娘娘急得嘔血了,還有弟妹,唉。」大阿哥沉沉地吐口氣道,「你別看皇阿瑪坐在那裡,不是皇阿瑪鎮定,是因為他站不穩才坐下去的。胤禛,皇阿瑪這裡有我們,德妃娘娘和弟妹那裡……」


  「大哥。」胤禛茫然地看著大阿哥。


  「胤禛啊……」大阿哥不敢正視他。


  「我的兒子呢?」胤禛問。


  永和宮裡,嵐琪剛剛一陣急怒攻心,嘔出黑血昏厥過去,環春死死掐人中才把娘娘救過一口氣。四福晉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地坐在邊上,青蓮喊她,她只說:「我在等胤禛和弘暉回來。」


  嵐琪掙扎著走出來,看到兒媳婦定在那裡一動不動,她淚如雨下,上前喊了聲毓溪,兒媳婦緩緩看向她,嗓音沙啞地說:「額娘,我等胤禛回來。」


  話音剛落,外頭腳步聲驟響,許許多多的人進門來,一個太監跑到門前說:「娘娘,四貝勒在外頭,小阿哥的棺木不能抬入永和宮,請娘娘去看過後,就要送小阿哥出宮回貝勒府。」


  所有人都捂著嘴大哭,嵐琪踉踉蹌蹌地要跑出去看她的孫兒,毓溪終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卻是上前攙扶住了婆婆。


  婆媳倆一步一步走出永和宮的門,弘暉躺在棺木中停在永和宮門外,胤禛正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抬眼看到母親和妻子出來,又無聲地把目光移回到孩子身上。


  「弘暉……」嵐琪失聲大哭,伏在棺木上悲痛欲絕,伸手摸到孩子冰冷的臉,勾起她當年失去胤祚全部的痛。可她已不是當初年輕的那個自己,身體支撐不住過激的情緒,很快就一口氣緩不過來癱軟下去,眾人擁上來攙扶娘娘,嵐琪猛地咳嗽幾聲,又嘔出幾口黑血。


  所有人都急壞了,七手八腳地要把娘娘送回去,可醒過神才發現四福晉站在邊上對棺木里的孩子毫無反應。看到這邊亂作一團,她反而緩步走過來對氣息微弱的婆婆說:「額娘,我和胤禛要帶弘暉回去了,您好好保重身體,過些日子,兒臣再來給您請安。」


  眾人驚愕地看著四福晉,她雖然鎮定得超乎尋常,可眼神是死的,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靈魂,她又走到四阿哥的身邊,對丈夫說:「我們帶孩子回家吧。」


  胤禛因為妻子的反常,從發矇的悲痛中醒過神,伸出手想要攙扶她,可毓溪卻說:「先把額娘送回寢殿,你力氣大,我攙扶不動額娘。」見胤禛一動不動,她把丈夫往嵐琪這兒推了一把,說,「快呀,額娘站不住了。」


  胤禛這才走過來,把軟弱的母親打橫抱起大步往門裡走,只等將母親安放在床上,他才稍稍醒過神。嵐琪握著兒子的手說:「看好毓溪,你要看好毓溪。」


  胤禛用母親的手捂住臉抑制哭泣,無力地跪在了地上。嵐琪支撐著坐起來,抱著兒子道:「孩子,你要挺住,毓溪太可憐,毓溪怎麼辦?」


  「額娘……我的兒子沒有了。」胤禛無助地顫抖著,淚眼望著母親。嵐琪的嘴角還掛著血跡,捧著兒子的臉頰哭道:「你好好哭一場,哭出來才好。」


  永和宮門外,守在這裡的人,驚悚地看著四福晉跪坐在棺木旁,她拿自己的絲帕給孩子擦拭臉和手,像是在責備頑皮的已經睡著的孩子,說著:「下回可不能亂跑了,你阿瑪要揍你,額娘可不攔住。弘暉,昨天背的書都忘光了吧,夜裡吃了飯,額娘幫你溫習功課……」


  四阿哥再出來時,已經在宮女的伺候下洗過臉,但猩紅的雙眼和蒼白的臉頰無不顯示著他的悲傷。他走來攙扶妻子,毓溪看到他,便問:「額娘還好吧?」


  見丈夫點頭,毓溪「哦」了一聲,回頭看看孩子,道:「我們帶弘暉回家吧。」


  胤禛知道妻子不正常,可他不曉得該如何勸說毓溪,眼下一團亂,他只能先帶著弘暉離去。


  宮裡各道門已經戒嚴,除了他們夫妻,所有人都要經過盤查后才能離開。回到貝勒府,家中已經得到消息,側福晉和宋格格難得互相攙扶著等在家門口,但見貝勒爺和福晉進門,而後孩子的棺木被抬了進來,奴才們都伏地哭泣,一路哭著將小阿哥送進門。


  側福晉和宋格格含淚站在邊上,只等看到後面跟進來的乳母抱著弘昀,側福晉才瘋了似的撲上前抱過自己的兒子。她驚慌地將弘昀上上下下看過,摸到弘昀發燙的額頭,慌亂地看著周圍的人,宋格格上前來摸了一把,趕緊喊人:「快找大夫。」


  宮裡頭,誰也沒想到,太子的壽宴竟會如此收場。


  午宴之前,還感慨天公作美,太子有福,這一刻,大家都不得不嘆息太子到底是什麼命。提起他先後剋死了生母養母,今日辦壽宴,又把小侄子的命搭上了,而他自己的兒子也曾一病不起幼年夭折,都不明白,天底下竟有如此命硬的人。自然,這本是誰也想不到的巧合,可變成閑話,怎麼說都成了太子命硬的不是。


  紫禁城陷入寂靜,毓慶宮裡也是死氣沉沉的。太子妃早已換下了禮服,因為弘暉喪命而心中驚恐,一直抱著自己的女兒不撒手,好半天才想起丈夫來,調整好心情,泡了參茶給他送來。


  可是太子妃端著茶盤剛剛走到書房門口,突然許多侍衛湧入毓慶宮,為首的人張望了幾眼,看到太子妃在這裡,便吩咐身邊的人:「把太子妃帶走。」


  太子妃聞言,失手摔了茶盤,碎裂聲中,侍衛們已經湧上來要將她左右架住,她驚叫:「放肆,你們要做什麼?」


  胤礽聽得動靜趕出來,看到侍衛們要帶走他妻子,莫名其妙地怒斥著他們:「誰給你們的膽子對太子妃不敬?」


  這些都是皇帝的親兵,雖不至於對太子和太子妃不敬,但骨子裡只一根筋地忠於皇帝,而太子的話顯然也可笑,他們這些人堂堂正正地來抓太子妃,除了皇帝下的旨意,還能有誰?

  胤礽也很快就醒過神,慌張地問他們:「出了什麼事,為什麼要帶走太子妃?」


  首領侍衛忙道:「事關弘暉小阿哥的死,具體的事還請太子去乾清宮問皇上。」事關重大,他們不能隨意透露查案的線索,之後對太子和太子妃道一聲得罪,立刻就把太子妃帶走了。


  太子妃花容失色,尖叫著:「胤礽……他們要把我帶去哪裡?」


  可胤礽只能眼睜睜看著妻子被帶走,什麼也做不了,只等文福晉跑過來提醒他:「太子快去乾清宮吧,問問皇上到底怎麼了。」


  他連衣裳都顧不得換,慌慌張張地趕來乾清宮,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所有皇子都在,十四阿哥一步衝上來,拽著他的衣領怒問:「二哥,太子妃為什麼要殺弘暉?」


  面對十四阿哥的質問,一向溫潤的太子竟突然暴怒,今天太子妃一直和他在一起,怎麼可能跑去殺了弘暉,這是誰指證了太子妃,難道最終的目的是要陷害自己不成?胤礽到底年長十幾歲,呼一拳打在胤禎肩頭,怒斥:「混賬,你胡說什麼?」


  可這小子竟不撒手,死死拽著太子不放,眼看著兩人要扭打起來,眾阿哥趕緊上前拉開,呵斥胤禎太放肆。胤禎卻惡狠狠地瞪著太子,絲毫不在乎地位的差別。


  梁總管慌慌張張從裡頭出來,見這架勢,急得直跺腳,先把太子請進去,一面勸幾位:「萬歲爺氣不順,各位爺可要悠著點兒,這會子若打起來,奴才怎麼稟告啊。」


  太子撂下眾人,獨自往書房而來。平日里什麼事,他還會誠惶誠恐,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哪句話哪件事就會惹怒父親,可今天不同,他心裡有底,妻子沒有殺弘暉,在這件事兒上毓慶宮清清白白,算不到他們夫妻頭上來。


  書房裡,皇帝正伏案在桌前,眉頭緊鎖滿眼怒意,見太子到跟前,亦是面不改色。胤礽行禮后,很直接地說:「兒臣擔保太子妃是清白的,皇阿瑪,今日兒臣一直跟在您身邊,太子妃她也一直在兒臣身邊。請皇阿瑪想想,整場宴會都是她在操持,就是坐著喝酒看戲也惦記著宴席所有的事,她哪兒來的空閑跑去殺了孩子?」


  「這是她的東西嗎?」玄燁也不和太子磨嘰,既然胤礽直接這麼說,大家就開門見山好了。太子膝行而上,看了看垂在父親指間的瑪瑙耳墜,只覺得似曾相識,但不敢確定是否妻子的,女人們的首飾多如繁星,他哪兒記得每顆星星的不同。


  皇帝見他猶豫,便道:「那就搜一搜毓慶宮,朕會派親信侍衛前去。」


  「皇阿瑪……」太子驚呼,搜宮?搜毓慶宮?竟然要搜當朝太子的殿閣,這是對儲君極大的不信任,將是他一生的恥辱。


  可皇帝顯然不在意,眉間怒意不散,甚至對太子道:「去年到現在,許許多多的事在你身上曖昧不清,朝野非議眾多,朕一直充耳不聞,可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朕也需要還你和太子妃一個清白。若不是太子妃的首飾自然最好,便是她的,也總有個說法,東西不會自己跑去長春宮,這是查案的線索。胤礽,你的侄子沒了,你親兄弟的兒子被人殺了,你不傷心難過嗎?」


  太子一愣,趕緊露出悲傷的面容,連聲道:「兒臣難過,既、既然……」他把心一橫,掙扎反抗也無用,皇帝事前跟他打個招呼,已經算很客氣了,便道,「皇阿瑪做主,兒臣和太子妃身正不怕影斜,這事兒和毓慶宮沒關係,兒臣也希望早日揪出兇手為侄兒報仇。」


  皇帝大手一揮,示意梁總管去安排,梁總管心中一嘆,趕緊出去布置。太子留在了書房,皇帝賜座讓他坐著等,外頭眾阿哥不知道父親要做什麼,只等遠遠看到一隊隨侍父親左右的人往毓慶宮去,毓慶宮裡的太監宮女都被趕出來,才面面相覷地明白,這是在搜毓慶宮。


  大阿哥站在眾兄弟之間,乾咳一聲道:「你們大嫂認出來,那隻耳墜是正月里太后賞賜給眾妯娌的,當時太子妃先挑了那一對耳墜,式樣精巧別緻,給眾人傳閱看了一眼,她印象很深。」


  八阿哥站在人後,深深看了眼大阿哥,心中五味雜陳翻江倒海,眼下他正用盡所有力氣來維持自己的鎮定,根本沒有餘力再多想別的事。宴席散后,他就沒再見到妻子,只知道在他的安排下,妻子順利地在長春宮進出了一回,可他正在安排皇親國戚離宮時,聽說弘暉不見了,當時單純地幫忙去找,找到一半又聽說孩子沒了,當時也沒有想到自己和妻子的身上,只等聽見「長春宮」三個字,才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總不可能那麼巧,妻子離去後有人跑去那裡殺了孩子,總不見得那麼巧,另有兇手在其中,可是妻子為什麼要殺了弘暉,真的是她殺的嗎?


  「有人出來了。」突然聽得三阿哥喊了聲,眾人齊刷刷朝毓慶宮看去,有首領侍衛疾步而來,見了幾位爺行禮,大阿哥急躁地說:「趕緊向皇上復命吧。」


  那人便越過眾人進了門,門外氣息沉悶,所有人都在等消息,可半天后梁總管卻出來對他們說:「各位爺散了吧,萬歲爺和太子有話說,說罷了就要歇息,今日不見各位了。」


  眾阿哥互相看了眼,十四阿哥衝上前問:「那隻耳墜,到底是不是太子妃的?」


  梁總管被十四阿哥唬著了,想說又不敢說,憋了半天道:「十四阿哥,德妃娘娘吐血了,您不去看一眼?」


  十四阿哥渾身一震,他真真是衝動的小野馬,做事兒想一出是一出,剛剛一門心思等真相,這會兒梁總管一句話,他就一陣風往內宮跑去。


  三阿哥嘆一聲,勸眾兄弟:「皇阿瑪一向疼弘暉,這事兒我看沒完,杵在這裡一時半會兒也等不出結果,還惹老爺子生氣,都散了吧,還能怎麼樣呢?」


  他朝大阿哥躬身一禮,便頭一個朝外走,倒是坦坦蕩蕩,其他人尾隨而行,每個人腳下的步子都一如往常。只有八阿哥知道自己腿上灌了多少鉛,那一步一步幾乎要將青磚地面踩碎,可他撐死了也要面不改色地面對這一切,任何事回家再說,回家才能問那個他不敢想的答案。


  書房裡,梁總管來稟告說諸位阿哥離宮了,見太子跪在地上雙手撐著地面,他稍稍多看了一眼,太子竟是哭了,咽了咽唾沫繼續等皇帝示下,但聽皇帝吩咐:「朕一會兒去永和宮,把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叫過去等著。」


  梁總管應了聲,轉身離去,才到門口時,就聽見太子哭道:「皇阿瑪您要相信兒臣,這事和我們不相干……」他不敢逗留,聽得這句嘆了口氣,匆匆走開了。


  座上玄燁看著伏在地上的太子,心中的失望難以言喻,他也知道一隻耳墜決定不了什麼,極有可能是兇手故意留下陷害毓慶宮的。這件事很複雜,為什麼偏偏發生在長春宮,為什麼死的是永和宮的孫子,為什麼留下的證據直指毓慶宮,事情的起源是什麼,最終的目的又是什麼?玄燁甚至願意相信太子妃是無辜被人陷害的,可是他的兒子為什麼要跪在地上哭,大清國堂堂東宮太子為什麼要伏在地上像個無助的女人那樣哀求,他為什麼就不能挺起腰桿站在自己的面前,哪怕只是像個男人,做男人該做的事?是自己嚇破了他的膽嗎?是自己讓他連站直的勇氣都沒有嗎?那麼他是哪兒來的勇氣,當年將瘋癲的溫貴妃帶出來嚇唬太皇太后的?

  一陣陣厭惡從心頭湧起,哪怕這件事和太子毫無關係,皇帝也不願再多與他說半句話,沉甸甸一嘆:「朕會好好查,但現在證據對太子妃不利,朕不能當作不知道。你回毓慶宮等著,不要再做任何多餘的事,會害了你妻子,害了她,也就害了你自己。」


  太子嗚咽著,口齒不清地應下了。皇帝便讓人來把太子帶下去,梁總管見皇帝坐著不動,心中猛顫,無人時趕上來攙扶皇帝,緊張地問:「萬歲爺,您還能站起來嗎?」


  玄燁吐了口氣,一手撐著桌面,另一手扶著梁總管,真是晃晃悠悠才站起來,可一挪動腳步,就又重重坐下了。梁總管嚇得兩眼發紅,著急地說:「奴才去找太醫來,萬歲爺您慢著點兒。」


  可皇帝目光如炬,狠狠瞪著梁總管道:「朕還沒有老。」


  梁總管也顧不上死活了,哀求道:「您瞞得過阿哥們,瞞得過大臣們,您瞞得過德妃娘娘嗎?向來您一個眼神不對,娘娘就能看出您哪兒不舒服,您這模樣去看娘娘,娘娘會操碎了心的。」


  玄燁竟無話可說,桌上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能聽見指關節咯咯作響,眼中的痛苦深不見底,看得梁總管一陣發寒。皇帝問他:「你可知道,當年朕在慈寧宮看見她的模樣?」


  皇帝說的當年,該是六阿哥沒了的那一年,梁總管知道,對德妃娘娘來說,幾乎是重複經歷了同樣的事。每一次都那麼突然,前一刻還活蹦亂跳的孩子,下一刻就沒了,就是不相干的人,聽著也內心顫動,何況是骨血相連的親人。


  玄燁深深呼吸,再次站了起來,似乎剛剛活動了一下,現在好多了,他說:「朕便是倒下了,也要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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