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很少有事能讓任安樂動容,但她的臉色卻在聽到洛銘西這句話的瞬時冷凝下來。
「銘西,你這是什麼意思?」她頓了頓,「帝承恩的確出身不好,性子也乖張,但她只有年歲尚輕,日後入了東宮……」
「不是這些。梓元,當年我選了帝承恩去泰山,你統共也就見了她一面,後來也沒有過問於她,帝承恩的性子不只是乖張這麼簡單。」
「你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任安樂皺眉,將洛銘西放在肩上的手拉下,起身問。一步步走來,韓燁大婚本在他們計劃之中,可如今卻能讓洛銘西如此鄭重以待,帝承恩定是做了什麼難以容忍之事。
一旁立著的苑書神色隱有擔憂。公子將這件事瞞了這麼久,小姐她如今又欠了太子生死之恩,還不知會有什麼舉動。
「當初嘉寧帝在宮內遇刺,五柳街大火,還有這次化緣山的圍殺……都和她有關係。」洛銘西的聲音清楚明了,任安樂聽了個明明白白。
「帝承恩被關在泰山十年,深居簡出,怎麼會有這種勢力?」嘉寧帝遇刺之時正好被帝承恩救下這件事一直是任安樂心裡的疙瘩,可是她卻一直沒有找到證據證明此事和帝承恩有關,如今看來,想必是被洛銘西給瞞下了。
洛銘西拿著布巾的手微緊,一句話石破天驚,「自她下山後,便和左相連手,她一直隱於幕後,連嘉寧帝和韓燁也不知道。」
洛銘西話音落定,任安樂神色大變,隱帶憤怒:「和姜瑜連手!她居然敢和姜瑜連手。洛銘西,你不知道姜瑜是何人不成?」
洛銘西沉默不語。他當然知道,十年前就是姜瑜從帝家搜到了那封勾結北秦的書信,給帝家定了謀逆叛國的死罪。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連嘉寧帝和韓燁都未察覺,想必她行事極為隱秘。」
「帝承恩的貼身侍女是我親手安排在她身邊的……」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她做的一切。」任安樂眼底蘊滿怒火,「刺客入宮,五柳街大火,化緣山的陷阱……你為什麼不阻止?」
「梓元。」即使是受任安樂責問,洛銘西神情依然淡漠,眼底理智而通透。「當年我把帝承恩送進泰山時便想過,她會是一枚最好的棋子。」
「有帝承恩在,你的身份就會一直保密。她的手段的確在我意料之外,你說的對,我沒有阻止,甚至放任了她的作為。姜瑜對嘉寧帝忠心耿耿,若是沒有帝承恩主動與他連手,他未必會做這麼多事,大靖朝堂君臣相隙對我們而言百利而無一害。你應該知道,只有嘉寧帝覺得帝承恩一直在他掌控之中,晉南和安樂寨才會安穩,若是帝承恩身份被疑,嘉寧帝自然就會懷疑於你,在京城裡,便沒有人再能護住你。」
任安樂的年歲和當年的帝家幼女相仿,再加上她這一身肖似帝家主的性子,嘉寧帝頭一個便會懷疑到她身上。
「我雖知化緣山是左相設局,卻想著有苑書在你身邊,必不會出事,未料青城老祖已入了宗師之列,以致你和韓燁墮入崖底,這次若非家主讓歸西去化緣山,又在城外親自攔了青城老祖,我們多年謀划必會功虧一簣。梓元,這件事,是我的錯。」
他一句一句,慢聲到來,沒有半點推脫。
任安樂後退一步,深深吸了口氣。她根本沒有資格責怪洛銘西,從十年前開始,洛銘西做的所有決定都是為了帝家,為了她。
可是如今,她所做的一切,卻要以韓燁一生的幸福為代價。
就算韓家天理不容,可韓燁卻從來不欠她。
「這不是你的錯。」任安樂聲音低頹,有些無力。
「梓元,韓燁救了你的性命。我不想你日後後悔,無論你現在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止。」
如今這樁婚事在各方推波助瀾下已成定局,除非韓燁自己悔婚,否則無人能阻止。
任安樂神色沉沉,涼風吹來,未乾的發尾滴下水珠,濺落在地上,她沉默著,沒有應答,轉身回了房。
安靜的夜晚,襯得這腳步聲越發孤寂冷清。
眼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迴廊深處,洛銘西眼底露出黯然之色。苑書行上前,勸道:「公子,小姐不會怪您的。」
「我知道。」洛銘西抬首朝窗外看去,「她會怪自己。」
輕嘆聲響起,一室靜默。
與此同時,東宮書房裡,右相一臉肅穆,迎上韓燁沉冷的面容,鄭重點了點頭。
韓燁吸了口氣,眼神一黯,聲音幽幽,笑容有些乾澀,「可是如我當初所想?」
右相頷首,「殿下,當年帝家軍密赴西北之前,宮內確有密使去了晉南靖安侯府,我查出那密使攜著一封密信。帝家叛逆的真相應該便在那密信之中,只是帝家傾頹后,帝家人一個都不剩,靖安侯又自盡於宗祠,當年姜瑜搜府,這信恐已被他給毀了。」
十年前姜瑜領著禁衛軍入帝北城,頭一件事不是盤問帝家人,而是搜城三日,想來便是這麼個緣由。
「老師還查到了什麼?」右相會親入東宮,必不止查到了這麼點似是而非的消息。
「帝家的事,怕是忠義侯也牽扯到了裡面。」右相凝神,緩緩道:「帝北城一直有陛下的探子,洛家又在晉南隻手遮天,帝家之事我們知之甚少。所以這些年我遵殿下之令派人入了西北各軍,查探數年才有些蛛絲馬跡。」
「老師請言。」
「當年帝家軍在青南城外被北秦鐵騎坑殺天下皆知,可不知為何青南山的守軍卻在這十年間大多消失了。」見韓燁面有疑惑,右相解釋,「若不是老臣一直注意西北動向,怕是也難以察覺。這些年,青南城三萬守軍,上至參將,下至軍士,一年年被打亂遣送至邊塞各城,融進各軍之中,很多人都已查不出去向。如今的青南城守軍,是這些年重新招兵建立起來的。」
韓燁沉眼,他明白右相話里的深意。一支軍隊的磨練絕非易事,將領和士兵歷經戰火、生死與共,花數年之功才能鑄就一支軍隊的軍魂,譬如當年所向披靡的帝家軍。青南城是邊塞重城,臨近北秦,如此重要的城池,一般絕不會輕易更換將守軍,更何況是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將士兵融進整個西北防守大軍中,如今三萬將士便如大海尋針,根本無跡可尋。這些年年年戰火,誰知道還能活下多少。
「老師的意思是……帝家軍在青南山被北秦大軍坑埋之事,或許別有隱情?」
右相點頭。一時房中氣氛有些凝重,八萬大靖將士,八萬條人命,即便韓家是天下之主,怕也承擔不起天下萬民口誅筆伐。
「殿下,如今怕是只有天牢中的忠義侯知道當年的隱情。」
韓燁眉頭微皺,終於明白過來。忠義侯府犯下如此令人髮指的重罪,到如今也只是古雲年被判了個秋後問斬,忠義侯府仍在安在,他一直以為父皇是看在古昭儀的面子上,如今想來,大錯特錯。
忠義侯想必是以當年帝家軍之事為把柄,逼得皇室不得不保住忠義侯府的爵位和古昭儀肚子中的龍種。
右相說出此言,想必也是猜到了幾分。
「忠義侯既然生了赴死之志保住侯府,就絕不會再開口說出當年之事。」韓燁緩緩搖頭,問:「老師,去西北的人還查到什麼?」
右相略一沉吟,道:「畢竟是八萬鐵騎,當年青城山發生的事不可能只有忠義侯摻和其中,他手下老將許知道一二,只是這些人散落各處,我近來得了幾位老將的消息,怕是再過不久,此事會有進展。」
韓燁點頭,朝右相拱手道謝,「我居於東宮,不便查探此事,多謝老師這些年不辭辛苦,鼎力助我查出真相。」
右相連連擺手,稱不敢當,嘆了聲道:「殿下,臣乃大靖屬臣,不該論君王功過,只是帝家主乃大靖開國之勛,靖安侯義薄雲天,帝家當年太慘了些,老夫我實在不忍拂袖。但是殿下,你可曾想過……若你有一日查出了真相,朝野會如何?天下百姓會如何?韓氏江山又會如何?」
這件事一旦真相大白,則會石破天驚,一朝動蕩。
韓燁沉默良久,朝右相看去,眼底的堅持一如當初。
「老師,我大靖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欠帝家一個交代。我是大靖儲君,將來無論此事如何,我都會一力抗起所有後果。」
右相輕嘆一聲,這份心胸和擔當,便已不輸當年的太祖。
「夜深了,老師早些回府,待有了進展,只需知會我一聲,我會親入相府詢問老師。」
「也好,殿下早些休息。」右相起身朝外走,行到門口,突然想起一事,道:「殿下,我派人入西北的時候,發現有人亦在查探青南山老將,這件事……可要詳查?」
這件事除了他們,在意的就只有皇家和帝家,皇家掩都掩不及,不可能派人查探,哪便只剩下……他會讓韓燁定奪,也正是因為如此。
韓燁眼神微動,搖頭,「此事放任即可,老師不必插手。」
右相得了答覆,點頭,蓋住斗篷,跟著總管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東宮深處,靜默無聲,韓燁著一身裡衣,隨意披了件藏青大裘,立在迴廊上。
大風起,刺骨的涼意滲來。他低低咳嗽兩聲,胸口的劍傷疼得沁入骨子裡。一片兩片雪花從天降下,落在他手間,轉瞬即化。
深秋已過,入冬了。
他突然想起今年春暖花開時,城外圍場里,任安樂一身紅袍,策馬揚鞭,笑得驕傲凜冽,頓馬於他身前。
原來,不知不覺,他期盼的人回到這座城池,竟已快整整一年。
三日後,他大婚之期便會昭告天下。
梓元,若終是此般結局,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