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鎮往事(1)
凌晨一點,病房外的走廊上,白熾燈光亮得晃眼,迷迷糊糊的眼中都是一片白色搖來晃去,空氣中還漂浮著一股清涼的消毒水味道,若有若無地鑽進鼻孔,讓我的鼻子又酸又麻,很不舒服。病房內,險兒和他的二姐都已經睡著。
我們五人卻依舊坐在長條凳上,明天就是開學第一天了,可誰也沒有提起要回去,大家就這麼獃獃地並排坐著,如同行屍走肉。
半個小時前,地兒喊來了險兒的二姐,當看見險兒的樣子之後,二姐嚇得六神無主,一番哭泣詢問,還沒我們開口,險兒就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回答說,是他自己加燃料時,不小心弄炸了燒的。
記得偉大的後現代解構主義大師周星馳先生曾經說過一句話:人生之峰迴路轉,大起大落,實在是太刺激了。是的,這個有別於尋常的夜晚里,僅僅是在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在享受著一份失而復得,真誠炙熱的友情,以及這份友情帶給我們每個人的自豪和歡快。
但是現在,所有的自豪和歡快已經像浪推沙堡一樣被摧毀殆盡。向志偉驟然翻臉的狠辣無情,以及之後險兒一連串反常的表現,對我們所有人都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壓力,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年少的我們也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了異常。
雖然我們都知道應該談談,也必須談談,可是自從險兒說出要殺了向志偉之後,到現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我們卻還沒有一個人開口。
狠狠地甩了下頭,我起身來到了走廊盡頭的窗口邊,幾許帶著夏夜特有溫濕味道的晚風襲來,讓我已是混沌不堪的頭腦稍微感覺到了一絲清醒。在病房內,險兒一臉平靜說出要殺了向志偉時,我就已經確定他說的是真話,至少也絕對不會是打向志偉一頓那麼簡單。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我答應過外婆,一定會聽話懂事,不再調皮;我答應過父母,要做個好人,要出人頭地。他們對我的愛,是那樣的重,重得讓我不敢辜負。可同時,我也非常珍惜今晚這份久違的友情。
這些年來,在市裡,我孤獨的像只野鬼,被人欺負過,也讓人畏懼過;卻從來沒有人幫過我,連替我說一句好話的都沒有。我的生命里,不曾有過像今晚這樣可以一起喝酒,一起交心,能夠肆無忌憚、毫無算計的兄弟。友情是需要付出的,如果險兒真要報仇,而其他的兄弟都決定幫他,那我又該怎麼辦?
人總是習慣在熟悉的世界中生活,險兒的表情和他的那句話,卻彷彿讓我看到了一條自己從來不曾走過的路,路的盡頭,將通向一個全新的從未涉足的世界里。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一旦踏上了這條路,前面等著我的必定是根本無從預測的變數。我發自內心的恐慌與彷徨,為那些不可預測的變數而恐慌,為萬一踏上這條嶄新的道路而彷徨。
只可惜,當時的我還太年少,太倔強。我不敢表現出一點點的懦弱,我生怕會被自己的兄弟們看不起,我更不願意像當年一樣成為一隻孤獨而滑稽的猴子,讓人調侃戲弄,踏在我頭上過活。當然,也為了被無數人說濫的那個「義」字。
所以,那個晚上的我,幼稚地認為自己已經沒有了選擇。於是,在經過了所謂的深思熟慮之後,我義無反顧地轉身走向了走廊內。那一刻,我看見,所有的兄弟們,眼神都在望著我這一邊,他們的眼中,似乎都有著某種期盼。期盼能有一個人打破這沉寂壓抑的局面。
我坐了下來,面對著他們的目光,開口說:
「黃皮,到底是誰?」
眼前,是兄弟們緊張而猶豫的臉龐,在我的問題拋出后的最初半分鐘,沒有一個人回答,袁偉甚至都移開了自己的目光,不敢看我。
良久過後,年紀最大,也是最為沉穩的武晟終於說話了:
「胡欽,你聽說過『跛爺保長、胡立飛強、唐五一林、猴兒敢闖』這四句話和安優這個人沒有?」
安優,我聽說過,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過。據說,他是新中國成立后九鎮的第一位社會大哥,勢力滔天,橫行霸道,不可一世,是個壞到了頂的大壞人。直到一九八二年的全國性嚴打,才被捕歸案,政府當時召開了萬人公審大會,並且當場執行了死刑。
安優死後,他的凶名一直流傳,甚至九鎮範圍內的小孩子不聽話,大人用來嚇唬我們的時候,也是用的這個名字。但是那四句話,我並不了解,隱約覺得有些耳熟,卻完全不知道裡面的意思。
「安優我曉得,是九鎮以前的大哥,但是那四句話不明白什麼意思。」
武晟點了點頭:「那四句話和安優一樣,也是幾個大哥的名字,跛爺、保長、胡少立胡少飛胡少強三兄弟,唐五唐一林兩兄弟,彤陽的闖波兒,還有悟空。你出去了這麼多年,不曉得他們的名字也正常,這些人都不在了,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走的走,退休的退休。」
「那他們和黃皮有什麼關係?」
「不急,你聽我講,一兩句話說不明白。這些人裡頭,到而今還混得好的,只有唯一一個,悟空。我聽朋友說,悟空可能是從九鎮出來的最厲害的人物,在廣東那邊都已經站穩了腳,做很大很大的生意。反正九鎮街面上的這些流子,不要說認識悟空的人,就算是知道一些悟空的事,或者見過一面的,一談起他來都是神奇得不得了。悟空就是跟著安優混出來的。安優帶了兩個徒弟,悟空是師兄,他還有個師弟,就是黃皮。」
我心裡一震,看著武晟,武晟的表情好像也變得有點緊張了起來,停下了說話,在口袋裡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包煙,點燃后,深深吸了一口,這才繼續說道:
「悟空去了廣東,前幾年,他們那一輩大哥的時代也就都過去了。後來,九鎮又出了幾個大哥,何勇、黃皮、胡少飛、老鼠和義色。哦,對了,義色就是你屋對面的姚家老三姚義傑,你曉得吧?之後,何勇也走了,去了溫州,老鼠坐牢了,胡少飛也死了。而今,九鎮唯一的兩個大哥就只有義色和黃皮。平時,你去車站那邊多嗎?車站裡頭和外面髮廊里的那些流子全部都是黃皮的人。向志偉就是黃皮最喜歡的小弟,胡欽,我們真的惹不起。」
我張開嘴,試圖倔強地反駁,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狹小的走廊里氣流不通,又悶又熱,猶如一個蒸籠,我卻明顯感到自己的手腳一片冰涼,整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武晟嘴邊的煙頭一明一暗地閃爍著,大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不過,我們也不用想太多,險兒說的也只是句氣話吧,燒成那個樣子了,哪個心裡不恨呢?」武晟把手裡的半截煙往地上一扔,彷彿解脫一般嘆了口氣,濃烈的煙霧從他的嘴裡噴出,像是一條肥碩而扭曲的白蟲。
袁偉和地兒緊張的表情也隨著武晟的這句話,變得和緩了一點。但我的心情卻依然沉重,我說出了一直壓在心底的看法:
「武晟,之前吃飯的時候,你們可能沒有注意,我和游憂坐得近一點。說實話,當時游憂的一些表現,我感覺她和向志偉的關係並不見得是一點都不認識,至少,在向志偉喊她過去之前,我確確實實發現,她和向志偉兩人看來看去的,對望了好幾眼。你們想一下,如果完全不認識,向志偉昨天怎麼會那麼隨意地喊她過去,又怎麼知道她的名字,你們泡不認識的女伢兒會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