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一識韓荊州(1)
二〇〇二年五月三十一日,世界上發生了一件舉世關注的大事——第十七屆韓日世界盃拉開序幕。
也就在當天,位於中國南方內陸的我市,同樣發生了一件全市皆知的盛大事件。
已經跨入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不再像二十世紀末的那些年一樣沒有太多的見識與金錢。改革開放三十年,隨著經濟體制的改變,除了給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創造了更加富裕的物質條件之外,也產生了各種各樣的思潮,包括娛樂至死的享樂主義。
昔日遍及大街小巷的那些小舞廳、小歌廳、小酒吧再不能讓見慣了燈紅酒綠的人們滿足。那些低劣的音響、那些沒有絲毫專業精神的服務員、那些破舊老土的裝修、那些顯不出身份的勾兌酒精,以及那些有著汗臭和粗鄙妝容的女人,都好像在一夜之間已經顯得異常落伍,讓人索然無味。
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下,我市有史以來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豪華夜總會正式落成開業。
夜總會的名字很有霸氣,很好聽,也很易記,叫「王朝」,而它背後的老闆,也正是我的新一任大哥——廖光惠。
開業當天,身為廖光惠手下新進紅人兼夜總會迪廳生意負責人的我,以及我手下的所有兄弟,自然都應邀到場。
其實很早很早以前,大概還是剛出道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廖光惠的一些過往。據說他當年是靠著一門不足為外人道的偏門生意起家,掘到第一桶金之後,憑著一身縱橫捭闔的權謀本領,以及長袖善舞的交際手段,撥雲見日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此後至今十幾年來,穩居全市頭號大哥多年,無論有形還是無形的實力根基,在我市地面上都堪稱是一時無兩,顯赫之至。
可是直到王朝開業的那一天,我才算是真正明白過來,什麼叫賓朋雲集,什麼叫出入顯貴,什麼叫真正的大哥;我也才真正理解,在九鎮人眼中,早就混到風生水起的三哥,為什麼還不甘心現狀,依然在殫精竭慮,念念不忘想要追求的又是什麼。
同樣也是在那一天,我意外見到了兩個人,兩個在我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的人生路上都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廖光惠的開業酒席擺在當時我們市最大最好的一家飯店,名字叫「八千里」,他訂下了酒店內連大廳到包廂的所有三層。
宴席由下午五點一十八分正式開始,一直持續到晚上十一點多鐘才算結束,對於那一晚的盛況,我至今依然記憶猶新。
馬路邊的人行道上,恭賀的花籃一直遠遠排開,直到視線盡頭;燃放的禮花和鞭炮紙屑像是在馬路上鋪了厚厚的一層紅毯,每有汽車駛過,猶如揚起漫天紅雪;在汽車還遠沒有如今這樣普及的當時,客人們駕來的車輛甚至多到需要臨時借用了旁邊一家單位的停車場才能停下,車牌更是五花八門:政府部門、省直機關的;軍牌、警牌的;衛生、國土、消防的;本市的、省城的、外地的應有盡有。
除開場面上的各路神仙之外,三哥、明哥、老鼠、保長、羅勇、關總、李老媽子等認識不認識的黑道大哥也紛紛親自前來道賀。
只不過,無論是誰來,廖光惠卻都只是帶著海燕待在三樓的VIP包廂裡面陪客,從來沒有自己出面招呼。
在樓下負責幫他迎客的是我、龍袍,以及廖光惠的老婆以及他老婆的妹妹——婁姐。
唯一例外的只有兩個人,這兩個人,廖光惠是親自出門迎接。
第一個人大概是在下午四點剛過,宴會廳基本上還沒有什麼客人的時候就已經來了,來了之後就一直待在三樓包廂內,直到深夜,樓下其他客人差不多散盡才走。
按照事先的分工安排,婁姐負責記人情,萍姐(廖光惠的老婆)負責和龍袍一起迎客,我則負責給每個進門的人發煙、發檳榔。
當時由於還沒有什麼人來,我就和龍袍邊抽著煙,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而廖光惠的老婆和婁姐則站在登記人情賬的柜子裡面。
中間,我無意回頭的時候,突然看見廖光惠居然正從通往三樓的旋轉樓梯上往下趕,腳步非常之快,一副行色匆匆,唯恐不及的樣子。
多年江湖腥風,廟堂血雨的磨鍊之下,廖光惠的一身養氣功夫早就修鍊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平日里行事為人間,頗有幾分「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的大家氣度。別說是無意間喜怒形於色,就算是刻意想讓他露出半點內心真實想法,都是難於登天。
可今天,他臉上卻史無前例地出現了幾分激動神情,而且這種激動裡面分明還有幾分誠惶誠恐。
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廖光惠。
正當我百般詫異當中,一輛掛著普通民用牌照的黑色奧迪A6停在了酒店門口。
坐在櫃檯里的萍姐看見正在下樓的廖光惠時,起初好像還準備和他說點什麼,不過,當汽車的聲音傳來,萍姐下意識扭頭看過去,稍一定神之後,立馬就像是觸電一般從位子上彈了起來,有些粗魯地急匆匆一把將擋著路的婁姐推了開來,三步並作兩步地沖向了大門口。
我看見奧迪車門打開,先是從副駕駛的位置上下來了一個人,文質彬彬,三十歲左右,大熱天還穿著白襯衫,系領帶,戴一副金絲眼鏡,腋下夾著一個小黑包,快步走到了車後門,非常恭敬地彎下腰將車門打了開來,其間此人好像還看了我們這邊一眼,帶著笑對車裡人說了幾句什麼。
車門打了開來,我先是看見了一雙看上去就很舒適很雅緻的白色休閑皮鞋,隨即一個人就低頭走了出來。
由於敞開的車門遮擋住了我的部分視線,這個人下車的時候,我看不見他的全貌,只能看出身材有些偏瘦,談不上高,也不是太矮,中等個頭而已。
但是當這個人迎面向我們走過來的那一刻,我發現不僅廖光惠夫婦已經一前一後雙雙迎上,就連一向玩世不恭、弔兒郎當的龍袍,居然也飛快扔掉了手中香煙,甚至將背都挺得筆直。
我有樣學樣,也趕緊丟掉煙頭,挺起了胸膛。
因為,那一刻,我已經完全可以斷定,此刻自己看見的,一定是個非同尋常的人物。
我有些剋制不住地悄悄打量起了來者。
此人穿著一件款式簡單,但質地精良的灰色襯衫,並沒有像身後那個跟班一樣系領帶,而是很隨意地敞著最上面兩顆扣子。滿頭烏黑的頭髮修剪得一絲不苟,整整齊齊,兩隻眼睛又大又亮,非常有神,走起路來,目不斜視,龍行虎步。他連看都沒有看過我一眼,只是這樣迎面走來,居然就給了我一種「氣吞萬里如虎」的強烈壓迫感。
我本以為他最多就是四十左右,走近之後才發現,此人眼角密密麻麻遍布著細細的魚尾紋,最少當是五十齣頭了。
「哎呀,龐大哥,這麼熱的天,真的怎麼好意思啊,還勞煩您也親自趕來噠。進來坐,進來坐,千萬莫熱著您的身體噠。」
正在我全神貫注打量著來人的時候,萍姐以一種誇張做作到有些大驚小怪的語調喊了起來,聲音里充滿了狂喜、自豪和受寵若驚。
我看見那個人的嘴角一扯,臉上露出了一絲雖然有幾分矜持保守,卻依舊讓人感到極為和藹親切的笑容。當他笑起來的那一刻,就連站在一旁的我都如沐春風,也不知為何,頓時就只覺得自己心頭一松。
此人遠遠就伸出一隻手,與已經率先迎了過去的萍姐雙手握在了一起,並且低下頭,小聲對著萍姐說了兩句什麼,萍姐更是笑得花枝亂顫,喜不可抑。
這個時候,廖光惠也已經來到了大門口。
那個人抬頭看向廖光惠,再次和萍姐說了兩句話之後,鬆開雙手,徑直大步走向前方,臉上再一次露出了笑容,拱起雙手,向著廖光惠禮貌地作揖,說道:
「廖總,恭喜恭喜啊,八面來風,財源廣進。」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人的聲音,與顯得有些單薄的身體不同,他的聲音中氣十足,渾厚響亮,音調不高,卻聲聲入耳。
這個時候,我又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廖光惠的身材比老鼠高不了多少,而且同樣也是又瘦又矮,長相雖然算不上丑,卻非常普通。
自從和廖光惠接觸以來,我感覺他這個人的脾氣算得上是江湖人物當中的一個另類,甚至可以說非常溫和,雖然平日里也不多話,但並不像三哥那樣陰鷙,就連他生氣的時候,語調也是不緊不慢,細聲細氣的。
但縱然是這樣,卻沒任何人敢有半點不尊重他,不管何時何地,在廖光惠的身上,總是散發著一種讓我非常羨慕的倨傲氣勢,彷彿他天生就是一個掌控著世界的人。
可是此時此刻,在那個陌生男子與廖光惠彼此靠近的幾秒鐘內,廖光惠卻彷彿完全變了一個人,表面看起來,他的肢體動作和神情並沒有任何變化,但我卻明顯察覺到,在他的身上,再也沒有了半點那種居高臨下的強大氣場。
他們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廖光惠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雖然不像他老婆一般露相顯形,卻也是發自內心的喜悅,一邊搖晃著來人的手掌,一邊連聲說道:
「不敢當,不敢當,龐大哥,龐大哥,這我真的不敢當。」
然後,廖光惠又做出了一個平時絕對不會做的動作。
雙方握手完畢之後,他飛快地微微側了一下身子,像是個小弟般恭敬地立於一旁,然後那位來客笑著拍了怕廖光惠的肩膀,居然也不客套,就那樣昂首挺胸地大步走進了酒店。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三哥,曾經三哥也喜歡這樣拍我的肩膀,而我也是這樣由衷地尊敬崇拜三哥。
在那個人走過我身邊的瞬間,我下意識地抽出一根煙,遞了過去。那個人很明顯吃了一驚,他身體微微一滯,側過頭端詳了我一眼之後,這才對著我一笑,稍稍抬起一隻手掌,輕輕一擺,表示拒絕。
隨後,我就馬上被那個最先下車穿白襯衫的年輕人禮貌而堅決地隔擋開來。
一行幾人,在廖光惠的親自帶領下登上了通往三樓的樓梯,走向了那個目前的我還遠遠接觸不到的世界。
我猶自獃獃站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幾秒之前,當那個人看向我時,我從他起初因為意外,而暫時失去了掩飾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東西,一些讓我自慚形穢,甚至有些懼怕的東西。
日後的歲月里,在我終於知道了這個人的真實身份之後,我才明白了過來。
原來,那種東西叫生殺予奪,又或者叫官氣!
大概是傍晚六點鐘,我遠遠就看見一輛熟悉的黑色別克車朝著酒店開了過來。
三哥來了。
當腦海中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爭氣的心臟也隨之劇烈地跳動。
自從正式決裂的那一晚之後,我和三哥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活在彼此的世界之中,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對方,也躲避著從小到大這些年來的情分。
我不知道三哥心裡是怎麼想,但我不想見面的原因,除了尷尬之外,更多的還有害怕。
就像是一個漂泊多年,卻依舊衣食無著的兒子,不願見到自己日漸年邁的父母。
我離開了三哥,但我還遠遠比不上三哥。
我不想讓任何人覺得,當初我做出的是一個愚蠢而狂妄的選擇。
在廖光惠開業的這天,我事先就預料到了也許會遇見三哥,不過每次想到這裡之後,我就不願意再繼續往下深想。
因為我實在不知道,真正見面的那一刻,將會是一番怎樣的場景,又應該去說些什麼。
道歉嗎?這麼多的事已經發生,其中又牽扯到了這麼多的人。我或是他都非常清楚,這些恩怨已經不可能是彼此一句簡單的「請原諒」可以化解。
何況,誰又能說得出口,我,還是他?
那麼,該說些什麼呢?我不想知道,也不願知道。因為就算僅僅是預先的設想,都讓我感到太難太磨人。
男人所謂成長,只不過是扭曲自己原本乾淨單純的內心以迎合這個骯髒複雜的世界;所謂成熟,也不過是對於這種扭曲所帶來的傷痛日漸變得麻木,最後習慣、接受。
其實,有些時候,我也很佩服我自己。
因為,我發現,對於這一段段並不享受的生命歷程,我居然接受得如此之快。
江湖中的風吹雨打,讓我用一種無數倍超越了同齡人的速度在成長,我一天一天地對自己感到陌生,也對自己感到滿意。
所以,出乎情理之外,卻又在我本人意料之中的是,當三哥車子停在我跟前的那一刻,我反倒冷靜了下來。
緣起緣滅,皆有天定,舊日種種,既已隨風,今朝所有,何須掛懷。
三哥迎面向我走了過來,明哥居然也跟在身邊。
這些日子不見,明哥還是老樣子,三哥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是英姿勃發,滿頭黑髮不知何時已經剪成了很常見的短寸,看上去卻更加精幹利落。
有了日進斗金的買碼生意之後,三哥他過得一定更好。
我以為自己會忌妒,但卻沒有。
因為,這也很不錯,我願意看見三哥現在的樣子,起碼,比起看到他落魄不堪來,這要讓我們彼此都更加好受。
很快三哥就走到了門口,先是對著我露出了一笑,就埋下頭直接在人情薄上面寫了起來。
寫完之後,和明哥一起從各自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遞給了婁姐,然後再與萍姐、龍袍寒暄了幾句。
等他們寒暄完,我走了過去,拿出香煙,遞給了三哥和明哥:
「三哥,明哥,你們也來噠。呵呵,吃煙吃煙。」
「小欽,哈哈,好久不見了,還好吧。聽說你在廖老闆的夜總會搞了個場子啊,不錯不錯,好好乾,恭喜發財啊。」
三哥接過了香煙,若無其事地看著我,言辭懇切,一如昔年。
從頭到尾,我的情緒本來一直都很平靜,可當三哥那一句再也尋常不過的「小欽」說出口之後,卻不知為何,頓時就在我的心底掀起了翻天波瀾。
多麼熟悉的聲音,何等親切的叫喚,再聽見卻已是滄海桑田。
三哥語氣中的釋然,讓我也同樣為之釋然,不是兄弟了,畢竟我們還是可以問候寒暄,一如熟人。
於是,在這樣的釋然之中,我無心說出了一句本是好意的蠢話:
「還可以還可以,呵呵呵,托三哥和明哥的福啊。你們而今都還好唦,生意都還可以吧,我在九鎮天天聽到人喊買碼買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