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一識韓荊州(2)
話一出口,我立馬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三哥和明哥也幾乎同時安靜了下來。剎那間,原本融洽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我傻在了那裡,嘴巴張了又張,張了又張,不知道下句話應該說什麼才能打回這個圓場。
彈指過後,立於一旁的明哥開口了:
「小欽啊小欽,你都要搞大事了,還是像當初一樣,不會講話啊。哈哈哈,不要緊,不要緊。我和你三哥都曉得你是個什麼人,不得往心裡去的。哈哈,你個傢伙。」
「三哥,呵呵,我……」
明哥的話舉重就輕,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台階,我試圖就勢而下。可不待我的話出口,三哥臉上再次浮起了一絲笑容,伸出手來,輕輕拍拍我的肩膀,向我點了點頭,已經轉頭離去。
「你也慢點忙,我就不打擾你噠,有時間一起聚哈啊,小欽。」明哥一句寒暄,也跟在三哥身後走向了大廳。
「好的好的,明哥,一定啊!」
看著他們漸漸融入人群的背影,我終於還是放棄了向三哥解釋的意願,這個世間,有些事情本就是越描越黑。
雖然嘴上很客氣地答應著明哥的邀約,但是我們心裡卻都明白。
這一輩子,也許我和三哥都再也沒有了相聚的可能。
三哥來后不久,老鼠也到了。
當他一隻手拿著把車鑰匙,一隻手拎著個小皮包走進門的時候,我太忙,正是客人到來的高峰期。所以,我們僅僅寒暄了幾句,並沒有說太多的話。
但是一個多小時之後,老鼠吃完飯,臨走之前,他專門跑到我身邊,說想和我講幾句話。
隨即,他伸出手親熱地挽著我,一起走出了酒店。
「小欽,最近還好唦,好久沒有看到你了,一直都在廖老闆這邊忙吧?」
「哈哈,托冬哥的福,還可以,是有些忙,一般都沒有怎麼待在九鎮。」
「忙點好,忙點好,越忙越發財啊,總比一天到晚只曉得打打殺殺要好得多是吧,我們這些人,不求個財,那就全都是白搞的。」
我隱隱覺得老鼠話裡有話,但一時之間,卻又揣摸不透他的言下之意,也只得隨口答道:
「那是那是。冬哥,你怎麼樣?生意都不錯吧。」
「呵呵,還可以還可以,托你的福啊。像我們兩兄弟或者像義色這樣都還算是八字好,廖老闆那就更加是不得了噠。打流要有點生意,一天到晚打架搞事,搞不出名堂來。」
我笑著點了點頭,正想憋點什麼沒油鹽的閑話出來,老鼠卻不待我張嘴,就話鋒一轉,說出了一句讓我心驚肉跳的話:
「你看,刀疤成、羅佬這些人就是不聰明,搞了幾十年,落得個什麼下場,這還怪得誰?就是個人蠢嘛。」
我猛地抬頭看向了老鼠。老鼠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臉色,對著我再次一笑,說道:
「對了,小欽,你聽說羅佬的事沒有?」
那一刻,我明白老鼠想要說的是什麼了,我明白他,他又何嘗不明白我。只是,無憑無據的,我不相信老鼠敢一口就咬定我。
這種等於是為自己樹敵的事,他老鼠會做嗎?不會。所以,他最多也是在旁敲側擊而已。既然如此,我也就順著這個遊戲玩吧。
「啊?什麼事啊?」
「羅佬被人搞車壓噠,整個盆骨粉碎性骨折,脊椎也出了問題,下半身都沒得搞頭噠。呵呵呵,你講這個事奇怪不奇怪,他出去跑路幾年啊,開始和雞青幾個一起跟著人在溫州打流,當雞腦殼(雞頭)都沒得事。而今生了伢兒,金盆洗手,自己做點小生意反倒出事噠。人這一世啊,真他媽講不好,是福是禍,都是個命。」
說話時,老鼠雙眼炯炯地看著我,眼神裡面大有深意。我若無其事地望著他,非常驚訝地問道:
「真的嗎?不可能吧,這麼背時?」
「呵呵呵。」
老鼠淡淡笑了兩聲,不再說話,只是依然摟著我向前慢慢走著。
又過了片刻,他突然說道:
「小欽啊,我就是想給你通聲氣,羅佬出事噠,他堂客前幾天給我打電話,說外面沒得活路走,實在待不下去,想回來。但是你們又有這麼一段過節,我想看看你什麼個意思,能不能給我個面子,過去就算噠,羅佬而今也得了報應。」
老鼠啊老鼠,當初是他機關算盡,告訴了我羅佬的地址;而今一轉頭,他卻又做起了好人。
但是,能怎麼樣呢?這個好人也只能讓他去做了。
畢竟,能讓羅佬回到九鎮,回到生他養他的家裡,也算是我給那個孩子,或者是給我自己良心的一點補償。
略微思考了一下之後,我說:
「回來就回來咯,算噠,這麼多年了,還講什麼,都這個樣子了,未必我還去辦他啊。呵呵呵,我也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沒得關係,只要武昇那邊你能擺平,那就回來吧。」
「那就好,那就好。其他的事,我來操心,只要你這邊沒問題就可以了,小欽,多謝你噠啊。」
「不客氣。人都講不好的,他背時噠,我還能把他怎麼搞?當積陰德啊。」
「是啊,人啊,真的講不好,所以說要多賺錢啦。講起來也真是巧,小欽,你不曉得吧,羅佬出事的時候,剛好就是前一段時間,你屋裡外婆生病,你到市裡陪她的那個時候。你講巧不巧,一不順,這麼多人都不順。呵呵呵,而今你外婆好些了唦?老人家就是要好生照顧才好啊。」
「呵呵呵,好多了。多謝你啊,沒得大事。冬哥,你不是懷疑羅佬的事是我做的吧?這個話你就真的莫亂講,亂講不得啊,會出人命的!哈哈哈。」
「哪裡哪裡,你講些什麼啊。不可能啊,我怎麼會這麼想,沒得這個意思,絕對沒得這個意思。你莫想多了,真要怪起我來,我擔當不起啊,呵呵呵……」
「東哥,你也莫怪我講話直,我們這些人,哪個手上沒染些血,哪個又有沒造些孽。人在做,天在看。我看羅佬這個事不見得是誰專門下手搞的,只怕是報應,以前做了那麼多的缺德事,總是要還的。話講回來呢,東哥,我們都要小心些啊。少講屁話,多發實財,少造孽,多行善。不然講不好哪天出門,我們也一樣的,一車壓死!哈哈哈哈。你講是不是?」
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始終都在一瞬不瞬地盯著老鼠。
而今的胡欽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年少幼稚、毫無心機的胡欽,老鼠你可以用話來逼我,我又豈不會一樣逼你。
果然,老鼠的臉色雖然沒有變化,發出的笑聲卻彷彿變得有些乾澀起來。
送老鼠上車之前,他半邊身子鑽進了車門內,卻又突然探了出來,看似無意地問了我一句:
「對了,小欽,你而今和義色還可以唦,畢竟這些年的兄弟,關係好些了沒有?」
「呵呵,冬哥,錢面前,你講,再好又還能好到哪裡去呢?」
「那也是,那也是,好了小欽,那我先走了。你慢點忙啊。」
話語說完,車子揚長而去。
當時的我對於老鼠突然問這麼一句話很有些大惑不解,我以為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又或者是別人家起火不嫌事大,誠心看戲。
直到不久之後,那場蓄勢多年,轟動全市黑白兩道的驚天對決終於爆發出來的那刻,我才明白過來。
那一天,老鼠口中關於羅佬的內容佔據了我所有思考,當我以為可以同他對答如流的時候,卻萬萬不曾想到,原來真正重要的對話,居然是後面這貌似毫不經意的簡單幾句。
老鼠不愧是老鼠,九鎮大哥裡面最為深沉,最為雄才大略,最為不可捉摸,也最為心黑手辣的一個。
離他,我還差得太遠。
老鼠走的時候大概是七點過一些,宴會已經正式開始一個多小時,該來的客人都已經來了,整個酒店正是吃得熱火朝天的時刻,而廖光惠下樓敬酒的舉動更是讓大廳里掀起了一陣喧天的熱潮。
龍袍和萍姐都到大廳里跟著廖光惠陪客敬酒去了,婁姐則端著一碗飯在離我不遠的櫃檯裡面吃。
我獨自一人安靜地站在燈光照射不到而顯得有些許黯淡的門邊,看著廳裡面人群中,站在一片金碧輝煌之下,被眾人宛如萬星拱月一般圍著的廖光惠。杯來盞往,燈紅酒綠,滿眼繁華,他卻依然是那樣的平靜溫和,彷彿還帶著某種格格不入的孤獨與疏離。
就好像一個看破紅塵的閑客散人般,徹底獨立於這番嘈雜庸俗的場景中,可是,那些人的眼神,那些人的笑容卻又讓我明顯感到,這一切,這貌似與他格格不入的一切,都始終被他牢牢抓在手中,穩如磐石。
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一件自打辦羅佬之後的這些天來,始終都折磨得我夜不能寐的事。
黃皮還了,羅佬還了,刀疤成還了,李向陽還了……很多很多的人都還了,我又該什麼時候還?如何去躲過這個還,不讓羅佬們的今天在我身上重現?
當看見廖光惠站在人群中央的那一分鐘,我得到了答案。
只有到了眼前這個站在萬眾敬仰之中,卻依然冷如冰雪的人所能達到的這一步,這樣強大到幾乎不可能被動搖的一步,我才有可能跳出這個循環報應的連環,我才能不最終落得如羅佬般的下場。
那一刻的我,如同醍醐灌頂,驀然開竅。
前有猛虎,背臨深淵,既無退路,那就只有搏虎前行,縱然荊棘鋪路,縱然孑然一身,都只能咬牙苦忍,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選擇!
也就是那一刻,廖光惠正式成為了我人生中繼三哥之後的另一個標杆,一個可以讓我不斷汲取學習,就算是死也一定要到達的標杆。
在廖光惠敬完酒,準備上樓的時候,我見到了當天第二個由廖光惠親自到門口來迎接的人。
當時,已經鮮有來賓,依然守著門口待客的我也在看著廳內的光鮮場景,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
突然,一個極為洪亮狂放的聲音在我身後不遠處響了起來,驚動了廳內眾人,也打斷了我的沉思:
「廖伢兒啊廖伢兒,老弟兄都還沒有來,你就開飯噠,不義道啊不義道,今天不喝死你,老子不是人。哈哈哈!」
在九鎮所處的省份之內,「伢兒」這個稱呼絕對不是一個可以供人亂叫的詞。要不就是年齡相差極大的老少長幼,要不就是關係極為密切的好友兄弟。
反正如果要叫這個詞,至少你也得達到和人平起平坐的程度才行。
所以,當我聽到那句堪稱是石破天驚的「廖伢兒啊廖伢兒」時,第一反應就是難道還有誰敢鬧事來了?
下意識飛快轉頭望了過去,正好就看見影影綽綽一行七八人迎面走了過來。
後面的幾人都是襯衫西褲,身材高大,個個打扮得人模狗人樣,卻難以掩蓋一股扎眼的江湖氣息,而在這一群人的裡面,卻有兩個人顯得特別與眾不同,非常鮮明地躍然於其他人的氣場之外。
一個是位於人群第二排左側位置的人,極高、極瘦,小分頭梳得一絲不苟,油光水滑,大約四十齣頭的年紀,看上去弱不禁風,猶如竹竿,臉上一個高挺筆直的鷹鉤鼻和閃爍不定的眼神,讓他整個人煥發出了一種極為精明厲害的感覺。
另一個就是位於人群最前面,正大步朝我走過來的男子。
當見到這個人第一眼的時候,我腦海中就想起了九鎮一個特有的形容詞——牛欄柱頭。
牛欄柱頭的意思就是拴牛的那種小木樁,又粗又短,在九鎮是專門用來形容那種矮小卻極為壯實的男人。
這個人就是典型的牛欄柱頭,身高大約不過一米六,卻腆著一個極大的肚子,看上去至少有兩百斤,可偏偏給人的印象絕不臃腫笨拙,而是敦實,非常非常的敦實。
今天前來道賀的賓客大多都穿著襯衫西褲,衣裝革履,唯獨這個人完全不同。
他下身穿一條短休閑褲,上身一件非常花哨的夏威夷大襯衫,腳上躋一雙人字夾板拖鞋。留一個大光頭,搭配著粗短脖子上的那條估摸會有一斤重的粗大金項鏈,一起在門口霓虹燈的照耀下閃爍發光。臉上皮膚極差,很明顯就能看到一個個深深的凹洞,如同擠過的橘子皮。
初看起來,這個人的長相只能用兩個詞來形容:醜陋,粗鄙。
但是當他在人群的拱衛之下,迎面向我走來,目不斜視,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只是大笑著對廳內同樣迎了上來的廖光惠張開雙臂,做出擁抱姿勢的時候,我卻感受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一瞬間,這個人舉手投足之中所散發出來的那種狂放、老練和恰到好處的粗野囂張,不但沒有讓他在身後那批大個子的對比下失色,反而讓他浮現一種捨我其誰的匪氣。
令我覺得就像是一座壓不跨,打不折的肉山迎面蓋了過來,只要我稍稍有一絲妄動,就必定會遭受到某種無法想象,卻又絕對是重若千鈞的鎮壓和打擊。
在我的觀察中,一陣腳步聲從身邊響起,廖光惠和龍袍、海燕一起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腳步不緊不慢,聲音也是一如既往地平靜柔和,說道:
「皮總,都把你驚動了啊!稀客啊,歡迎歡迎!」
「皮總」這兩個字傳入我的耳朵,經過初始的微一愣神之後,我心底猛然一驚,立馬想起了一個人來。
一個雖然從未見面,卻在多年前跟隨三哥打流開始,就經常聽人提起,這幾年間更是隨處可聞的人。
九鎮由於民風彪悍,山窮水險,導致近些年以來說得上名字的大小流子層出不窮,算得上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但無論如何,這裡畢竟只是那麼十幾萬人口的一畝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