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龍虎鬥省城(1)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還沒有高速公路和私家汽車這麼一說。
那個年代,從我們市去省城,只能坐著公家那種又破又舊的大班車,在七彎八拐、坑坑窪窪的國道上面輾轉十幾個小時。
而現在,一條筆直平坦的高速公路早就修建起來,開著自己的汽車,到省城的時間縮短到只需要兩個小時。
可我分明記得,年幼的我,跟隨爸媽坐在破舊的班車上,看著車窗外一片片金燦燦的油菜田和路旁不斷變幻的景色,隱隱的花草土木香氣充斥在鼻腔,一切都是那麼新鮮、那麼稀奇。
忍不住將手伸出窗外,感受清涼的風掠過指縫,得到的卻是媽媽有些嗔怪的呵斥。
就連看著天空在慢慢變黑,躺在父親懷裡的我,都覺得那絲緞般的夜色,也彷彿帶著某種神秘又遙遠的美麗。
那種感覺,那種平淡自然而又真實幸福的感覺。
是那樣的動人,如此的懷念。
而今呢?
而今,我坐在舒適的全皮座椅上,放肆地將雙腳搭在副駕駛台,盡量把自己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可是卻依然感到渾身的不對勁,如同重新又坐回了那輛顛簸不堪、老舊不堪的大班車。
窗外飄過的只是一段段冰冷的鐵制防護欄,和車燈下閃閃發光的警示標牌,再也不見美麗的油菜田。
夜空中漫天的繁星與無盡的黑暗一如既往,我卻失去了那種對美的感知,再好的夜色落入世俗的眼中,還是變回了單純枯燥的黑。
究竟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還是人心從來就不曾明白。
「欽哥,你睡著了嗎?還在擔心黃皮的事啊?」坐在後座的小黑一句話將我從放空的狀態中驚醒了過來。
「哦,我沒有睡,腦殼有些暈。」邊回答著,我邊接過了小黑手上遞過來的一支煙。
「欽哥,你也不要太擔心了,黃皮未必能耐大?手腳都不利索噠,怕他幹什麼?欽哥,險哥而今不在,你如果要辦他,有什麼事,你都可以交給我去搞。我就不信這個邪,一個跛子還不得了噠。」
小黑將上半身俯了過來,把手上的打火機打著,湊到了我的眼前。
小小火苗跳躍在陰暗的車廂當中,小黑的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一種神采閃閃發光。
堅定、年輕,而又無畏。
那種光芒讓我感動,更讓我安心。
把煙叼在嘴上,湊過去點燃,深吸了一口后,我說:
「要得,小黑。如果有事,到時候就告訴你。」
「好好好,欽哥,你放心,我絕對幫你搞得熨熨帖帖。」
「小黑,你少講兩句,你那個時候還只曉得在地上摸雞屎玩,你懂什麼?黃皮是這麼容易搞的?他當道的時候,你還太小,你曉得個屁。你莫煩欽哥噠,讓他好生休息就是。」一直在專心開車的周波不緊不慢地開口了。
周波和險兒是一個班的同學,十三鷹裡面,他和簡傑兩人年紀最大,為人又一向老成持重。所以,說起話來,圈子中很有些分量。
聽到周波的話之後,小黑答應幾聲,也就不再開口。
周波說得很對,小黑他們太年輕,出道的時候,黃皮已經遠走他鄉。所以,對於這個人,他們都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黃皮,這個打小長相醜陋,卻繼承了九鎮第一位大哥安優的所有優點。在安優被槍斃之後,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統九鎮的男人,豈是這麼容易搞的?
當年,丫頭輕視了他,結果光天化日,當街死於非命;三哥的兄弟,北條也輕視了他,結果變成了一個只剩一條胳臂,靠著賣菜為生的殘廢。
現在,黃皮外面打拚了這麼些年,卻又突然拋下苦心經營的一切,再次回到九鎮。甚至連唯一的親人也過世了,孑然一身,更是無牽無掛的他,會為了報當年之仇,做出什麼來呢?
「哎。」
想到這裡,實在擋不住心中的煩憂,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欽哥,你也莫想多噠。而今省里這個事就在面前。黃皮那邊,畢竟還不曉得是個什麼意思,說不定他也想息事寧人。是不是?」
周波的話,再次提醒了我。
如果說黃皮是一條埋於黑暗,伺機而動的餓狼,那他雖然讓我如芒在背,畢竟還沒有爆發。
可是,省城。
這個藏龍卧虎、能人輩出的大都市裡面。
卻已經有人如同一隻猛虎,張開大口,等我上門了。
閉目靜心片刻,徹底將黃皮拋於腦後,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我坐直身體,問道:
「周波,到省里還有多久?」
在一家位於省城中心地帶,原屬省委某招待所,后擴建為酒店對外營業的賓館大廳里,我見到了廖光惠的那個朋友——張總。
原本,出於最後一絲沒有泯滅的良知,我對於張總這樣與場面上的人勾結為奸、剝削百姓、大發不義之財的商人沒有太多的好印象。
我本以為,這會是一個大腹便便,肥頭大耳,滿臉紅光,身上每一個毛孔都會透出銅臭味道來,看上去有些呆笨,實際極為精明狡詐的男人。
一如很多電視與書籍中對於這類人的描寫一般,鮮活而又生動。
但是事實,卻完全出乎了我的料想之外。
張總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那種人,甚至,他都不像一個商人。
當我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腦中出現了兩個字——文人。
無數次的夢裡,無數次的臆想中,都讓我羨慕不已,神往不已,有著一身風骨,有著魏晉氣派的文人。
張總中等個頭,頭髮也並不像很多同樣年紀的成功人士那樣,梳著一絲不苟的大背頭或者油光水滑的分頭。
他留的是一個兩邊剃得只剩青茬子,上面很有分寸梳開的那種髮型,幾年後,湖南衛視的知名主持人汪涵就留了那樣的髮型。
他的皮膚非常白皙,手指修長,臉上帶著一種溫和客氣而又隱隱有些淡漠的笑意。
大熱天,一雙白色軟皮休閑鞋,一塵不染;一條淺灰色的高檔西褲配一件黑色襯衫,亦不見一絲褶皺與汗漬。
整個人的感覺,乾淨、幹練、利落、整潔。
見面寒暄了幾句之後,我們就隨他一起來到了他的套間。
張總說話的風格也和他的人很像。
利落,簡單。
沒有一句的虛言妄語,啰唆之處。
所以,很快,我就知道了事情的具體細節。
他這筆生意,主要的競爭人有三個。
一個是寧波那邊過來的投資人,而這個人在昨天已經公開聲明退出競爭,並於當晚返回了寧波。
另一個是省城本地的葛姓生意人,也就是威脅要幹掉張總的人。
這個人在我們省城有著不小的名氣,名下產業眾多,最主要的生意就是一家頗有知名度的連鎖餐飲公司,與一家大型手機、電腦市場。
同時,這個人的背景極深。
據說他是省城場面上某位要人的小舅子。
實際上,有些許出入。
曾經,那位要人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早期,還于山西某部隊任職的時候,姓葛的就是他的專職司機。要人轉業到地方之後,專門讓此人也一起跟了過來。
這位要人的官職雖然比不上張總背後的龐先生,但在省城的一畝三分地上面,也絕對稱得上是手握重權,如日中天。
更不巧的是,這位要人在本省場面上,與龐先生又分屬不同派系,各有牽制、皆懷顧忌。
所以,如今這件事,雙方都只在背後使力。
龐先生不會公然插手進來,那位要人也不會直接出面干涉。
那麼,為什麼張總會受到如此大的威脅,甚至求助到了老朋友——廖光惠的頭上呢?
因為,那個姓葛的生意人請出了另外一個狠角色,一個在省城聲名赫赫,道上的朋友們都要尊稱一聲「龍哥」的人。
當我從張總的口裡知道了一切詳情,尤其是聽到這位「龍哥」的名號之後,心裡無法不變得越發沉重。
雖然,我每次過來省里都是玩,但是多少也有幾個這邊道上的朋友。
縱然孤陋寡聞,「龍哥」這兩個字也絕對不是第一次聽見了。
那天一番詳談完畢,我回到張總早就訂好的房間之後,馬上給住在省城一家老字號賓館裡面的豬娘打了一個電話。
在電話里,我交代了他一些事,一些不怎麼好辦,但卻一定要辦的事。
掛完電話,我懷著重重心思,輾轉半宿,方才入睡。
只是,無論那晚的我想了多少的前因後果、左右對策,我都絕對不曾想到,噩耗會來得這麼嚴重,這麼瘋狂,又這麼突然。
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叫賈義他們幾個起床之後,就無聊地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看電視,等候隔壁張總那邊的通知。
賓館的內線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以為是張總要叫我一起出門了,趕忙拿起身邊的小包,走過去將話筒提了起來。
電話果然是張總打過來,但並不是要我一起出門,他在電話裡面只說了這麼一句:
「小胡,你到我房裡來下。有兩個朋友過來噠。」
他的聲音很平和,卻好像帶著某種暗示。話一說完,都不待我回答,就「啪嗒」一聲掛掉了電話。
我在話筒這邊,立馬就明白了過來,馬上撥通了賈義房裡的電話,要他通知其他人立刻準備下。
然後,我從包里拿出手槍,仔細查看了一下,打開保險,插在腰間,用T恤擋住,走出了大門。
在我走到張總門前,準備敲門的時候,我看見賈義、周波他們四人的房間全都不約而同地打了開來,每個人都探出腦袋看著我,嚴肅而緊張。
我朝他們點了點頭,「咚咚咚」敲響了房門。
「張總,是我,胡欽。」
房間里一陣腳步響起,張總打開了房門。
「小胡,進來進來。」
張總住的是一個套間,一進大門,就是客廳。
而客廳裡頭,正朝大門這邊的茶几旁赫然坐著兩個人。
兩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
左邊的一個肥頭大耳,滿臉憨厚笑容,眼神中卻有著幾分精明之色,黑色真絲Polo衫配西褲,一副成功商業人士模樣,正對著我不斷微笑點頭。
右邊一個人很高大,彎身坐在椅子裡面都能看出的那種高大。一條腿很悠閑地疊放在另一條腿上,腳背凌空,不停輕微點動,膝蓋處橫擱著一個黑色小包。
左手不斷翻轉玩弄著放在身旁茶几上的一個手機,右手則輕輕搭在椅背上,手指顯得非常修長,食中兩指夾著一根剛點燃的香煙,煙霧正從指間裊裊升起。
張總在靠牆的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伸手指點著兩人給我介紹:
「小胡,給你介紹下,這位是龍雲龍老闆,那位是我的老朋友,也姓胡,胡總。這位是胡欽,我的一個小老弟。」
我想得不錯。
龍哥到了!
不用張總介紹,光看坐在右邊這人身上那股捨我其誰的霸道氣派,和白凈皮膚都擋不住的一絲匪氣,我也猜了出來。
「龍哥,久仰大名!胡總,你好,家門啊。呵呵。」嘴裡客氣著的同時,我坐在了張總的旁邊。
隨著我的客套,那位胡總臉上禮貌而職業的笑容更甚,甚至微微抬起屁股,向下欠了欠腰。
而龍哥臉上卻出現了一抹有些奇怪的笑容,眼睛微微一閉的同時,點了點頭,慢慢說道:
「胡欽,呵呵,胡欽,我曉得啊。前兩天和你們市的關總一起吃飯,還聽他提起過,而今是你們市的一隻猛虎吧?老金都吃了你的虧,出了名不依套路出牌的就是你吧?哈哈哈哈,你好你好。」
我的心中暗暗一驚,龍哥居然知道我是誰。
我不是一個自大狂,我對自己有著充分的認識。
對於龍雲這種級別的人物而言,我這樣的小角色,是完全沒有資格入他法眼的。
可如今,他卻這般清楚我的底細。
不論有意還是無意,這個人都要比我想象的更不簡單。
這不是個好兆頭。
客套過後,首先開腔的居然是龍云:
「張總,這麼回事,除了小胡,我們都是幾十歲的老傢伙噠,也不說那些雲里霧裡,扯亂彈的話。我就直說,今天,我來是想和張總商量下機械廠的事。」
說到這裡,龍雲的語氣輕輕一頓,我望了一眼張總,他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沒有任何錶情。
「哦,張總,我是真的誠心來請你幫忙,你看老胡。」龍雲接著說的同時,指了指身邊的胡總。
胡總臉上立馬笑成了一朵花,再次微微抬起屁股,分別看向我們三人,殷勤地頻頻點頭。
「我龍雲和你沒有打過交道,但是老胡和你是做了好多年生意的老朋友啦。我是到處找人,聯繫上老胡,這才和張總你扯上這麼一層關係。呵呵,沒得別的意思,就是希望老胡可以幫忙出面拉下關係,張總能不看僧面看佛面,給老胡,也給我一個面子。」
張總先是親熱地對著老胡一笑,然後才轉向龍雲客氣說道:
「呵呵,是啊,我和胡老九六年就認得,也是好些年的老感情噠。龍老闆,我們以前交道打得少,你的名字卻是如雷貫耳,早就想親近一下,卻又沒機會。今天難得貴人上門,龍老闆有什麼事,只要我張萬平幫得上忙,你儘管說。今後,看得起,我們就是朋友。呵呵呵。」
「那好,張總,也就是前天給你打電話的那個事。你也曉得,葛總和我是這麼多年的朋友,我欠他一些大人情。我們這些跑社會的流子不比你們這些當老闆的,都是身嬌肉貴,有財有勢。我們只有一條爛命,唯一看重的就是義氣兩個字。他求到我,我也不好不答應。張總你這邊呢,我也不想得罪。張總背後頭是哪個,我也清白得很,得罪不起。所以這次喊老胡過來,就是看張總這邊能不能有個轉圜的餘地,也好讓我還了葛總這個情,了了一樁心愿。希望張總成人之美,我龍雲感謝不盡。哈哈哈,張總怎麼看?」
龍雲話說完之後,整個人突然一動不動,原本一直在輕微抖動的腳尖,也停了下來。身體少許前傾,雙眼死死盯著張總,好像不願意放過張總任何一個表情。
可是很久很久,張總臉上卻都沒有絲毫的變化,也沒有說話,雙眼望著前方某一個點,讓人看不穿他腦中到底想的是什麼。
一旁胖胖的胡總表情開始緊張起來,陽光透過他背後的窗子射下,隱隱可見,寬廣的額頭上點點汗珠。
足足一兩分鐘之後,兩聲咳嗽打斷了房內的寂靜,張總清了下嗓子,終於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