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玩火(2)
母親出身大地主家庭,早年就讀於長沙女子學校,後來又成為了奔赴延安的老一輩革命者。
姐姐天資縱橫,正值華年,卻不幸慘死於「文革」。
而父親熬過了十年浩劫之後,八十年代期間官至地委組織部長,那句在我市江湖上流傳了近二十年之久的名言:「我是管官的官,我兒子是管流子的流子」,就是出自於這位官爺之手。
傳說中,李傑父親對於李傑極為寵溺,但因為某些家庭秘辛,李傑一生卻恨自己父親入骨。有說,李傑自甘墮落,委身黑道,以及李父最終身敗名裂,病死囹圄,也全都是因為這一凄楚悲涼的人倫慘劇而起。
以前,對於這些街頭巷尾時時耳聞的流言,我並沒有當真。
但此刻,看著李傑母親和姐姐的遺照高掛中堂,卻唯獨不見他那位長袖善舞的父親照片之後,我突然就想起了自己辦公室里,壓在抽屜最下面的那張和君唯一的合照。
躋身江湖內,都是薄命人。
客廳邊上,一個十來歲,長相極為秀美,幾乎是繼承了父母所有優秀基因的小女孩正在餐桌上寫著作業,看到我們進門,立馬迎了過來,也不用父母交代,主動向我打著招呼:
「叔叔好。」
「哎,你好你好,傑哥,小侄女真有禮貌。」
李傑笑著看向女兒,並沒有搭話。但直到這時,從他永遠惺忪的雙眼裡,我才第一次看出了他內心的欣喜和幸福。
莎莎直接走進了書房,幾秒之後,再又出來,說:
「裡面收拾好了,你們慢慢聊,我先做飯。婷婷,過來寫作業,爸爸和叔叔有事。」
房門在身後關上,莎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了我和李傑二人。
李傑指了指牆角的一個沙發,示意我坐下。
我依言而行,就在屁股剛剛接觸到沙發的那一剎,房內驟然響起了李傑的說話: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今天來是找我救命!」
言辭利落果決,語氣冷漠異常,再也沒有了一貫的慵懶平和。
這麼些年和廖光惠的相處中,我已經摸清了一個規律,那就是永遠都不在廖光惠的面前撒謊,就算是有充分把握他不會知道真相,也絕對不要那樣去做。
因為,沒有人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身體,哪怕做了再充足的心理建設,撒謊的時候,你的身體也會出賣你。
你可以調整自己的語氣和笑容,但你絕對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神和臉部某一條細小肌肉的抖動。
但是面對著廖光惠這樣從人性最陰暗處摸爬滾打走過來的人而言,一點點細小的不自如,就已經足夠讓他判斷一切了。
義色行事大開大合,並沒有這樣的能力;老鼠有,但我不怕他。
對於他們,我都曾經撒過很多很多的謊。
但現在,面對著李傑,我的本能卻告訴自己,最好不要那樣做,這個男人,不但有著和廖光惠一樣洞察入微的能力,而且,他也完全值得我去懼怕。
所以,在沉默了兩秒之後,我僅僅只是有些不甘地反問了一句:
「傑哥,怎麼這麼講?」
看得出來,對於我毫不推諉的反應,李傑有些意外,也有些開心,他哈哈笑了起來,邊笑邊說:
「廖字頭上兩把刀,而今,人命出了,就連出了名辦事熨帖的海燕都跑了,這場仗,欽哥你躲得掉嗎?躲不掉!欽哥,你又打得贏嗎?打不贏!你我非親非故,一面之緣,今天紆尊降貴地上門來找我這個癱子,我想,不可能是找我扯談吧。不過,我蠻奇怪的是,如果十五年前,你來找我,那是找對了人,而今……」
說到這裡,李傑雙手一攤,頗有幾分譏諷的地指著自己雙腿,笑了笑,這才繼續說道:
「一個癱子,要人沒人,有錢沒錢,那些老朋友們連我這條命都懶得要了,我,老李,還能幫你什麼?」
李傑果然不愧是一代人雄。
短短几句話,我面臨的局勢,我來的動機,都已經被他說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我掏出香煙,借著點煙的時機,腦海中飛快閃過了無數種應對之策,但最後,當第一口香煙從口中吐出,我卻只說出了兩個字:
「和尚!」
咫尺開外,李傑頗有幾分消瘦枯槁的臉龐瞬間陰沉下去,死死盯著我的雙眼當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殺機冒了出來。
我不說話,我想等李傑說。
但看上去,李傑卻也沒有半點開口的意思,他只是那樣冷颼颼地盯著我,就像是鱷魚浮在水面上的眼睛,卻永遠都看不見水面之下,正在發生什麼。
終於,我忍不住了。
所謂言多必失,而片刻之前,李傑說了很多,這些話裡面也讓我聽出了一點蹊蹺,足以讓我拿來敲打他一下:
「魏記,你見到我就認出來了,秦明死你曉得,海燕跑你還曉得,就連廖老闆皮老闆要開打了你都清楚。傑哥,金盆洗手這麼多年,江湖上的事,摸得這麼清楚,還說給我聽,你就不怕我傳出去?」
「我李傑,和你胡欽,說了這麼多話,萬一傳出去,先死的那個人,只怕不是我吧。欽哥,你敢傳嗎?」
李傑依舊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但嘴裡說出的話,卻凌厲得讓我無法回答。
李傑,胡欽,在一起聊天,不管聊天的內容是什麼,在如今這般敏感的局面下,一旦被人發現,只怕我就真的完了。
我當然不敢說,無論李傑今天和我說了什麼,他也確實完全不用害怕。
尷尬之下,我只得勉強打了個呵呵,收拾一下心神之後,話鋒一轉,說道:
「八九年,龍港,廖光惠的勢力第一次伸出城南,和他合作的人,和尚!九三年,宋家躍當街與你割袍斷義,第一個跟他走的人,和尚!九五年,宋家躍、劉峰在陳達摩和老鼠手裡,一死一殘,把消息通知陳達摩的人,和尚!九五年底,義色龍袍辦你,廖光惠一戰功成,大冬天光著赤膊跪在廖光惠門前請罪的人,和尚!傑哥,這個人欠你,比欠我的多。」
李傑眼神裡面的殺意漸漸消退,半晌之後,他瘦削的身體往輪椅上一倒,緩緩問道:
「你想做什麼?」
看著對面那位似乎已經徹底被往事打敗,心灰意冷癱軟在輪椅上的落魄梟雄,我再不猶豫,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嘴巴裡面擠出了一句話:
「我,要,把,他,執,行,了!」
房間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唯有兩人此起彼伏的喘息聲微微可聞。
「丁零零……,丁零零……」
隨身拎包里的手機驟然響了起來,尖利的鈴聲在狹小空間里越發顯得有些驚心動魄,我一動不動望著李傑,掏出手機摁下了拒聽鍵,李傑卻好像睡著了一般,沒有絲毫反應。
我耐心等待著,幾秒之後,「丁零零……」,手機卻又不依不饒的響了起來,低頭看去,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險兒。
我再次掛掉電話,調成靜音,將手機放在了跟前的桌面上。
正當我抬起頭,看向李傑的時候,他突然說話了:
「如果我不幹呢?」
胸膛里好像有個東西猛然往下一沉,就在我飛快思索著應該如何繼續說服李傑的時候,「嗡——」,桌面上的手機第三次傳來了短暫的震動。
為了緩和此時此刻房間里略顯僵硬的氣氛,也為了讓自己得到一個思考的緩衝,這一次,我伸手拿起了手機。
就在藍色的手機屏幕上,我看到了一行字,發過來的人是賈義。
下一秒,一道驚天霹靂在腦海里炸開,我幾乎是像觸電了一般從沙發上跳起,轉頭就沖向了書房門,打開門的一剎那,奇迹般回過神的我,扭頭看向了依舊坐在輪椅上,顯然已經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李傑。
我已經完全沒有了虛與委蛇的心思,毫不留情地說了最後一句話:
「你不幹,要死很多人!兩天之內,老子等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