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殺徹黃泉不曉天
路燈一盞盞往後飛逝,車子在賈義的控制下,像是脫韁的野馬一樣飈向了前方,隔著車窗,我都能看見一些狼狽不堪避讓的路人,正在指著我們破口大罵。
我儘力讓自己冷靜,甚至都開始在心裡念起了前一段時間跟廖光惠學的《金剛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袛樹給孤獨園……我去你媽的狗雜種!」
西天的佛終究鬥不過心中的魔,心中的默念終於還是控制不住,變成粗口爆發了出來。驚怒交加之下,一掌將手機拍在車門上,隨著「嘭」的一聲巨響,我看見前方賈義的背影,劇烈一抖。
小二爺出事了!
在李傑的書房,看見賈義發過來的那條簡訊時,我就已經知道小二爺肯定遇到了大麻煩,但那時的我,還沒想到事情居然會這樣嚴重。
當時,賈義發的是:欽哥,二爺被砍了。
出道至今,我們兄弟幾人誰不是滿身傷痕,或大或小,或銳或鈍的兵刃入肉的痛苦我們早就已經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要更加清楚。
砍人或者被砍人,已經不再值得大驚小怪,這本來就是我們的生活。
但那一刻,我也僅僅以為小二爺只是被砍而已,就算再不幸,最多也只是落下個缺手缺腳,像是武晟、莫之亮一樣的殘疾而已。
屍骨如山鳥驚飛,古來江湖幾人回,這沒有什麼想不通的。
直到我走出李傑所住的那個大院,看見賈義已經把本是停在街對面的車子直直杵在大院鐵門前,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樣在車頭前轉來轉去,剛一看見我,本能想要迎上前來,卻又立馬轉身飛快鑽進車裡,發動了汽車,完全顧不上平日里在我跟前的禮貌規矩,而是大呼小叫著讓我快點上車的那一刻。
我就立馬意識到,小二爺遇到的事情很可能不會如我所想一般簡單了。
上車之後,賈義也顧不上說話,轟著油門就往前飈,我直接撥打了險兒的電話。
一直打了兩遍之後,險兒才接,電話一通,險兒那頭鬧哄哄的,顯然有很多的人,然後,他連招呼都沒有和我打一個,在電話里,只是用極快的速度硬邦邦說了兩句話:
「急救室,地區醫院,人不見得還在,來!」
掛完電話,我的心已經開始有些慌亂了起來。
但險兒說得太倉促,讓我依然有些自欺欺人的幻想,於是,我又再次問了賈義一聲:
「怎麼回事?你清楚沒有?」
賈義沒有立馬搭腔,喘息聲卻陡然粗重了起來,好不容易張口后,聲音里居然帶了一絲哭意:
「二,二哥,二哥他……」
越來越強烈的不祥感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火氣,大吼一聲:
「講!」
「二哥被人割喉了!」
賈義撕心裂肺的吼叫似乎越來越遠,魂飛魄散之下,就連怒火都好像瞬間消失不見,我如同一個被倒空的麻袋般,瞬間癱倒在了座椅之上。
「欽哥,欽哥……」
賈義帶著哭腔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似乎又是從極為遙遠的天邊傳來,縹縹緲緲,如夢似幻,讓我分不清真假。
身體被人劇烈晃動著,拖拽著,出了車廂,我的雙腳先是被人抬得懸空,而後又好像突然一下陷入到了一攤又松又軟的爛泥當中,絲毫使不上力,整個身體猛地一沉,就要倒下的一刻,卻又被一雙極為有力的大手一把抱了起來。
「胡欽,胡欽,二爺還在搶救,還在搶救!」
熟悉的說話聲傳入耳中,我扭頭看去,抱住我的那個人濃眉大眼,五官深邃的如同石雕斧刻,這是誰,怎麼這樣熟悉,這是,這是,哦,這是武晟,是我的兄弟武晟!
武晟,我們很久沒見了,他不是一直在九鎮跟著三哥辦事嗎,他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抱著我,我到底又是怎麼了?……
「啪」,一聲脆響,臉龐上傳來了一陣火辣滾燙的感覺。
又是一道人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這個人本是樸實憨厚的五官上青筋畢露,眼睛里冒著從來沒有見過的冷冽與悲憤,一把扯住了我胸前的衣服:
「醒來,醒來,你是大哥,你這個樣子,我們就真完了。你清醒點,你是大哥啊!」
我是大哥?
對,我是大哥!這些年來,我胡欽蠅營狗苟,步步為營,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要扛起這個責任,要讓那些信我服我願意跟隨我的人,過上更好的日子。
小二爺出事了!
小二爺如今被人辦了,生死未明!
小二爺是我一直以來最為親近,最為依賴的左臂右膀,如今的這片基業,他居功至偉。他倒了,我怎麼辦?這麼艱難的人生,這麼重大的責任,這些左右為難卻又不得不為的選擇,這麼多沒人分享獨自承受的痛苦。
我該怎麼辦?
我要站起來,我一定要站起來,小二爺倒了,我不能倒,我要站得更加筆直,這條路,我要繼續帶著他們走下去,這片天,我要為了他們撐起來!
我他媽的是大哥!
下一秒鐘,當所有思緒繁雜沓來,再次浮現於腦海的那一刻,我整個人終於從渾渾噩噩當中清醒了過來。
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賈義已經帶著我來到了醫院大門之外。
不遠處的大廳內,小黑周波簡傑等一幫兄弟圍在一起,臉上儘是焦急悲哀之色,個個都如同木偶般,沉默不言,一動不動看著我們這邊。
在我的跟前,武晟一手抱著我,另一隻手擋在地兒的胸前,正在勸說著,而向來本分的地兒則變成了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樣,凶神惡煞地抓著我的衣服,賈義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武晟還是那個武晟,如金剛張目,不怒自威;但是地兒,生性淡泊,與世無爭的地兒,在噩耗來臨的時機,他的身上,居然出現了某種讓我備感心安的強橫。
我抬頭看了看天,山區的冬天總是這樣壓抑,就連太陽都像是發霉長了毛,灰濛濛的樣子。我盯著太陽看,直到眼睛開始刺痛,淚水順著兩邊臉頰淌下,一直淌到了嘴裡,就像是小時候生病,外婆給我喂的童子尿,又苦又澀。
我伸出雙手,在臉上揉搓著,揉去了眼睛的刺痛,也搓掉了臉上的淚痕。
然後,我站直身體,拍了拍武晟摟著我的那隻胳臂,示意他鬆手,接著又掰開了地兒抓著我衣服的手掌。
兩人獃獃望著我,我伸出手來在他們各自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舉步向前走去:
「險兒袁偉在裡頭嗎?走吧,我們兄弟都聚齊了,沒什麼過不了的坎!」
是的,沒有什麼大不了。
小二爺活,那我們繼續兄弟齊心,披荊斬棘,無論擋在前方的是神還是佛,我們都會把他們一一拿下。
小二爺死,那麼蒼天可鑒,日月當明,此後黃泉路畔,奈何橋上,必會多出無數惡鬼冤魂。
縱是血染源江,立地成魔,我胡欽在所不惜。
一個,都不放過!
小二爺出事是必然,如今江湖上早已是烽煙四起,戰火遍地,連廖光惠本人都被打了,方五莫之亮也堂而皇之的東山再起,找上了門來。
這種局勢下,不管是我們兄弟,還是龍袍海燕阿天,金子軍和尚,乃至是皮廖兩人,誰出了事,都不值得驚訝。
出來混,一腳棺材一腳監獄,選了這條路,就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但所有必然的結果,都一定是被無數偶然所造成。
如果小二爺是地兒,整天待在場子裡面玩電腦,他一定不會出這樣的事;如果小二爺是險兒,身前身後小弟幾個,就連睡覺都有大海陪著,那麼他也不會出這樣的事。
小二爺之所以出事,就是因為他是小二爺,有著其他人都沒有的聰明頭腦。
小二爺遇襲,從某個程度上來說,也是因為他的聰明所致。
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
發展中國家的意思就是,這個國家的一切都還不完善,還在發展。
而發展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兩百年前,正在處於工業革命的大不列顛,因為煤炭的廣泛運用,導致倫敦成為了「霧都」,幾十年間,死於呼吸系統疾病的英國人不計其數。
七十年前,飛速發展的洛杉磯擁有汽車二百五十萬輛,每天燒掉一千一百噸汽油,所排放的大量碳氫化合物與陽光產生化學反應,形成毒性極強的光化學煙霧,導致四百多人死亡,全市四分之三的居民患病。
六十年前,日本熊本縣水俁鎮一家公司將含貢廢水排入海灣,造成大面積污染,致一千多人死亡,甚至連該地區的貓,都因為吃食海魚中毒,而徹底死絕。
以上國家經過幾十上百年的治理,跨入發達國家行列,環境污染被控制在最小範圍之內,美麗的大自然和健康一起回到了人民身邊。
但積弱百年,自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後,方才大步前進的中國卻終於走到了付出代價的時期。
時代由人造就,時代也影響著每一個人。
所以,出生在中國中南部山區的普通居民小二爺,也間接成為了這個時代中,大規模破壞環境的幫凶與受害者。
近些年來,我們市開始了大規模的舊城改造和城市擴張建設,全城上下,到處都是建築工地,煙塵遮日,污水橫流。
無論拆遷還是建設,都一定會產生大量的垃圾。
起初,建築商們一是貪圖方便省事,節約成本;二是也可能根本就還沒有環保意識。對於工地上所產生的各種垃圾,通常都是兩種處理辦法:
一、在城外找個人煙稀少,不太矚目的荒野地方,一車車拉過去,就地傾倒,堆積成山。
二、直接倒在水面寬闊,流域頗長的源江河裡。
這樣的局面一直持續到了二十一世紀初,不知道是當政者終於意識到了環境保護的重要性,還是他們決定從環保方面開始下手來樹立自己的政績。
總之,建築垃圾的處理開始嚴格了起來,由政府牽頭,在全市範圍內建起了幾個垃圾處理中心。
可是,這種處理方式一來投資大,二來回報低,所以也沒有幾個人願意去認真做,就這樣不死不活地吊著。
但無論如何,遍布全城的工地上,每時每刻都還是產生著大量的垃圾,也不能繼續隨意拋棄了,那究竟應該怎麼處理呢?
就在無數人為此感到焦頭爛額的時候,政府頒布的一項城市管理建設規劃書讓小二爺從裡面看出了絕妙的商機。
我們市西郊有一處規模不算太大的沼澤地帶,爛泥遍地,蚊蟲成堆,除了抓蛇釣青蛙的人喜歡出沒之外,自古以來就不被人待見。沒想到,一到新千年,這塊背時地卻轉了大運,一位由政府高價聘請的外國老頭,在那裡轉悠了幾個小時后,給政府支了招。
於是,沼澤搖身一變之下,就成為了政府硬性規定要在三年之內完工的重點便民工程——濕地公園。
沼澤的旁邊是一片小小的丘陵地帶,其中一處兩座小山包圍形成的凹陷地帶,政府規劃中計劃將它填平,未來建成一個可供千人舞蹈,帶音樂噴泉的休閑廣場。
整個沼澤的改造項目被張總張萬平和另一個人聯手接了下來,而在他的抬舉之下,我也覥著臉皮討到了那片小窪地的填埋工程。
我當然毫無疑問地把這件事交給了小二爺去做。
本來,我想的只是,埋頭把張總賞下的這個工程做好,按質按量按時完工交差,領錢就行了。
沒想到,小二爺根本就懶得聽從我的指揮,也完全不給我任何彙報。
只看見他每天拎著包神神秘秘地到處和人吃飯喝酒,忙得像個正經人似的,我們兄弟誰問他,他也就回答一句:「你們不懂,問這麼多搞鬼,等著看就行了。」
一直到這個月初,我們才終於從已經搞定一切的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就在沼澤改造正式開始之前的這幾個月時間裡,他居然憑一己之力四處運作,拿下了市區建築垃圾填埋處理資格!
也就是說,當初,我的計劃中,我們是需要購買泥方砂石來填埋那個窪地的,現在卻完全不用了。
不僅不用了,別人每運來一車垃圾傾倒填埋,還要付給我們兩百元人民幣。
那麼,這就代表著,我們除了能夠從張總那裡結算到預計所得的工程款之外,還省下了購買填埋料的成本,更讓人笑瘋的是,我們還將額外得到一筆想都沒有想過的垃圾處理巨款。
不過,沒想到的人是我,是險兒,是地兒。
小二爺淡淡地告訴我們,張總派下填埋項目的那天,他就已經知道要這樣幹了。
按理說,建築垃圾需要分類處理,該粉碎的粉碎,該焚燒的焚燒,該回收的回收,一律填埋的話雖然比隨處傾倒要好,可時間一長,也會對環境造成很大影響。
但我們是流子,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驅動之下,那些場面上為國為民的精英們都無所謂了,我們這些下三濫哪裡還會管這麼多。
我們毫不猶豫地為金錢出賣了良心。
天道循環,從來不爽。
於是,我們也就理所當然,得到了報應。
從上個星期開始,填埋項目已經正式啟動了,雖然時不時會有些諸如部門對接、員工調整等等的小破事出現,但總的來說,算是非常順利。
直到出事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