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何為愁,心有秋意(2)
他們不跳出來攪局,我就已經是求神拜佛,口呼萬幸。
心中越想越煩悶,一時之間,巨大的壓力層層鬱結在胸,自從投身江湖以來,我竟然第一次產生了窮途末路的無助感。
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緒,就在我剛想推門走進病房的時候,一門之隔的屋內,突然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
「二爺,你傷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剛剛護士幫你打了安定,曉得你聽不到了,我也不敢和你講這些話。這些話啊,憋在我心裡蠻長時間噠,平時你和胡欽險兒都忙,我也不想給你們多加些有的沒的的負擔,武晟袁偉呢,現在這樣的情況,也不適合和他們說。但時間一久啊,實在是沒得人說,搞得人心裡有些亂。二爺,我們兄弟這些年人不人鬼不鬼,好像只是眼睛一眨,不曉得怎麼搞得就變成了黑社會,看上去日子好過些了,可兄弟們連在一起聊下天扯下卵談的機會都不好找了。你說,人活一生,到底是求得個什麼東西,真沒什麼意思啊。今天難得這個機會,有些話我也就只有和你講一下了,聽不聽得到無所謂,就算聽到了,你就當是發了一場夢。」
「二爺,這次這道坎,只怕我們不好過啊。你睡著了,剛剛廖光惠走了之後,胡欽坐在外面板凳上的那個樣子,你沒有看到,不曉得。我剛好出去叫他,我看見了。一起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有看到胡欽這種樣子,失魂落魄,我喊他,都像是中了邪一樣,半天才曉得轉腦殼看我。就那一下,真的,明明樣子沒有怎麼變,還是那個胡欽,但在我看起來,我卻覺得胡欽一下子就老脫了相,哪裡還像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二爺,這些年,你說我們都是作的什麼孽,遭的什麼罪,胡欽的心裡,又該累成什麼樣子啊。」
「那個時候,我們六個人剛出來,和大腦殼擺場,你們打我也就跟著打,我只是覺得好玩,我怕自己一不打,今後你們都覺得我沒意思,就不和我玩了;打完架,義色安排我們跑路去將軍那裡,我有點怕,但看著你們都在,也就不怕了,風景又好,就當是快快活活幾兄弟一起春遊;後來,英子砍了胡欽,我們在神人山上辦英子,我就已經開始受不了;再後來和保長羅佬他們又搞了起來,我就想啊,保長羅佬,這是些什麼人物,小時候聽起來那就差不多等於是傳說中的綠林好漢,結果我們要動他們就把他們動了,那還能得了嗎?但我不敢勸,我怕你們說我。果然,武晟就被砍成了殘廢。」
「接下來,我們又和義色鬧僵,險兒手裡的槍一響,一跑就是幾年,送他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了,你們都是做大事的人,這只是開始,這次險兒走了,後頭,遲早有那一天,跑不掉的時候,還會有人要死。險兒一走,我們就來到了市裡,越發不得了,廖光惠、皮春秋、金子軍、張萬平甚至是龐老闆,談先生,這都是些只在電視裡頭看到的人物啊。二爺,你信不信,把我爸爸叫過來站在這些人面前,不說下跪,他只怕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是我,卻也稀里糊塗,都還沒摸清怎麼回事,就跟著你們一起走到了這個世界裡頭,我真是提心弔膽,睡都睡不著。老人都講,得好大的富貴,玩好大的命。我胡地兒根本就不是個敢玩命的人啊。平日和你們出去,什麼龍蝦海參,燕窩魚翅,只要一吃好東西,我心裡就憂,這根本就不是我應該吃的,偏生就吃了,我就怕將來不曉得要拿什麼來還。這些年,險兒在外頭受苦,你和胡欽擔起了這麼大的盤子,心裡累,但是弟兄,我也不好過啊。」
「所以,反正路有你們帶,事有你們做,錢有你們賺,我什麼都比不上你們,那我就乾脆什麼都不管。我就是玩下電腦,找下女人談下愛,日子該怎麼過我就怎麼過。我曉得,手底下的那些小弟們背著都說我,說我沒用,說我只是運氣好,遇見你們遇見得早,不然狗卵不是。別人都說我,但你們幾個從來沒有說,連重話都沒半句。我曉得你們都是把我當真兄弟,可其實,連你們都不見得曉得,我到底是怎麼想的,我為什麼就要這麼不爭氣,只曉得玩。」
「二爺,這些年胡欽管全盤,你和險兒負責執行,你底下有酒吧,有工程;險兒有賭場,有高利貸,有收賬。名氣越來越大,錢越賺越快,手底下跟著吃飯的嘴巴也就越來越多。我不曉得你們怎麼看,你們只怕是一門心思想著往上爬,早點搞成廖光惠那個樣子。但我不這麼想,我還是那個老道理,享好大的富貴,玩好大的命。這不是好事啊,二爺。現在兄弟感情再好,盤子一大,分起來也會有多有少。就算你們不爭,底下的人呢?他們未必就不想當大哥?就不想像你們一樣,等你們當了廖光惠皮春秋之後,他們也當下胡欽小二爺,龍袍海燕金子軍?我明白,我真的明白,我就怕總有一天,一覺醒來,我們兄弟緣分就走到了盡頭。當年,胡欽和義色不好嗎?我們和武晟袁偉不好嗎?龍袍和皮春秋,義色和老鼠,哪一個不都是過命交情一路打拚過來,最後分道揚鑣反目成仇的。前段時間,小黑喝多了,和跟著你的康傑吵了幾句,賈義出來勸架,小黑當時不就當著賈義的面說如果不是看在我們的面子,早就要辦了康傑嗎?而且,周波一個人管一方產業,賈義都還沒有,就算賈義不說什麼,等胡瑋一出來呢?以胡瑋的脾氣,他會服這個氣?周波試過了大哥的味道,他又會對胡瑋低頭?到時候,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只會越來越多,你和胡欽險兒管得一次兩次,管得了一輩子嗎?要出大問題的。」
「我不想這個樣子,二爺,我真的不想這個樣子。吃飯,上床,日子不就是這個樣子過嘛,幾兄弟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就行了,爭那麼多又是為了哪一起。」
「所以啊,我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幹,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和你們爭,只有這樣我心裡才會安心一點,好受一點。至於其他人怎麼說我講我,我真的無所謂。二爺,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們兄弟真的要翻臉了,你一個人性格柔和些,到時候你就多擔待一下其他人,一世人,幾兄弟不容易,真的。」
「哪怕是幾十年不往來,只要沒有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有一天老噠,等你們都把這些身外物看淡了,那說不定還可以坐在一起喝杯酒,聊下以前,就算誰先死了,也還有人掉眼淚,也算是留著一份香火情啊,是不是。」
「不過,二爺,反正我是看不見了。我不是不明白,我沒得他們想得那麼蠢。我們兄弟真要走到翻臉那一天,路還長,至少都還會要先死個把兩個人。我不管你們怎麼打算,我反正是早就想好了,真要先死的話,那個人肯定就是我,兄弟幾十年,我也只有這條命給你們了。先死也未必不是好事,二爺,至少也眼不見為凈,就算到了地底下,我們兄弟也都還是兄弟。萬一要是運氣不好,我沒死,你們就鬧僵了,那我也做了準備,我至少要保你們的命,落下來的刀沒有把我砍死之前,我是肯定不會讓你們掉一根寒毛的。」
「只是,二爺,這一回,看起來只怕不死一兩個人,是扛不過去了。一眼望去,都是豺狼虎豹,胡欽太累了,你一倒,他一個人越發扛不住,輪都輪到我出來擔下責任了。二爺,和你說這些,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找個人講一下,講了,我心裡也就舒服了,死也就死得心安理得,閉得上眼睛……」
門內,說的人絮絮叨叨,百轉千回。
門外,聽的人淚如泉湧,肝腸寸斷。
小的時候,我很喜歡哭。
養的小狗被外婆送了人,我會哭一場;沒有做錯事,卻被老師家長無故批評,我會哭一場;就連向來極為嚴厲,寡言少語的父親,偶爾對我開個玩笑,我也會忍不住鼻子發酸,紅了眼眶。
當年元伯去世,我路過孤墳,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後來,不知不覺間,我就漸漸習慣了流血,忘記了流淚。
長這麼大,除了凡人皆有的生離死別,我並沒有經歷過什麼世間的大悲傷,凄慘事。
可是,那一天,站在一門之隔的病房外,當我用盡全身力氣,往死里閉緊嘴巴,任憑胸前衣服濕了一大片,也始終沒有哭出一聲的時候,我才明白,什麼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然後,我再次轉身回到了那個小亭子,很久之後,等到終於眼淚流干,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決定走一條路。
這條路本來差不多已經被我和小二爺全盤推翻。
因為,與和九鎮合作比起來,走這條路,只會更加兇險百倍;而且九鎮不管如何,最壞的情況也就是死我胡欽一個。
可是這條路,只要一個疏忽,掉下的人頭那就不是一顆兩顆了。
當然,世間萬事,必定是福禍相依,好壞各半。
這條路雖然堪稱是一把傷人傷己的雙刃劍,可一旦真的用好了,也有著與九鎮合作之策絕對比不上的天大好處。
我不僅可以保住自己兄弟平安,甚至叢林之上的天空,房間里的第四把交椅,也不一定就是可望不可得的痴人做夢。
地兒的話,讓我徹底拋開了一切顧慮。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兄弟二字,捨生取義。
如此而已。
李傑,看來這兩天之約,我胡欽,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