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一個字頭的誕生
還是黃昏,還是那座日漸沒落的大院之外,還是那個紅顏薄命卻又痴情無悔的絕色女子推著輪椅上的摯愛,在夕陽下散步。
不過,這一回,當我背信食言,只過了短短不到一天時間,就突然提前出現在李傑夫妻二人前面的時候。
我看見,平時就像是頭病虎一樣,雖然又老又殘,看上去與世無爭卻依舊不敢讓人有絲毫輕視的李傑,驀然睜大的雙眼中,居然前所未有地出現了幾分慌亂。
當初省城之行,張萬平被龍雲葛朝宗綁走之後,在電話里,我也曾經親耳聽見過廖光惠唯一的一次氣急敗壞和方寸大亂。
那次之後,我就意識到,平時在你看來,不管是多聰明多強大的人,當事情完全偏離了他起初的預判,不再被他所掌控,從而橫生出一些根本沒有想到的意外時,他們也會如同尋常人一樣,感到震驚、慌亂,或者恐懼。
我當然明白,此時此刻讓李傑有些許慌亂的真實原因,並不是我胡欽本人實力多厲害。如今我胡欽再屌,比起當年的廖光惠皮春秋又如何?要知道,這個癱子當初可是曾經憑藉一人之力打壓得皮春秋廖光惠兩人生不如死,最後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肩並肩一起跪在家門口低頭求生的。
李傑怕的是我再次前來的目的,如果不是一門之隔聽見了地兒的那席話,我自己都想不到現在會出現在這裡,會站在這對男女的跟前。
我這種差不多是死不要臉的突發之舉,他李傑自然就更加弄不清楚了,他根本就不曉得我胡欽到底是發了瘋還是亡了命,我的打法,已經完全遊離在了他熟悉的套路之外。
反常必妖,他李傑不得不亂。
與聰明人打交道最大的好處就是,一點就透,並不需要浪費過多的溝通成本,彼此就能領會於心。
短短兩句沒有油鹽的寒暄之後,李傑就一如上次那樣,讓我推著輪椅,一起踏入了他的家門。
同樣是那個書房,我還是坐在牆角那把鋪著格子布墊的沙發上。
「這次過來,還是為了和尚?」
我笑了笑,並沒有回答對面李傑的提問。
小二爺的出事,和地兒說的那些話,已經磨掉了我的大部分耐性,我再也不想浪費一點時間,也沒有時間讓我去浪費。
而且更關鍵的是,今天這次來和上次不同,上次我是來打商量,做交易的,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多少都還可以留點情面。
這次不同,這次註定就不會鬧得太好看。
因為,無論李傑配不配合,答不答應,我都必須要達成目的。
威脅、恐嚇、出賣、遊說、利誘,都可以。
不擇手段。
對於我的無禮,李傑有些詫異,卻並沒有表現得多憤怒,愣了兩秒之後,閉上眼往身後靠背上一躺。
我大怒,以為他要裝腔作勢,敢不搭理我,沒想到,他卻就那樣躺著,眼望天花板悠悠說了起來:
「認得和尚的時候,是在機械廠,我剛上班,老傢伙安排的。那個時候,我還不是江湖人,和尚也根本不曉得老傢伙的真正身份。但和尚這個人天生就是靈泛,也不曉得為什麼,他就喜歡跟我一起玩,那時候,他到處做點小生意,比我一個月十七塊五的工資強多了,請我吃請我喝請我上舞廳,偏生還要在我面前禮貌得不得了,一大桌人吃飯,我不到場,他硬是不許其他人動筷子。一個院子長大,從小就喊我哥的宋家躍都做不到。有些故事,你應該多多少少也聽過了。我喜歡的所有人,老傢伙都不喜歡,我姐姐、我媽媽、陳鋒、謝曉鋒、康龍虎……」
說到這裡,李傑頭也不抬,伸手點了點外面:
「還有莎莎。我有次喝多酒,摔成腦震蕩,一晚上沒醒,只是嘔吐,醫生都說我可能沒救了,宋家躍照顧了我一整夜,差不多算是救了我一命。結果,老傢伙一來就讓他滾。家裡還是老傢伙做主的時候,我姐姐吃飯是不許上桌的,我可以上桌,但不管多大年紀,在這個家裡,我絕對不許端杯子喝酒,更加不可能抽煙,就算是當時區委的常書記來了,老傢伙仗著自己是南下的老幹部,資歷深些,逼著人家抽煙也不行。但是啊,哪個都想不到,老傢伙唯獨就是對和尚,不曉得怎麼就這樣喜歡。和尚第一次來的時候,還只是個在人民廣場擺攤子買磁帶的,為了吸引人,生意好點,專門剃了個光頭,一邊賣磁帶一邊打拳,我看著都覺得丑,沒面子。可老傢伙完全不嫌棄,偏偏就看著舒服,第一次來,和尚就坐在你現在的這個位置,老傢伙開的茅台,一邊練字,兩個人一邊喝酒。和尚連小學都沒畢業,那一下午,他就硬生生看著老傢伙練了一下午的字,喝完了一瓶酒,真不曉得是怎麼熬過來的。九二年,老傢伙出事之前,我去牢里看了他一次,他告訴我,和尚這個人,有九條命,打不死的。胡欽,我這輩子和老傢伙搞不好,他害了我一生,我也讓他不好過了一世,人人都曉得。但是你們所有人都不曉得,我佩服老倌子一點,他看人的眼光,不管是我李傑,還是什麼廖矮子,或者皮春秋那個拖板車的苦力,我們都比不上老傢伙的一半。在牢里,他給我說,宋家躍要壓著用,不然會出事;他還說,莎莎有多恨我,就有多愛我。最後,你曉得他說什麼嗎?他說,我走了這條江湖路,既然他也幫不了我了,那麼我就一定要記著,如果打天下,和尚屁用沒有;但是不管和尚怎麼做,最後幫我收屍的那個人,都是他。胡欽,這些年,我女兒的學費都是和尚幫著交的。你覺得我會幫你?」
說到這裡,李傑身體一挺,坐了起來,雙目閃閃發亮,看著我一字一句說道:
「而且,現在你坐在我面前,人模狗樣的,自以為有資格和我李傑過招談生意了。你以為這些年,像你這樣的角色,只有你胡欽一個嗎?哈哈,就說你們九鎮,夏冬、何勇、義色、悟空,哪一個沒有找上門來過?皮胖子廖矮子的手底下,又有哪個沒有試探過,想勾搭勾搭。胡欽,你莫把自己看重了,雖然而今我辦不了你,回去十幾年,你連和我李傑講句話,說不定都要高興半年。和尚,這麼多年穩穩噹噹走下來,九條命的人,你胡欽算個什麼東西?憑你跑上門說兩句,我就會認定你是下一位大哥?就認為你可以踩起和尚上位,替我李傑報仇,保我李傑富貴?胡欽,你們九鎮的人都一個卵相,皇帝心丫鬟命,聽我一句,學學你們的前輩保長,有碗飯吃就不錯了,幾個鄉巴佬莫想太多。還有,你莫威脅我,一個癱子,你胡欽再厲害,也就那麼回事,我都嫌你丟人。」
按道理來說,如果換了其他任何一個場合,任何一個人,像李傑這麼羞辱我,我早就火冒三丈了。
但是,此時此刻面對著李傑的這番話,我卻並沒有。
相反,我越來越冷靜,越來越沉著。
因為,我越來越有把握。
李傑確實完全沒有弄懂我這次來的真實目的。
第一次來,是我和小二爺一致認為的上策,用一些背後的秘密來交換李傑的配合,好辦掉和尚,暫時先給廖光惠一個過得去的交代,從而讓我們兄弟得到一段時間的緩衝。
現在,這個秘密還是有用,但我要的已經不是辦掉和尚了。
隨著先是小二爺出事,然後廖光惠上門來恩威並施讓我出力,導致地兒又抱了必死之心。
如果說外界的種種風雲變幻像是滔天洪水湧來,而我和小二爺好不容易才築起了一道防洪堤的話,那麼,短短一天之內,這一系列變故就像是一個個蟻穴。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這些蟻穴越來越大,已經變成了一個個即將把我們兄弟完全吞沒的大窟窿。
這些窟窿,就再不是和尚那條命可以填上的了。
所以,這次來,我就鐵了心要走當時小二爺覺得風險過大,被他定為下下策,絕不能動的那一步棋。
非常時期,走非常之路。
我還是一臉笑意看著李傑,慢慢反問道:
「老雞巴,如果老子這次過來,不是要辦和尚,那你說了半天,不都是屁話嗎?」
不管是當初隻手遮天,還是如今虎落平原,這輩子,李傑應該都沒有試過有人敢在他的面前這麼說話,哪怕是廖光惠皮春秋,雖然彼此仇深似海,卻也還保持著對彼此為人和手段的基本尊重。
我的肆無忌憚,在話剛出口的最初兩秒,明顯惹怒了李傑。
可李傑畢竟是李傑。
兩秒過後,他也冷靜了下來,甚至都不再看我,雙手滾著輪椅就要走出書房。
我一步上前,擋在了門口:「前幾天,我看了一部電影,叫作一個字頭的誕生,你看過嗎?」
李傑一臉漠然。
我死死盯著李傑,伸出舌頭,舔了舔發乾的嘴唇,這才說道:
「沒看過?那好,阿字,這個名字,你總聽過吧。我胡欽鄉巴佬別的用沒有,比起以前那些九鎮人還是有些不同的,我賭性大,贏了我喜歡,就算輸了,只要他媽是一把輸精光,我也爽得不行。傑哥,如果你硬要出去,我也不攔你,只是,你信不信,那個字頭只怕就再也誕生不了噠,買定離手,老子賭命!」
李傑渾身一震,幾乎是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著我,嘴巴半張著,眼中露出了從來沒見過的意亂如麻。
前後兩魁首,上下二十年。
從八十年代開始,先後盤踞在這片江湖上的兩位黑道扛鼎之人,李傑、廖光惠,他們各自不同,卻又同樣波瀾壯闊的一生中,極少會出現的倉皇模樣,都已經一一被我胡欽親眼見證過了。
我想,做到這點的人,應該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