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癱子一盤棋,十年落閑子
和人說話的時候,李傑有一個非常隱蔽卻也非常有趣的小特點,小到大部分人都不會察覺,甚至連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他喜歡眯著眼睛,只留下很細小的一條縫隙。
這樣一來,別人很難確定他究竟是不是在看著自己,又是否在思考著什麼其他的念頭,難免就會有些心虛。再加上他曾經高高在上的江湖地位和喜怒難測的行事作風,絕大多數人就越發不敢與他對視,天長日久,可能也就養成了他這種習慣。
我是個極度善於觀察的人,在上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察覺到了李傑的這個特點,就像是我發現義色生氣時會抿著嘴笑,廖光惠會不自覺地摸鼻子一樣。
可是此時此刻,當我的話出口之後,李傑居然前所未有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不再與我對視,而是盯著他那雙早已經廢掉的膝蓋,嘴唇輕微嚅動著,似乎在盡量地想要說點什麼。
趕在他開口之前,我不由分說推起輪椅回了房內,然後再轉身坐回自己之前的那張沙發,說:
「我曉得你現在很為難,說沒有聽過阿字這個人吧,我偏偏已經點出了名字,你擔心萬一我真曉得什麼,那你十幾年來苦心經營,差不多是賭上了全副身家的那盤大局就前功盡棄;如果說聽過呢,基本也就等於是直接承認了。確實不好回答,不過,你好歹也是李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一代大哥嘛!我勸你千萬莫要編些沒意思的話出來,讓人看不起。要不,現在你乾脆就先莫要開口,先聽我講講,怎麼樣?」
面對我的提議,李傑依舊是雙眼低垂,一副如同老僧入定的模樣,我也就乾脆當仁不讓,繼續說了起來:
「阿字出道時間應該和我差不多,九六年九七年之間,當時道上發生了一件大事。關老二在牯牛山搞了一座礦,剛一接手就遇到金子漲價,礦上也挖見了紅,關老二賺了大錢。不過,牯牛山這個地方本來就是塊風雲地,外來的本地的勢力盤根錯節,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關老二初來乍到,立馬就賺了錢,難免就會有其他人看不慣。當地的五個大戶聯合起來要把他趕出去,先是礦場被人封路,接著打工人,後來直接就被人往礦里扔了炸藥,關老二的親哥哥都被炸死了。最後,關老二下了狠心,要單挑五大戶,兩方約好了擺場。結果擺場前一天,當時牯牛山的大哥,也是五大戶名義上的族長彭彪出了事,被人剁翻,一輛翻斗車直接從身上碾過去,在醫院裡拖了三個多月,聽說花了上百萬,而今都還是植物人。從此之後,牯牛山只認關二爺,再也沒有五大戶。幫關老二辦彭彪的人,就是阿字,一戰成名。」
「我一次見到阿字,是通過一個朋友,你也認識,關斌,關二關長山的親侄子,不是江湖人,黎縣水電站的職工,小角色。我喜歡打牌,關斌也喜歡,我們關係還不錯。大概是一年多前,在華都賓館,一個朋友臨時家裡有事,來不了,打牌差個人。關斌就說他有個朋友正好也在附近,人不錯,可以臨時叫過來湊個腿。結果,阿字就來了。我第一次見到你,在魏記粉館,也是和關斌在一起。你剛一見面就認出我來。當時我的確有些奇怪,不過,也沒有想那麼多。主要是我有些高興,難免嘛。我這個年紀的江湖晚輩,李傑居然都曉得,換了是哪個都要高興的。當時我只是將心比心,設身處地以為你最多也只是心還沒有冷,還想著自己是當年的那位大哥,忘不了當初的八面威風,所以特別留意江湖上的事而已。」
「不過,我胡欽做事也還算是個細緻人,向來未雨綢繆,之後我也派人悄悄摸了一下你的底,很乾凈,沒得任何問題。這也不奇怪,要是我隨便一摸都能摸出你的底,那這十來年,你都不曉得死過多少回了。皮春秋廖光惠,不管是哪一個,估計也都還沒有忘記你傑哥當年的本事,難免隔三岔五也會查你一下吧?我完全相信他們兩個的能力,也就放了心。但是,在摸底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小事情,憑良心講,這確實是我的運氣好,稍微差一點,我都不可能有機會坐在這裡和傑哥你這樣的狠角色扯卵談了。」
「你的女兒叫李婷婷,在五中讀書,初一三班,是吧?傑哥,你別這麼看我,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查了一下你的底細,沒得任何其他意思。每個星期五,你都會陪女兒去少年宮學英語,英語老師姓鍾,長得不錯,也沒說錯吧?傑哥,說到這裡應該差不多了吧,還要我往下講?」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李傑的情緒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眸子裡面光芒閃爍,腦袋微微點了兩下,示意我繼續往下講。
「本來這很正常,全市家長不曉得有多少人送兒女學英語,也不曉得有多少英語老師長得好。但關鍵是,傑哥你女兒星期三上美術班,星期四舞蹈班,星期六還有鋼琴,可除了星期五的英語班,其他的你從來不會去,當然,有可能是你腿腳不方便,也有可能你想日那個英語老師,都不好講。只不過,沒多久我的場子里又發生了一件事。」
「海燕的弟弟秦明,才死的那個。秦明手下頭有個馬仔,叫少爺,幫他賣K粉的,去年十月份,記得是國慶剛過吧。少爺在我的夜總會裡頭開了一間包房,本來我的場子里是絕對不許吸毒的,但看在是熟人,那次也就沒有多查,一大意結果出了事。少爺當時有五個人,三男兩女,他就讓其中一個女的喊了另外一個女孩子過來一起玩,那個女孩子本來不吸毒,那是第一次,打鹽上了頭,少爺當場就把那個女的上了。結果兩個小時之後,就在包廂里,少爺被人找上門來挑了兩根腳筋。動手的人,是阿字,那個被強姦的女孩就是你女兒的英語老師,也是阿字的妹妹。事後,秦明沒有報復,是因為關長山出面找海燕做了保。當然,到這裡我也還沒有想太多,我胡欽再聰明,也畢竟不是個神仙,猜不出來。」
越來越西沉的陽光,從背後的紗窗外投射在李傑身上,光線反差讓他的面部籠罩在了一片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隱約看見李傑的嘴巴慢慢咧開,露出了兩排森森白牙,笑著對我說:
「你要猜什麼?說了半天,就是那個阿字的妹妹開了個英語補習班,然後我女兒在那裡上課。怎麼樣呢?我就問你一句,關我卵事?」
我差不多被李傑氣得笑了起來,這幫老東西,向來就是這樣,說好聽點就是做事為人滴水不漏,九曲玲瓏,深不可測。
說難聽了,就是皮粗肉厚,臭不要臉,不見棺材不落淚。
「哈哈哈哈,你莫急,也莫裝,聽我慢慢講,馬上就和你有關係了。一直到這次,因為水晶樓的地皮,廖老闆和財魚正式撕破了臉。我當小弟的,不得不頂上去扛槍。金子軍我不敢動,財魚更加是想都莫想。但是老大那裡要給個交代,怎麼辦?我左思右想,就決定先辦和尚,多大的鳥兒做多大的窩,你也莫笑我沒出息。傑哥你與和尚的事,不用查,是人都曉得,我難免也就再次想起了你。當時我和其他人一樣,一直都以為是和尚對不起你,你與和尚有仇。所以,我甚至還想請你幫忙,幫我辦了和尚。於是,這一次,我就開始仔細查了。之前查過你一次,沒有任何發現,那這次又從哪裡著手呢?阿字!至於為什麼查他,是因為很久以前發生的另外一件事情。」
「前年底,明王爺皮鐵明在九鎮巨龍大酒店三號包廂里擺酒,請溪鎮大哥洪武吃飯,作陪的有義色底下八大金剛的牯牛,洪武手下的頭馬老九。約的是當天晚上七點整,洪武準時到了。但是飯剛吃到一半,大概八點鐘都還不到,洪武接了一個電話,就和阿九先走了。個把小時之後,皮鐵明和牯牛買完單出來,就被人砍成重傷,砍人的是老鼠手底下的大屌、麥子,黃皮手底下的大小民,以及背叛了義色的缺牙齒。這件事,正好是黃皮剛回來,老鼠與義色爭搶九鎮客運站期間發生的。然後,義色剁了缺牙齒,炸了老鼠,而今事情都還沒有了結。所以,幾乎全江湖的人都認為,巨龍大酒店那一架就是老鼠和義色之間拖了十幾年的那場龍爭虎鬥的正式開始,之前我也這麼認為,但真相併不是這個樣子。那天,請客吃飯的人其實是義色,他臨時有事才沒有到場,換成了皮鐵明;洪武之所以提前走,他接的電話,是關老二打的,說在溪鎮出了點事,必須要洪武過去幫忙才擺得平。而更關鍵的是,那天砍人的並不是只有缺牙齒、大小民、大屌和麥子,還有一個陌生人,說是大小民在廣州的朋友,是個疤子,長得非常丑,滿臉不曉得是火燒的還是硫酸澆的,看起來都沒得個人相,劈破牯牛後腦殼,一刀捅穿皮鐵明肚子的人,都是他。本來我也沒有想那麼多,畢竟義色老鼠之間鬧再大也確實不關我的事。但我有一個非常非常聰明的兄弟,當初堅持要摸你底細的人,是他;在場子里處理少爺事情的人,也是他。所以,這回當我們又想起你之後,他馬上就想到了一件事,阿字,也是一個滿臉燒傷的疤子!」
正在我吸完一口氣,準備還要繼續往下說的時候,半天沒有說話的李傑,突然張嘴吐出了三個字:
「小二爺!」
一口氣被憋了回去,我足足愣了幾秒,才說:
「對,就是小二爺。既然傑哥你連二爺這個人都曉得,也說出來了,那看來,你今天也沒準備再裝。我就直說了,關二和義色無冤無仇,但手下人卻明擺著是去要義色命的。和義色有仇的人很多,但是和義色、阿字兩個人都能扯上關係的,就只有傑哥你了。所以,我們開始查阿字。明面上,阿字是定遠縣的人,父親姓鍾,是個供銷社的一個老會計,但實際上,阿字不是親生的。我們想辦法,在阿字的家裡搞到了一張照片。」
說到這裡,我站起身來,走到了李傑的書桌前,拿起個相框,相框上,兩個同樣穿著綠軍裝,丰神俊朗的少年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笑得沒心沒肺。
「本來我還沒得把握,直到前天我在你書房裡看見了這幅照片。我終於曉得阿字為什麼叫阿字了,你姐姐當年也在定遠下放吧,一輩子再也沒回過李家,你父親連見都不見她一眼,是不是嫌她丟人?李和宋,去掉相同的木,組合起來就是「字」,李宋之子!一個連屙尿都自己拿不準雞巴的癱子,十幾年布局,一步一步落子,這哪裡還是幾個小痞子打流的手段,這是天下爭霸啊。可惜是破了相,不然你的親外甥,小時候長得和他父親宋家躍幾乎一模一樣,差不多可以和我比帥了,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