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葉碧總葳蕤 中
趙瑤影到菡萏院時,眾人眼裡因失寵應該寂寥的孫清揚正立在廊下賞花,趙瑤影解了襟上的香囊去砸她,「這都什麼光景了,你還有閑心賞花?」
孫清揚接著香囊揣進懷裡,迎面和她笑著,「難不成還要學那前人,將千般心事付瑤琴不成?」又默默打量了一臉擔憂的趙瑤影一番,「人人都說因為我皇太孫冷落了幾位姐姐,你倒好,不但不怨還來看我。」
廊下的孫清揚一身月白衣裙,旁邊的海棠花滿枝頭,她笑得比花倒還要好看幾分,趙瑤影微微笑道,「你也說過,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當日嫁他我已經知道會有今日,左右不過是想守著看看他,又怎麼能怨得你。」
孫清揚想了想,「趙姐姐你待他真好,可惜,皇家最多無情人,你這番深情卻是空付了。」
趙瑤影卻笑,「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劫,我只當前生欠了他的,今世來償。」
孫清揚見她看似全不在意,一臉俏臉卻是蒼白如紙,情知趙瑤影心裡頭還是掛記,暗暗嘆了口氣,轉開話題,「眼看這海棠花開了,桃花已經謝盡,趙姐姐前些日子要與我畫的桃花,如今只能畫桃葉了。」
聽到說要畫畫,杜若支使著院里的婆子們將案幾抬出來,筆墨紙硯擺好,好讓她們在廊下看著畫。
趙瑤影卻不動筆,倚坐在廊下,默默看著那稀落的桃花,孫清揚知道她又在想心事了,一雙手從後面掩著她的眼睛笑道:「趙姐姐,你從前也是個爽落的人,為何這些年大了,倒見花落淚見月傷心,多愁善感起來了?」
趙瑤影指著葉間幾乎不剩什麼的桃花黯然地說:「你看那桃花,前些天還燦爛的灼人眼目,如今就輪到了海棠。難不成在這宮裡,真是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嘛?他前些個日子還同你如膠似漆,蜜裡調油一般,怎麼說放就放下了,不聞不問不顧,我聽說連奴才們都慢怠了菡萏院許多,昨個送來的點心,都是陳的。」
孫清揚聽到她為自己難過,心裡很是感動,卻不願見她同病相憐,因為自己又想到她自身的境遇,「姐姐何必為我難過,你要像其他人似的恨我,我這心裡還好受些。至於這桃花,要是一年四季都開著,誰還稀罕它,就是因為花的短暫,才美的燦爛呢。桃花謝了,還有海棠,玉蘭,茉莉、荷花.……這一年裡的好風景多的是,幹嘛總惦著那凋零的,白白錯過了眼前?咱們女子,要有花一樣嬌美的容顏,枝葉那樣葳蕤(音wēiruí)的心才好,繁茂昌盛的,才不怕枯萎凋謝,最好能長成一棵參天的大樹,無限和天空接近,葉子和清風嬉鬧,枝椏和鳥兒戲語,聽一聽外面天地間的消息。」
趙瑤影有些呆了,「人人都說咱們女子應該如花朵一般,你倒說該像棵樹,偏你這心思,轉都轉的和別人不同。」
孫清揚已經在宣紙上畫了一樹花骨朵顫顫巍巍在枝頭綻放的桃花,邊給桃花上色邊說:「這外表上啊,當然應該漂漂亮亮的,但在心裡,你不覺得花太過嬌弱,一陣風也落了,一場雨也掉了,全由不得自己嗎?做樹多好啊,將根深深地扎進土裡,不但不會隨意吹落,還能給人擋風雨,讓鳥兒歇息呢。」
趙瑤影到她身後看著笑,「你這對著桃葉畫桃花,倒也很別緻。」
孫清揚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她並沒有聽進去,又在花下畫了一個臨風愁緒的美人,「心裡有花,自然看著葉子也能開出一樹繁花來,心裡要是沒有花,就是時時對著,也不過覺得春光轉瞬即逝,惋惜哀嘆罷了。桃花嬌美,桃葉葳蕤,我最喜歡的還是桃子,香甜可口。」
趙瑤影眸子晶瑩如水,「你啊,成天就惦記著吃。你都畫完了,我來題詞吧,上一回我們一起畫畫,還是皇太孫冠禮前呢。」
孫清揚心中微動,細細在美人的臉上添上趙瑤影的眉目,笑道:「有那麼久嗎?我都記不得了。」
趙瑤影仰著白玉般素凈的臉,安靜地看著宣紙上的桃花,眸子里滿是溫柔,像是那紙上有另一個人的面孔似的,「你怎麼會忘了?我倒覺得那像是昨個發生的事情,一切都歷歷在目。」
他看她的眼神,他注意她的樣子,他在她身邊的呼吸,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動作,都在心裡溫習了千百遍,幾乎一轉眸,就要以為他就在身邊欣賞地看著自己。
可是,大婚之後,太孫妃、孫妹妹、何貴嬪、袁嬪那兒他都去過,只有她的院里,他一次也沒讓掌過燈。
在他的心裡,她比不上孫妹妹,比不上太孫妃,難道連那兩個也比不上嗎?
可是,她還是不怨,她還是憧憬,也許,有那麼一日,他會想起那天,她站在他的身邊,眉目宛然,臉紅心跳。
趙瑤影提筆在紙上寫下:燕懶鶯慵春去,又是一年桃紅。花飛莫遣流水,恐有舊遊來尋。
午後,朱瞻基聽到身邊的內侍陳會福說孫貴嬪使人送了幅畫來,開心地忙叫展開。
看到畫上的桃花,花下的美人和旁邊的題句,他疑惹地說:「小陳子,你說這畫上的美人可像孫貴嬪?」
雖然昔日的小陳子早已是朱瞻基身邊最得寵的大內侍陳會福,但朱瞻基還是習慣喚他小陳子。
立在朱瞻基身後的陳會福伸頭看了看,「這桃花畫得真是燦爛,就像三月又來了似的,這美人有點像孫貴嬪又有點不像。」
朱瞻基生氣了,「什麼叫有點像,根本就不像。你的眼睛就長到哪去了,杵在跟前都看不出來。」
慣會察言觀色的陳會福立馬說:「奴才看著,倒有些像趙嬪,可這孫貴嬪的畫上,畫趙嬪做什麼?難不成桃花開得那會兒,趙嬪立在桃樹下?」
「對,你這一說我也想起了,這眉眼可不就是瑤影。」朱瞻基隨口說出了趙瑤影的名字。
陳會福一聽,這隨口中帶著親切帶著熟捻,更是不住口的誇讚,「可不,越看越真,生生就是趙嬪主子的模樣,和那桃花一樣好看。奴才也曾聽說,孫貴嬪和那趙嬪情同姐妹,想來是她們一起玩時,都想起了您,所以才畫了這畫兒送來。」
朱瞻基覺得好笑,「你也知道好看嗎?」
見這十多天都沒笑顏的朱瞻基臉上竟然有了些笑意,陳會福更是陪著笑說:「奴才跟著殿下這日子久了,自然見多識廣,像孫貴嬪,像趙嬪,還有其他幾位主子,個頂個的好看。」
朱瞻基啐他,「你倒是誰都不得罪。得了,把這畫收起來,好生放著吧。」
「哎。」陳會福邊卷畫邊說:「奴才就將這幅畫和那年您冠禮時收的蝶戲牡丹圖放在一起。」
朱瞻基看著陳會福冷然道:「小陳子幾時學會認字了?」
太祖立制不許內侍識字,永樂帝時因為有時需要他們傳送消息,漸漸默許了內侍可以認字,但也僅限於司禮監那些需要傳宣諭旨,草擬詔旨的內侍,像陳會福這樣掌管皇太孫日常物品,隨侍身邊的,還沒有資格識字。
陳會福戰戰兢兢地回答,「奴才因為平時收納殿下的物品,又見您喜愛字畫,所以偷學了幾個。免得文武雙全的殿下跟前,立個大字不識的草包。」
朱瞻基原以為他會推諉隱瞞,不想他竟然一五一時說出來,臉色就緩和了許多,神情淡淡地說:「也算你有心了,識字不要緊,但該看什麼不該看什麼,心裡卻不能沒數,平時得把招子放亮些,免得出了事,我也救不了你。」
陳會福大喜過望,這意思他以後可以光明正大的識字,那以後他的前程可有指望了,忙跪下給朱瞻基瞌頭,「奴才謝殿下恩准識字,奴才一定盡心儘力,絕不辜負殿下的厚望。」
起身後又將那畫收起放好。
等他轉出來,見朱瞻基站在書案前,在宣紙上寫了幾行字,恍眼正是畫上的那幾句:燕懶鶯慵春去,又是一年桃紅。花飛莫遣流水,恐有舊遊來尋。
陳會福小心翼翼地問。「殿下,今個晚上,是菡萏院掌燈還是?」
菡萏院。朱瞻基的心口微微一痛,「松苓院。」
松苓院,趙嬪所居。陳會福一愣,皇太孫大婚這多半年來,可一次也沒去過,看來,孫貴嬪仍然舉足輕重,她送一幅美人圖來,皇太孫就會依她的意思去松苓院。
按照宮裡的規矩,妃嬪頭一天被寵信后,第二日一早需要向正妃請安。
胡善祥瞧著趙瑤影恭身施禮的樣子,心裡頗不是滋味,那孫貴嬪是皇太孫心上的人倒也罷了,可這些日子,他竟然連連歇息在松苓院,儼然已經將那夜說過要讓自己給他用皂角洗髮的話丟在了腦後。
想著那夜過後,憑她如何哀求仍然灌下的那碗避子湯,再看看下面一臉脈脈誰語模樣的趙瑤影,一向沒什麼脾氣的胡善祥突然生出了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