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京
承鐸此言一出,帳中出現片刻沉默。哲仁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是在問他,便答道:「是。」
承鐸站起身,盯著他說:「莫非我待你有什麼不好?」
哲仁雙膝一跪,道:「屬下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承鐸蹙眉嘆道:「你這不明白倒叫我不知從何說起了。」
帳里一時異常安靜。只聽見茶茶緩過一口氣來,喘息了兩下。那五臟六腑的疼痛,慢慢延伸到皮肉,她伏在自己的手臂上,默默咀嚼那傷痕上傳來的劇痛,心裡疑惑不定:方才何以覺得心中難過?只因難過若得不著同情,不過是徒增苦悶,所以她從不難過。
無疑承鐸是不同情她的,但是除夕那夜他又確實是同情過她的,那麼她難過大約是因為這同情后的不同情吧。想了片刻,她終於承受不住,如願地昏了過去。
「這次回燕州,我便覺出燕州不再是兩年前的燕州了。」承鐸坐回椅上,「我此次回來,事起倉促,休屠被我奇襲全不知曉。事後我去了平遙鎮,回來時在路上遇見一個人,告訴我他看見了胡人。」
哲仁神色一如往常般疏淡空曠,道:「主子莫不是說那個來歷不明的小孩,他現在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我遇見他時,他告訴我前夜在雪地里躲避胡人。倘若此話是真,這胡人必不是殘敵,亦不是援軍,而是我下令放歸的降俘!他們能平安無事地走到那裡,須得有人幫忙,所以我軍中有人通敵。你說,是也不是?」
哲仁此時倒鎮定下來,反笑了笑,道:「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屬下不才,追隨左右,並無時間和能力去接濟這許多戰俘。」
承鐸便也笑了笑:「你自然也是為人爪牙了。東方先生初來時,有人想查探他的來歷,便乘隙翻了他的帳子。卻不想東方先生帳內陳設暗合九宮十方之勢。那人翻動之後,表面看來不差,卻把其中的陣局打破了,這人便露了形跡。你說,是嗎?」
哲仁望著承鐸,收起笑容,道:「是。」
「那日阿思海報來,說胡狄的騎兵要夜襲我中軍。我當天布置了楊、趙伏兵,其餘並無人知曉。只是為防文書軍機被毀,午後收拾了大帳的書案。那夜胡騎果然來了,可見之前消息並無泄露;然而殺到一半,援軍來了不少,行跡上看是已經知曉前軍中了埋伏。算算時間,這細作正是午後方知,通報得倉促,才弄成這樣。那麼,這人必是常在我大帳出入的近侍之人。」
哲仁看著伏地昏迷的茶茶:「所以那天之後,主子一反常態,弄了個女人住在大帳里,以礙他人出入查探?」
承鐸點頭道:「可惜你還是不夠沉穩,立刻就想把她攆出去,拿營妓里雞毛蒜皮的小事來問我。事後我讓你監視茶茶,你知道我懷疑她,就乾脆想讓她做個替死鬼。可是茶茶平日並不與人往來,於是你暗示我東方先生和她是一夥的,可你這個暗示又讓你露了馬腳。原因無他,一個人說一個人有問題,那個人確有可能不對;一個人說其他人都有問題,這個人自己才有問題。」
哲仁如受教一般「哦」了一聲。
承鐸輕撥著指間的一枚羊脂玉扳指,已自接了下去:「昨日阿思海回來時,哲義在我身邊,而你不在。那時茶茶正好在我大帳外閑逛,你乘隙把那個瓷瓶放到了我的帳中。茶茶回去之後……」承鐸也看了一眼已然昏迷的茶茶,「偶然……發現了那隻瓷瓶,便拿了出來,扔到了茅廁里。於是你功虧一簣。」
「所以你就拷打她,既試探我也試探她?」哲仁神色決然,平靜點頭,「現下看來,她倒是不差,我卻有些心急了,想打死她,她便無從說話,這些懷疑都可以推到她身上。又或者,她熬不住自己招認。」哲仁的最後一句話,等於已經承認了。承鐸不再說話,哲仁也不說話。除了昏迷的茶茶,餘下的幾人都覺得結果出乎意料,大帳里再次沉默一片。
哲仁默然半晌,慘然笑道:「王爺既早已知曉,何故姑息至今?」
承鐸一字一頓道:「哲仁,你跟了我十二年。我第一次上戰場十五歲,你十三歲,那時你便長隨我左右。時至今日,我並不想刑辱於你,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告訴我,那位主子是誰?」
哲仁沉默地看著他,忽然叫道:「主子。」
承鐸冷冷道:「你無須如此叫我!」
哲仁跪下頓首:「是。哲仁確實不願意害你,既然害了,無論什麼原因,都不足道。只因十二年前我就不是王爺的人。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不能提及。」
承鐸盯了他片刻,點頭道:「既如此,哲義,把腰刀給他,讓他自行了斷吧。」
哲義素來與哲仁同進同出,原是極熟悉的人,當此之時,也只能摘下腰刀,上前遞給哲仁。哲仁接過來,默視片刻,抬頭看著承鐸,想要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一伸手,拔出了腰刀。
承鐸道:「你若有事求我,我也許會應你。」
哲仁搖頭:「沒有。」
承鐸輕哼了一聲,緩緩道:「你還是太過剛介孤傲,寧願抱憾而死,也不願說出實情。」
哲仁自嘲地笑了笑。與其說是笑,倒不如說是嘴角扯了一扯。他橫刀抬頭道:「王爺從此忘了哲仁這不義之人吧。」言畢手肘一橫,刎頸自盡。
帳中人人都看著這一幕。只因承鐸沉著臉不響,其他人也便不敢出聲。
東方看著地上的茶茶,心想她剛才那個個理由,看似合理,卻又合理得勉強,用心一查,又找不著破綻。茶茶若非無辜,便是裝得實在太好了。
半晌之後,承鐸側頭對哲義道:「把哲仁葬了。」哲義允諾,眼裡有幾分兔死狐悲之色。承鐸見他這樣,心裡突然有些發酸,既不說話,也不管帳里其他人,兀自走到帳中,伸手撈起茶茶。
茶茶吃疼,身子顫抖了一下,悠悠醒轉,見承鐸抱著自己是往他大帳的方向去。茶茶心裡稍稍落定,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索性靠在承鐸的肩頭上,又昏了過去。
自這天昏迷后,茶茶一直不醒,承鐸以內力探她的脈息,覺得並沒有很嚴重,不應昏迷不醒。東方診脈良久,覺得她脈息平穩,應是沒有大礙。一直不醒,大約是她自己不想醒。
「自己不想醒?!」承鐸對這一說法聞所未聞。
「有時人醒著不如昏著好,自己便會昏睡不醒。並非故意,也並非受傷的緣故。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吧。」
承鐸很少有不願意麵對現實的時候,也就領會不好這個意思;又覺得東方對他拷打茶茶的事似乎頗有微詞,便不再說什麼。可才過了一天,茶茶不知道怎麼了,又突然驚醒過來,圓睜著一雙顧盼流眸,驚駭地望著承鐸,就聽見承鐸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語:「不想醒又給嚇醒了,看來我還是溫和了點。」
這樣又過了十數天,茶茶的傷雖然沒有全好,卻也可以下床走動了。她醒過來的第二天,承鐸把她抓起來從頭到腳洗了一遍,最後又放回床上。
至於承鐸為什麼要把她放到自己的床上養傷,茶茶並不清楚。只是她暗暗覺得承鐸的這種潔癖並非因為臟或是怎樣,而是他彷彿始終覺得凡所觸及的東西都是一時的,不與他相干似的,乃至空氣塵埃都不與他一體,是以必須洗去。這種行為發展到有些強迫的地步了。
一個人若與所存在的世界疏離至此,他內心深處其實是何等孤寂。由此,茶茶覺得承鐸這人愈加深不見底地可怕。能不應他就不應他,能不惹他就不惹他。他把自己放在床上當墊子還是當抱枕,都隨他高興吧。
再說,睡承鐸的床實在是一種優待,比之靠墊、氈毯要舒服暖和得多,埋首其間有種淡淡的清洗過的棉布味道。茶茶裹在被子里,翻了一下身。被角磨在臉上,她乾脆把頭蒙進去,就聽見帳簾掀起的聲音,有人進來了。繼而有什麼東西被放在了桌子上,茶茶心裡哀嘆了一聲,被子就被承鐸一把拉開。
「起來。」他果斷地命令,隨即往床沿上一坐,伸手端來一碗葯。茶茶只得坐起半身,倚在枕上,接過那葯碗,盡量快地咽下那碗烏黑的葯汁。待她喝完,正兀自皺著眉,沒防備地,承鐸將一小塊不成形狀的糖塊按進她嘴裡。
一股濃郁的奶香立刻取代了葯汁的苦澀,有點清淡的甜味慢慢帶出點酸甜味道。胡地的乳酪,是北邊牧民家裡常有的食物。茶茶几乎是貪婪地享受著這塊乳酪的味道,覺得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承鐸平靜無波地問:「不苦了吧?」
茶茶疑心他今天怎麼這麼好心,遲疑地點了下頭。承鐸的唇便壓了下來,舌頭毫不猶豫地跑到了她的嘴裡,一隻手就解開了她衣衫的帶子。茶茶一陣鬱悶。
承鐸不是個縱慾無度的人,但縱起欲來有點不是人。前些日子他忙著理論戰事,茶茶住在他的大帳里,他也沒碰過。今天他似乎很有興緻,把前面的工作做得細緻緩慢。茶茶以他「給顆糖吃就要給一棍子」的對待原則推測,他今天是打算把前些天欠下的一齊補回來。這樣一想,她就無論如何也回應不起來了。
承鐸把她翻轉過來,讓她趴在被子上,撫摸著她背上的傷,安慰說:「別怕,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他的手指按在傷痕上,有一些瘀青的疼痛。茶茶不由得又想到那天被哲仁鞭笞的情形,心裡一陣畏縮。已經這樣了,還不會怎麼樣?是今天她的小命兒不會怎麼樣,還是今後難保不怎麼樣?此君說話真是藝術得很啊。
承鐸側過茶茶的臉,又餵了一塊乳酪給她。等她抿化了,他又湊上去分享。茶茶不敢有絲毫違逆,乖乖地順著他。承鐸把她嘴裡的糖搶得乾乾淨淨,抬起頭來,按著她的腰肢,說了句:「要吃自己拿。」
茶茶看他還算和氣,埋頭調整了一下情緒,從盤子里抓了塊大個的乳酪,俯身抱了被子,有些憤然地嚼起來。
茶茶到底還有傷,承鐸午後倒也沒怎樣為難她,過後又讓她蒙頭大睡了。他出來往東巡防,一直到日暮方回。因為胡狄戰敗,整個戰線都向西遷移。承鐸在燕州東線的兵力也收了回來。
胡人暫且集結不起像樣的人馬,守在都城不出來。承鐸也並不深入,草原荒漠之地,無甚可占,且遠征不易。於是北方戰事稍平,上京便有令旨發來,由雲州大都督承銑代總對北防務,召承鐸回京。他既要暫離,便要把一切布置穩妥。在有些軍事上,承鐸一向是不厭其煩瑣,他認為必要的就一定要親自去查看才會放心。
等到他回到燕州大營,卻見東方一身行裝騎馬等在營首,明姬站在他身邊。一見他回來,東方便拱手道:「習鑒兄,小弟本要與你同行回京。現下因為有些瑣事,要輕裝簡行,先走一步。」
「現在?」承鐸有些愕然地問,現在天已漆黑。
「正是。本來午後要走,因你不在大營,若不辭明甚為不妥。你我就此別過,等你回京我再登門拜訪吧。我的妹妹和鴿子勞兄代我照管了。」
承鐸見他去意甚急,也不問什麼事,只點頭道:「好。」脫下手上素常戴的那隻羊脂玉扳指遞給東方道,「等我回京,你拿這個到靖遠王府找我。」
東方接過,拱手致謝,甚至沒有看身邊的明姬一眼,馬鞭一揚便馳入夜色之中。
承鐸看他去遠,回頭見明姬站在那裡仍然望著去路,便跳下馬來,喊她入營。明姬又張望了兩眼,才慢慢跟著他往回走。承鐸笑道:「你過兩天跟我一起回京便是,不過半月就能見著你哥哥了。」
明姬並不去看承鐸,只嘆了口氣:「哥哥以前不在家,娘親去了他才回來,可也是說走就走了。我從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
承鐸道:「男兒志在四方,他雖不在你身邊,總會記掛著你的。」說話間已到了中軍帳,承鐸止住腳步。
明姬站定,屈膝謝道:「大將軍,我先回去了。」
承鐸囑咐她:「你有什麼東西要帶的記得收拾好,他的鴿子什麼的如果也要帶著,我讓哲義去幫你忙。」
明姬正要說話,承鐸抬手止住道:「還有,明姬小姐太客氣了。我看你跟趙隼、阿思海他們都還合得來,只是見了我就拘謹。其實我也是人,跟你在平遙鎮大道上見著時一樣,又不是老虎。」
明姬臉一紅,道:「那時我得罪了你,怕你要找我麻煩……」
承鐸笑了:「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沒事,你儘管得罪我,我不怪你就是。你快回帳去吧,我這裡還有點事。」明姬點點頭,笑了笑,一甩辮子走了。
時下天氣漸漸熱了,東方坐在驛邊小店覺得甚為口渴。店家奉上茶來,他喝了一口。連日南下,馬力不濟,昨天在這小鎮上換了馬,略做休整便要趕路。路邊的草木抽穗吐綠,一派風和日麗。
小店夥計陸續把他的飯菜端了上來。東方齊箸,正要動手夾菜,桌角下一晃。他頓了頓,仍然夾了一片菜葉,就著饅頭吃起來。桌子上搭上來幾根黑漆漆的手指,然後露出一蓬亂糟糟的頭髮,再然後是一雙滴溜溜打轉的眼睛。一個要飯的孩子從桌子底下鑽出來,趴在桌對面,訕笑道:「嘿嘿,大爺。」
東方置若罔聞,繼續吃。店家卻看見了這孩子,夥計抄起灶間油布,驅蚊子似的趕道:「去去去,這小叫花子,怎麼大清早跑人家店裡來了。真是晦氣!」
東方仍然夾菜,只向那夥計道:「你不用管他,忙你的去吧。」夥計吃驚,既然客人不說什麼,他也不好說什麼,愣愣地走回灶間和店主議論這兩人。
那小孩見東方如此,看了看飯菜,又看了看他,飛快地抓了一個饅頭,狼吞虎咽起來。吞了一會兒,噎住了,脖子一抻,抓來東方的茶碗喝了一口。喝完,又倒了一碗。東方的饅頭才吃了小半個,他卻已經把整個饅頭放進了肚子里。
小孩遲疑了一瞬,伸手想再抓饅頭,被東方一把捉住了手腕。那孩子馬上求饒:「大爺,我我我不要了,我……」東方搖頭:「你餓得太久,不可以一下子吃很多。」
孩子咽了一口唾沫,道:「是是。大爺一看就是面善之人!」
「面善的人,未必心善。」
「是是。大爺說得太對了,一看就是有見識的人。」
東方笑笑,問:「那你又是什麼人?」
「我?」小孩盯著桌上的菜食,「我叫釘子。」
「釘子?那我豈不是要叫起子?」
「嘿嘿,只要您不叫鎚子就好。」他終於抬起頭望著東方嘿嘿笑。
東方吃完,放下筷子,便拿了錢喚那夥計吩咐:「再拿幾個饅頭給我裝上。」回頭對那釘子說,「這剩的幾個你拿去吧。」
釘子把饅頭抱在懷裡,卻望著東方說:「大爺,您要書童奴才不要?我雖然小,卻識字,什麼都會。您一個人出門在外,沒人伺候,我給您做奴才吧。」
東方道:「我要個釘子做什麼?不小心還得扎了手。」
「那怎麼會,我可省事兒了,求您帶上我吧。」說著,釘子已經泫然欲泣。
東方便招手道:「我不要書童,但我可以給你找個書童的差事。」釘子立刻變了笑臉,雀躍向前。東方補充了一句,「只是我們還得趕兩天的路。」
那釘子便釘在了東方的馬上,兩人顛簸了一日,已到京畿近郊。東方漸漸勒馬,卻沿著那田畝逛了一周,覺得有些不對。本來早春時節,正是農人在田間耕作之時。然而四野荒廢,走了半日才見一個老年農夫,挽著褲腳在水田裡插秧子。
東方下馬,牽著馬匹過去,躬身道:「老丈。」老頭抬起半身來,捶腰道:「哎。」
「現下正是春耕,何以這四方沃土只有老丈一人在耕作?」
老頭眼皮兒都沒抬一下:「我不怕死,所以出來種地。」
東方把馬韁遞給馬上的釘子,矮身在他地邊的瓦壺裡倒了一碗水,遞給那老頭,卻一眼瞥見他地上的竹籃里放了把閃亮厚實的菜刀。
老頭接過來,喝了一口,擦擦汗,卻嘆了口氣:「唉,你還是快走吧。這一帶都沒人敢來了。」
「這是為何?」
老頭坐到田埂上,對東方道:「年前起,這兒便有野獸傷人,暴死在道上,看著可慘了。漸漸死的人多了起來,地方官員便派了獵戶衙役捕獸,卻屢捕不得,倒有不少人枉死。」
「人們都說定是只大蟲,只是我們這裡不近深山密林,野獸也不該來這裡。後來皇上也派了兵,圍了附近的山林想捕殺這野獸。」老頭瞪著眼睛,說,「有天夜裡在離此五里的山上遇著了,真正嚇人啊。據說眼睛有海碗大,聲音咆哮如雷,刀斧不能進,把軍士傷了數十人,其餘的人都給嚇得四散逃走。從此,這一帶的人都紛紛逃跑了。」
東方聽得匪夷所思:「那是什麼?」
老頭渾濁著一雙眼搖頭:「不知道。只知道是怪獸。皇上令這一帶的百姓西遷,人都走光了。老漢我年近七十,在這裡住了一輩子,無兒無女,也不想走了。看著這地空著,就買來秧苗種種。」
東方站起來,抬頭看了看四面的山川,問道:「這裡過去頗為富庶,想必沒有鬧過這樣的事吧?」
老頭也站起來,搖搖頭,又走到田間。
東方看他走去,又問:「大家都怎麼評說這事呢?」
「還能怎麼評說,總是老天爺看著什麼不好,才鬧出這等怪事懲治世人吧。皇上不是下詔罪己了嗎?」
東方笑笑,挽了袖子說:「老丈一人不便,不如我來幫你吧。」
老頭直起腰來,有些吃驚,還沒說話,釘子在那馬上低聲喚道:「先生,先生。」東方不讓他叫「大爺」,他就叫「先生」。東方過去,那釘子欠下點身,苦臉低聲道,「先生,我們還是快走吧。這兒危險得緊,一會兒要是來了怪獸……」
東方轉身道:「無妨,這裡倒也開闊,什麼都看得見,哪裡就有怪獸走到你面前了。你要走便自己走。」釘子看看前路,咽了口口水,覺得還是待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安全,雖然也只多了兩個。
東方也挽起褲腳,跳到水田裡,動手栽了起來。老頭驚異地看著他的動作:「你也會種地?」
「奇怪嗎?我家也是種地的。」
將近中午時,那不多的秧苗便被兩人種完了。東方擦乾手腳道:「老丈住在哪裡,我送你一程吧。」便牽了馬,跟著那老農走到一間破舊的土屋前,只見門窗上都釘著鐵條,只留了底下半截門欄,留人屈身而入。老漢道:「這屋子破得很,晚上我也睡在地窖里,你進來看看不?」
東方抬手道:「不了,老人家快些回去。這些日子小心為是。」老漢嘆息一聲,跟他道了謝,拎了籃子鑽進那門欄。東方不再說話,翻身上馬,一夾馬肚便跑了起來。走到日暮時又見了人家,住宿一晚,再行了一日,便到了京城。
上京的氣象自然與別處不一樣。那城牆巍峨許多,城裡風土人物也大不一樣,不像北方邊陲,民風彪悍,往來之人常常帶著刀劍。東方牽了馬走在繁華街道上,滿眼是綢衣錦袍。釘子從不曾見過這等城鎮,東張西望,十分好奇,東方便買了個糖人給他玩。晚來挑了一間客棧,安頓下來。
第二天清早,才過卯時,東方便早早起來,仍然帶了釘子,七拐八彎走了小半個時辰,來到一座官衙。釘子抬頭認那上面的字,竟然全都認得,他一字字念道:「欽天監。」東方笑笑,上前對那守衛說了句什麼,守衛便放了兩人進去。
裡面是一條長甬道,兩旁栽了數株參天大樹。正面是一座大殿,有主事之人坐在裡面。東方放下釘子,上前交涉。那人給他指了個方向。東方回身帶了釘子又走,從一道小門走到一座閣樓上。
東方緩步走上那樓梯,卻見門鎖緊閉,廊下木柱上釘著一張字條。東方皺了眉,揭下來一看,上面寫了一首短詩:「平原築牆坻,赤雁來伏棲。高鳴一晝夜,哀哀不得語。」
東方讀了一遍,隨即展顏輕笑,回頭見釘子眼睜睜看著自己,東方便把那字條遞給他問:「這回還認得嗎?」釘子橫看豎看半天,說:「不全認得,說的是啥?」
東方牽了他仍按原路出來,說:「說的是有個人在砌牆,突然跑來一隻紅色的大雁停在上面,高聲叫了一天一夜,十分悲切。」
「那大雁好討厭。先生,我們去哪裡?」
東方道:「去找這個給我留字的人。」
兩人上馬,一路往南,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已離了鬧市,漸漸沿著一畦菜園走到一處葯院茅舍。竹籬虛掩,東方推開門,院子里曬了幾架藥材。院里門扉緊閉,東方便繞過屋舍,往後院走。後院金銀花架下坐著一個白髮老者,布衣素服,總有六七十歲了,正在一個大簸箕里揀葯。
東方兩步走上前去,整衣拜倒,道:「師父。」
那老者一見東方,便笑著站起來,一步上前把東方扶起,道:「我還以為你昨天便能到,莫非想那詩句想了整整一天才明白?」這老人正是欽天監的主事,國師水鏡。
「弟子雖然多年未聆教誨,也不至愚鈍至此。路上有事耽擱,昨日入城已晚,今早去欽天監拜謁,才得著這紙留墨。」東方說著,把那張字條拿出來,「平原上築牆,有土乃成,意、形皆是一城字;赤雁者,朱雀也,南方神鳥;一晝夜即一日,合一舊字;《古微書》上言,鳥獸之但鳴不語,因其舌異於『人舌』。這四句詩說的便是『城南舊舍』。」
水鏡撫須頷首:「不錯。這又是誰?」
「哦,」東方回頭招來釘子,「這個孩子是我在路上遇見的乞兒,實在無處可去。他識文斷字,且還機敏。能否留下他在師父這裡做個道童?」
釘子一聽這話,連忙上前對水鏡作揖。水鏡眉目清朗,點頭道:「你還是這樣的心腸,總見不得苦弱之人。」說著,往前面屋舍走去。東方緊隨其後:「師父此番找我入京,是有什麼急事嗎?」
「你在京畿城郊可曾見到什麼異象?」
「說是有怪獸出沒。」
水鏡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情鬧了許久。皇上令欽天監卜問天意,我也無非奏些政績不勤,國事不寧,以致天譴。可我雲遊多年從未見過這等怪事。」
東方沉吟道:「師父以為此事乃人禍?」
水鏡不答,推開門,屋裡是些尋常桌椅,牆上卻掛了一幅古風的《煙波釣叟圖》。東方辨那字款,卻聽水鏡道:「去歲末,紫微星相混亂,朝政恐不安定;彗星出於東方,主將軍謀王。你想必看見了吧?」
東方低頭想了一回,道:「是,但……不是燕州那位。」
「哦?」水鏡眉頭一緊。
「弟子如今追隨五王。」
「啊?」水鏡吃了一驚。
東方見他這樣,倒有些尷尬,坐下,正色道:「我曾在燕州試探過五王,這幾月都在他營中。我覺得……他只是恃才放曠,並非野心勃勃之人。」
水鏡熟視東方,沉吟片刻道:「我本想讓你來助我。你既跟隨五王入世……便有始有終吧。」
東方想解釋兩句,卻又覺得多餘,只點頭道:「是。師父遇到什麼疑難之事了嗎?」
「都是些雜務罷了,也無甚要緊。」水鏡看他氣色,拈鬚道,「你近日紅鸞星動,恐有些不期之遇。其中兇險,需得小心為是。」
釘子坐在那門檻上,看著太陽升上天空,心想那紅鸞星是個什麼星,為什麼先生聽了臉紅了。他本是想繼續跟著東方,老年人畢竟沉悶,不好玩。但他覺得自己未必能求動東方,悶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地看起了地上的螞蟻搬家。
承鐸回京已是十日之後,據說場面頗為壯觀,但是東方沒去。第二天午後,東方估摸著他沒有什麼事了,才作興往靖遠王府去。承鐸的王府在城西山腳下,不算特別繁華之地。靖遠王府之所以在那裡,說來好笑,最重要的原因是那裡有一股溫泉活水。據修建王府的工匠說,王府的屋宇都建得闊朗簡潔,唯有裡面的一個浴池,引那溫泉水入內,構造十分講究,是五王特別喜歡的。為了這一樁妙事,他寧願住在離大內甚遠的城西,不惜每天天不亮就騎馬穿街趕早朝,雖然五王一年裡也只有那麼一兩個月在京。
從城南到城西,要走大半個時辰。東方走過那街口,見有個賣零食的小攤,已經做出夏天常吃的涼糕來。他便索性坐下來,要了一碗。那涼糕是用糯米和大米磨粉做成,輔以松子、桂皮、大棗,臨上桌時,再撒上一層黃豆細面。甜而不膩,柔軟黏滑。
這京城小吃還是如數年前嘗過的一般可口,讓東方覺著怡然自得,又要了一碗杏仁茶喝著。耳朵沒注意漏了點風,就聽見身後桌上一個女子幽幽嘆道:「那街角綢緞鋪的王掌柜,近日纏得我沒完沒了,真讓人心煩。」這女子聲音低沉,有些喑啞,倒也不乏溫柔,只是造作得很。
另一個女子輕言道:「姐姐何必理他那樣的俗物,又不是別無他選。」
那先前說話的女子似是有些羞怯自得之意:「妹妹真是,怎麼取笑起我來。」說著,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家的公子數了一遍,聽起來人人追捧,只是賣弄之嫌甚大。那旁的女子只略略應付兩句,湊她的趣。
東方慢慢吃完,也聽了不少,站起來打算走人,有意無意也就朝那邊桌上望了一眼。這一望,任是他涵養再好,也沒忍住笑了笑。
那說話的女子二十七八,算不得年少鮮嫩,卻描畫得濃翠欲滴。那臉和脖子的顏色大不相同,白白的臉上胭脂擦得還算合宜,只那嘴唇紅得像才吃了人,首飾也俗艷得緊。再配上她一副捧心皺眉的模樣,東方笑她一笑卻也不為過。
然而東方這一笑也沒算好時候,偏被那女子看見了。她嬌弱的表情一頓,瞪著東方道:「你笑什麼?!」
東方被她咄咄逼人的氣勢一震,竟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口裡笑道:「沒什麼,想笑而已。」說完,將錢放在桌上,便轉身出了小店。
剛走出去,那女子在身後施施然道:「哎,這些登徒子,真是討厭得很。」
東方耳聞之下,腳後跟軟了一軟,就聽見那旁邊原和她一起說話的女子「哧哧」笑了。
東方走了好幾條街才算是把這奇遇帶來的鬱悶給撫平。走到皇宮西門時,他上去買了一張宮門鈔。那小吏收了錢,漫不經心刷了一張給他,字跡模糊得很。(宮門鈔:古時沒有報紙雜誌,信息渠道匱乏。朝廷每一旬會出一份文書,記載些政令時事之類,只是十個銅錢一張紙,百姓覺得貴,少有去買的。)
東方把那紙鈔拿在手裡,且不忙看。那邊宮牆下站了三五個人,圍著一張破舊的黃紙看著。東方過去,仰頭一看,卻是張罪己詔,怕是貼了有些日子了。上面寫道:「朕御極以來,孜孜以求,期於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則京郊忽現異獸,嗜戮生靈,使民生不安,皆因朕功不德,治政未協,上下臣工弗能恪共職守,以致災異示儆……」
東方大略看了一遍,便轉身朝王府去。他數年前本到過京城,這幾日也把街巷認明了,所以一邊走著,也一邊展開那張宮門鈔來看,上面寫了承鐸旬日前破胡之事、吏部的三個任免令、春耕勤農事宜、一位老太妃病重皇帝釋囚祈安等等。
東方大略看了一遍,將其折入衣襟。他向西穿入一條小巷,遠遠地已能看見靖遠王府的房舍樓閣。走到一個巷口,左邊路上轉來兩個人,卻是一個少女攜著一個小婢。東方與她二人照面,那少女臉上戴著紗,只露出一雙眼睛,然而只是那一雙眼睛,也足以讓人過目不忘。
那是一雙十分美麗的眼睛。茶茶的眼睛也讓人見之忘俗,移不開目光。只是茶茶的眼神沉斂,像深水碧波映著藍天白雲,而這少女的眼神卻像涓涓溪流,帶著歡快明亮的色調。
她攜了婢女右轉進了另一個巷口,東方恰巧也往那個巷子走,便跟了過去。少女身邊的婢女與她嘀咕了兩句,她又回頭掃了東方兩眼,明顯加快了腳步。東方四面一看,這窄巷並無他人,她莫要以為自己故意尾隨她,索性放慢了步子,讓那少女先往前去了。
又轉了兩轉,已近王府正街,不似方才那般少人了。東方轉過一個巷口,竟又看見那少女,走在前面衣袂翩躚。小婢發現身後有人,回頭一看,連忙告訴了少女。少女回了兩次頭,眉頭皺了起來。
東方見了她這種神色,不由得捫心自問:「難道我長得像歹人?還是專門調戲婦女的那種?」這樣一想,十分惆悵,一分神的工夫,那少女就不見了。東方忽然警覺,方一停步,四周已躍下四個黑衣男子,當街而立。其中一人指著他道:「大膽狂徒,光天化日之下,你跟著我家小姐要做什麼?」
東方四顧,街左偏後王府的院牆上有道側門是他方才走過的。右首偏前是間客棧,檐下有小販鬻物,如今見了這幾人都站起來張望。東方不由得笑道:「天下路天下人行,你家小姐走得,我也走得,如何就成了跟著?」
那人冷哼了一聲,道:「如此你到官府分辯去吧。」言罷,就要動手。
東方倒不料他說官府,忽然想到是了,這裡是街上,好歹百姓往來,鬧得不好傳揚出去,就成了某人以勢壓人,權大於法,隨意欺民……
東方想想便不再玩笑,直接伸出左手握拳,豎起拇指道:「我與你家主子有約在先,此物為信。你若認不得,叫你上頭的人來認。」
那方才說話之人看他手上有一枚白玉扳指,玉色潤澤是上乘之物,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半晌方抬手道:「請。」東方見他往那來路上讓,仰頭道:「我生平磊落,不喜走旁門左道,你家主子府上沒大門嗎?」
那黑衣男子分明一怒,但見東方氣定神閑,便一語不發地往前走了。東方也不說話,隨他走出那條後街,再一拐,便是王府正街。人來人往,頓時有了幾分熱鬧。方才那四個黑衣人,只剩下領路這一個,其餘三人未發一語,如影見光一般不知去向。
到了正門,樑柱巍峨,站了一班執戟的侍衛。那黑衣男子領了東方上前,從偏門進入。門內便有王府的主簿,因問東方要拜帖。東方說沒有,那主簿白了他一眼,便要他簽上姓名。東方簽了,隨那黑衣人再往前。
因為承鐸掌兵權,王府里站的侍從全是京畿戍衛營的軍士。兩人走到一間開閣抱廈里,那黑衣男子對上首坐著的一個半老不老的老頭行了一禮,示意東方跟他交涉,便退了下去。那老頭抬頭打量了東方兩眼,便問:「何事?」
東方上前,摘下那扳指放在案上,道:「我與五王有約,今日特來拜見。」老頭拿起那扳指看了一看,站起身,雙手還給東方,不卑不亢道:「下官姓余,乃王府內丞,專管內外府事務。王爺現下正會客,請公子隨我這邊稍等。」承鐸的王府內丞是朝廷正六品的官職,東方便也禮讓了兩句。
那老頭一路走去,穿過一道院門,到了一處正殿上,方才看見殿內走出兩個婢女,那些執著刀槍的軍士都不進那牆。東方心知這是王府內院,便老實跟在那內丞身後,目不斜視。
到了正殿上,裡面都立了些粗使下人,那內丞老頭向一個三十來歲的管家娘子道:「李嬤嬤可在?」那婦人回道:「方才往膳食堂去了,一會兒就回。」內丞老頭道:「這位公子是王爺邀見的客人,一會兒勞煩稟明嬤嬤,我先出去了。」那婦人應了,便將東方讓到耳房裡,斟了茶上來。
東方一口沒喝,只覺得見他一面真是麻煩,既然這樣麻煩乾脆不要見了,一時心意煩躁起來。忽聽見外面說了聲:「李嬤嬤來了。」大家便都走過來,齊齊站好。那殿門口便緩緩走上來一個婦人。
這婦人四十多歲光景,穿著件老氣橫秋的衣服,臉上的表情太過嚴肅,彷彿她有多大的輩分了。她往那殿上一站,這幾個下人便大氣兒也不敢出。
東方忽瞥見她身後跟上來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卻是茶茶端了個托盤跟在後面。晃了這半日,總算看見個熟人,到底要舒服些。茶茶那白衣服在王府是穿不得的,若非守喪,沒人許穿白衣。她換了這鵝黃白紗的衣衫卻也濃淡相宜,好看得很。東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沒想到承鐸把她也帶回來了。
茶茶抬頭看見東方,詫異之後雖沒笑,眼裡到底有了點笑的意思。便聽見那李嬤嬤咳了一聲,狠瞪了她一眼,茶茶連忙識趣地低頭。東方心道這下不好了,茶茶雖然沒有名分,身份低賤,好歹也是承鐸的人,自己是一眼也不該看的。他倒沒什麼,只怕給茶茶惹了麻煩,便率先對那嚴肅的嬤嬤行禮。
方才那個給他斟茶的婦人上前稟明了東方的事。李嬤嬤道:「那你便帶了他去王爺的茶室候著。」她言語不徐不急,自有一種威嚴,說完徑直往那殿後走了。茶茶眼睛都沒敢再抬一下,端著盤子跟她去了。等她走過去,那斟茶的婦人才引了東方出去,又踩著林石小徑穿花拂柳,走了半日穿過一道垂花門,便是幾間正房的側廊。
一近那廊下,便聽見一個女子聲音笑道:「你沒看見皇兄當日那神情,恨不能把我插上翅膀立刻送回到胡狄那兒去。我心裡就氣不過,都是兄長,他怎麼那樣。我說來不及了,五哥現在已經打起來了。」那女子聲音輕柔婉轉,款款道來,聽著十分舒服。
只聽承鐸的聲音道:「二哥最近事情也忙亂得很,你不用怪他。都是下面那些老東西攛掇的。」
那婦人把東方讓在廊下,悄向廊下侍立的大丫鬟交代了幾句,也折轉身走了。那丫鬟便請東方到耳房去坐,東方卻不去,只在廊下站著。大丫鬟左右為難,又不敢貿然進去稟報,只得容他站了。便聽那屋裡女子取笑承鐸道:「你莫不是說蕭相吧?」
人人都知道,蕭相國乃承鐸的岳父大人。雖然蕭妃亡故,到底承鐸沒有立繼妃,這翁婿關係也抹不開去。但蕭、鐸二人向來不和,這也是朝上眾所周知的。
承鐸似乎不想談這個話題,反而笑道:「你也算是京城一大禍害了。這回看看能去遠,不想又回來,要惹多少王孫公子悲喜兩難。」
東方略略猜著了,這說話的女子便是那前時要和親的十三公主承錦;當然他更猜著了,這女子便是先前在府外讓家丁對他發難的戴紗少女。
承錦失笑道:「兩難便兩難,又不是我的過錯。可恨那沈尚書的二公子竟拿那等酸詩給我看。真讓我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承鐸道:「他說不定找了好些窮酸書生才替他寫出那般文採的詩。你不體恤也就罷了,不該嘲笑人。」
「我已經很客氣了,還裝不知道是誰寫的。」
承鐸笑:「這些人你不理便是,和他們理論反失了身份。」
承錦分辯道:「五哥,不是我輕狂,是看得多了,委實讓人厭煩。我若不應聲,他們還不知道要怎麼想呢。回頭見了,那形容著實猥瑣得緊。」
承鐸朗聲笑道:「我猜他們斷不至如此自作多情吧。」
東方聽得這些言語,皺眉,心中暗忖:「這京城女子何以這般自命不凡之至!」
承鐸笑猶未了,前廊下轉過一人來,正是哲義。哲義見東方立在廊下,對他抱拳,轉身進了裡面,那兩兄妹的談笑便止了。承鐸說了句:「是嗎?」他起身就往外面來,承錦也跟著他出來。
她面紗已除,水眸漾漪,顧盼生輝,那長墜的明珠耳環在她腮邊搖動,襯得她白皙可人。略一抿唇,一對酒窩便浮上臉頰,似能盛下無限春光。承錦忽一眼看到廊下立著的那人,明顯一愣,那人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卻又深深地施了一個過分恭敬的禮,便聽見承鐸熱烈地說:「怎麼是你?!我說誰立在廊下良久,竟不來人通報!」
東方原想在街上賃間房子,承鐸不讓,一定讓他住在府上。且明姬隨承鐸回京時,已住在府上西北角一個單獨的院落里。東方也只好客隨主便,住了進去,只是把承鐸安排的侍女都退了。只留了一個小丫頭伺候明姬,實則是怕明姬無聊,給她解悶的。
第二天承鐸上朝時,便邀東方同去。東方不想去,承鐸說就是帶給皇上見見面,大家認識認識,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東方在朝房等候時,才真正見識了承鐸的權威。像他這樣一個無名之輩,只因為是承鐸引薦而來,文臣武官竟沒有一個敢怠慢。至於承鐸本人,那更是人人都要矮著頭說話,承鐸還愛理不理的。東方想起水鏡說的「將軍謀王」,心裡思量承鐸之志,比起那平遙鎮上冒雪同行的趕路人,究竟哪一個是他真意。又或者,他本是一個縱橫天地的人,上可為王,下可為民,只要他願意。
東方足等了一個時辰,早朝才罷,皇帝留了內閣大臣北書房議事。承鐸便差哲義來叫了他去。東方跟著一個侍衛,走過一路雕樑畫棟,便到了那北書房。內監稟過之後,東方趨入,下拜行禮,自呈名姓,耳聽一個聲音低沉道:「平身吧。」東方只一聽,便覺這人話音里中氣似是不足。他站起身來,抬頭一看,上面書案后坐著承鐸同母的二兄承鑠,錦袍上綉著五爪團龍紋,四十左右年紀。
承鐸站在案左,下面左右列了幾個官員,都是一二品服色。東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承鐸便向承鑠道:「皇兄,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東方互。」
承鑠點頭道:「確是一表人才。」
承鐸道:「臣薦他來此,並非因為此人與臣相似,好勇爭先,陳兵揚武。相反,他民生國計上更有智術些。方今我朝國力未強,亟需治理,所以才引他來見。」
承鑠似乎感興趣了,向東方道:「如今國家積弱,庫中糧米錢銀都不豐裕,而徵稅又屢生官民齟齬。朕聽說你在鄉里也頗有聲名。可為朕說一說民間實情,解決之道?」
東方原本遊走四方,也見過不少疾症,聽承鑠多說了兩句話,便覺得他必有隱疾,以致內脾虛弱。但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東方便答道:「是。草民以前在邊陲鄉野耕種度日。然而兵革荒亂,胡馬蹂躪,多不能種,種不能保收,是以邊陲百姓生活難以為繼。若要國家黎民長治久安,則必伐胡。」
「然而南徐戰亂方平,國中又連受旱澇之災。接連征戰,錢糧人馬都不能繼。而朝廷征錢糧兵士,若過度,又易激起事端。以往徵稅,定以戶額,這種方式,草民以為稍欠變通。」東方說到這裡停下來思索,承鑠默不作聲,那一旁的戶部官員便忍不住了:「依你之見,徵稅不定戶額,讓百姓愛交多少就交多少才是變通不成?」
東方道:「非也。征戰所用者,人力與物力。天下人有貧富,若以一定的額度去規定每一個人,則過上或過下之人都生怨望。草民以為,不妨讓富人出錢,窮人出力。可制定一條律令,使錢糧布匹的捐稅與服役相通。多交錢糧可免役,錢糧不足可服役代稅,如此,可充分調集人力物資。」
那戶部官員細細一想,眼睛一亮,向承鑠道:「以往的法子,富貴人家多賄賂官員免役,底下官員又逼迫窮人交租。此法若行,可使官吏難於暴斂,人民難於瞞稅。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承鑠笑道:「不錯,只是還需精細其數目。你叫東方互?」
「是。」
「朕且封你為五品散騎常侍。這是個閑職,你回去好好想想你的法子,寫一個章程,讓五弟遞上來。你們戶部也議一議,同策同力。」
眾人一齊應諾。東方覺得承鑠行事頗類承鐸,只要有用便可任以職責,但這樣子也容易給人壓力。
大家意思著就要散了,不料承鐸突然道:「皇兄,前時相國大人以糧資不接為由力勸和親,臣弟以為眼下伐胡之戰必也。我朝立國數十載,如今四方皆服,所余者,北狄。今其被我重創,正可斃其根本,一勞永逸。」
「如若求和,便如一人負債謀生,債利日重,而後世愈艱。不若無債,即使當下困苦,也必能圖強。臣不顧北地嚴寒,甚至冒瀆皇命,遠靖胡狄,正是為了社稷長治久安。如東方所言,調天下人力物力,待決戰過後,四方平靖,便可與民休養生息,盛世昇平。」承鐸突然整衣拜倒道,「臣舉薦東方互留京,為臣籌措糧草,招募兵勇,與胡狄決一勝負。」
東方恍然看他,不禁咬起牙來。
承鑠蹙眉道:「五弟,彼強我弱,且他們現在退縮都城,並未越境。我軍又……」
「現今春夏之際,北方回暖,正是用兵之時。臣措集軍馬,五月後回燕,以三月為期破敵,若不能勝,臣願停戰、革職、治罪!」承鐸拋出這一句,就見那一眾官員,抽氣的抽氣,皺眉的皺眉。東方反有了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承鑠還沒來得及答,就聽見窗外一個人大聲道:「不可!」
說著便見一個長髯白須的老者,穿著深紫色朝服,舉著象笏沖了進來,對承鑠深施一禮,仰起頭時,面上神色似是惱怒異常。承鑠忍不住笑,忙道:「蕭相請起。」承鐸卻暗自皺了眉。蕭雲山立起身,便指著承鐸兜頭厲聲道:「你不持內政,不知我民生疾苦,而軍資開費勞民傷財。無有黎民,何以為國?!」
承鐸暗嘆了一口氣,不緊不慢道:「國相大人不主外戰,不知我山河壯麗,而外虜匪邦虎視覬覦。無有國土,何以為民啊?」
承鑠看看要僵,連忙止住蕭雲山,對承鐸道:「五弟方才說的也不無道理,他既許下問罪之說,且依他所言。他薦的這位東方常侍自去為他籌軍資錢糧,他三月之內若不能破敵,朕定重重治他。」
蕭雲山正要再說,承鑠忙道:「你必是來議昨日之事,來來來。」承鐸得了眼色,便施了一禮,退了出來。東方也一一施禮,蕭雲山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東方作揖而出。兩人出來一轉過那暖閣,承鐸很是鄭重地對東方說:「現下這重責就是你的了,擔不起這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說完,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看好你!」
東方哭笑不得,覷他道:「你這如意算盤打多久了?我知道,貴岳丈大人與你很不合契。他又是先帝舊臣,說個不字,朝中沒有人敢說是。你要打,他又不允,這軍資誰還籌得來?你自己說說話就回燕州去了,把這個棘手的差事硬塞在我手裡,讓我拿著燙手,丟又不成,嘖嘖,習鑒兄真是好義氣。」
承鐸笑道:「我從來不喜歡嘴上高談闊論、辦事一無是處的人。更不會以私人關係舉薦無用之輩。你辦得好時,是你的功勞;辦不好時,那也怪不得我。」
東方也笑道:「看在你也立了軍令狀,就不同你計較了。你既有難題,我當然得幫你一幫,勉為其難和這些大人打打交道吧。」
承鐸覺得這話十分對胃口,攀著東方的肩膀小混混似的說:「就是嘛,我是那拈輕避重,自己躲邊的人嗎。你既然應承下來,莫非已有了辦法?」
東方微微蹙眉道:「辦法嘛,總是有的。只是現下還沒頭緒,讓我想一想。」
只聽身後一人期期艾艾道:「五皇叔。」
承鐸貴為親王,這樣勾肩搭背實在不莊重得很,他連忙放下手,轉身。東方也回頭看去,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公子,穿著錦緞夾襖,那衣衫沒有一絲繡花,面龐清秀,正對著承鐸躬身施禮。他身後兩個跟從的婢女宮監原本睜大眼睛看著承鐸、東方二人,見他轉身,也忙低頭對承鐸施禮。
承鐸半天才想起來:「是……允寧啊。好些日子不見,長這麼高了。」
允寧還是恭謹道:「是。皇叔征塵未洗,侄兒不敢叨擾。方才來書房給父皇請安,因為議論政事,一直不敢貿進,候在這裡。」
承鐸淡淡笑道:「難得你如此。」想來想去也沒什麼話好說。
允寧卻又抬手對東方躬身一拜,東方不防他這樣,連忙躬身回禮。允寧道:「東方大人方才在暖閣里的話甚有道理,且在民間遊歷甚廣。我才識淺陋,願聞教誨,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東方答稱不敢。承鐸對東方道:「這是我皇兄的第三子。」言下之意,你自己看著辦。
東方便答禮道:「如有閑暇,定當拜訪。」
允寧便也不多說,彼此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