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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作怪

  這天晚上承鑠在宮裡擺宴,說是承鐸奇兵初勝,又逢國慶,宜乎小慶。然而這小慶卻也委實不小。隨朝的官員,乃至王公貴族,全都參加。東方倒也佔了個末席。他本著看熱鬧的心情去坐了坐,卻被這熱鬧鬧得有些受不了。台上是絲竹不絕,台下是觥籌交錯。上上下下,東方看不出一點那罪己詔上的痛切心情。


  好在席上酒味甚好,他偶一轉頭看見了趙隼,趙隼對他舉舉杯子,東方便也舉杯,兩人隔席飲盡。趙隼此次跟承鐸一起回來,往常總在他自己府上,並不曾見著。


  喝到一半時,承鑠心情一好,便讓文臣賦詩,武將擊劍。這種娛樂大眾的事,有頭有臉有名位的人大抵是不會出手的。於是下面有幾個低階的武將輪番擎木劍作舞,卻也看得過去。一時間樂聲大作。


  東方看著這般狂歌飛盞,脂瑩粉艷,覺得十分不入耳,那一起深宮女子更是對他媚眼翻飛。他忽地想到平遙鎮西無名谷那片幽靜田園,如今看著這繁華世俗,心中暗忖:難道這就是我所求的?一念及此,煩悶起來,忽然看見承錦在那上座自斟自飲,也不與人攀談,只覺她十分故作清高。忽又想起她在靖遠王府外那般看自己,後來又嘲笑那給她寫詩文的人,東方便提起筆來信手作了一首長詩,交上去湊數。


  宮監將各人所作詩賦呈了上去。承鑠略看了看,大抵是些歌功頌德之作,只點頭道:「不錯。各位愛卿皆好才思。」說著遞給一旁的皇后賞看。看了一回,傳到各王公貴胄手中。


  承錦卻也揀起來看了看,忽看到內中有一首古風《詠柳》,題目雖舊,詩意卻細密出新,揀了出來讀。詩是十三元韻,描繪那楊柳風絮,頗有意思,只是贊得柳樹太過清貴非凡,反倒顯得有些假模假樣。那末句寫道:「晴暉未盡枝頭翠,秀色新洗不著塵。碧玉為妝裊娜影,緣何青眸不向人?」


  承錦讀了一遍,心裡生疑,看那題款「員外散騎常侍東方互」,她便抬頭朝末席上瞧了東方一眼。東方對她點頭微笑。承錦心中登時大怒:他暗諷自己眼高於頂,誰也看不上,卻又拿楊柳一般水性之物喻之,豈不是說她輕佻,玩弄他人情意。偏他又沒明說,也只她知道這意思罷了。承錦一時拿著那詩箋,欲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只得淡淡放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重重地擱下杯子。


  一曲舞罷,笙簫俱止。承錦忽然站起來,向鑾座道:「今日盛會,皇兄又有雅興。小妹不才,也願獻醜賦詩,以博一哂。」


  承鐸聽了暗暗奇怪:她平日不是這般張揚,今天怎麼湊起這個熱鬧來。


  承鑠欣然應允,便讓宮女呈上紙筆。一時各人都不言語,俱看承錦作詩。承鑠便命以此宴為題。承錦想也不想,提起筆來在那五彩流雲紙上一揮而就,寫成一首七絕:「京華歌舞盛宴開,關山雪染捷音來。不是酸儒錦繡口,為有三軍真將才。」


  承鑠命宮監念了,笑道:「十三皇妹果然是與五弟相厚啊。」承錦稱謝。一眾命婦妃嬪便一起恭維叫好。


  東方笑了起來:她明著贊她五哥,暗裡罵我窮酸呢。


  承鑠興緻也起,便不令承錦收筆,又命以時令為題,再作一首。


  承錦隨手揮灑,又成一絕:「和風有意催枝綠,陌上無心染靨紅。未許東風珍重久,豈共飛絮逐流中。」


  承鑠點頭,幾個文臣也免不得附和誇讚幾句。


  東方聽了,再笑:自己方才說楊柳青眸,她便特意辯白辯白。心下也暗贊她才思敏捷。


  皇后柔聲道:「小妹這詩頗有風骨。」說著就席上折了一枝瓶插桃花,傳到承錦席上道,「這桃花是箇舊物,十三妹妹可作出新意來?」


  承錦看那桃花,心念一動,緩緩下筆,寫道:「上苑新桃掩舊柳,庭前宴里付詩酒。使君不解花枝意,別來贈與他人手。」


  東方這次聽了,不笑了。


  前兩首詩雖只有他二人會得其意,這第三首詩承鐸卻也聽出些道來。承錦以此瓶中之花自比,在這富麗皇室,自己不過是和詩就宴的擺設,有朝一日,下嫁臣屬、和親遠邦都由不得她自己,比之漂萍飛絮,猶有不如。


  席上仍是一片稱讚。承錦淡淡應對著,心知這詩作得也不過如此,無人批評,也無人會意。她頗為意興闌珊,又飲了兩杯,便告夜深露重,先退了席。承鐸知她素來心高氣傲,今日在眾人面前忽然露出自憐之意,不知她是怎麼回事,坐了坐便也離席往承錦處看她。


  走到承錦寢宮,宮女回了進去。承錦本來自小與承鐸親厚,每每相聚總是歡喜的。忽然想到今天這個可惡的東方互正是他帶回來的,一肚子氣沒處發,便吩咐她的大丫鬟搖弦道:「你跟王爺說,我酒沉了些,才剛梳洗睡了。」


  搖弦出來,依言回了承鐸。承鐸也只好囑咐了她兩句,轉身出來。


  回來時,宴已告散,東方正等著他。兩人一起回府,東方一路不語,冷冷淡淡的。承鐸感到奇怪,到了王府,一直陪東方走到他的院落,看他還是不說話,正要開口,東方忽道:「你大老遠跑回來,不軟玉溫香抱美人去,立在我這兒做什麼。」


  承鐸聽他語氣不佳,莫名其妙道:「我今天是撞什麼運了,到處討人厭。」東方徑自走到裡面桌邊,坐下倒了杯茶水。承鐸無語,搖搖頭道,「行。如你所言。」扭頭走了兩步又轉過來,「我叫了哲修在這裡,你有什麼事就吩咐他。」東方應了聲:「知道了。」承鐸便一徑去了。


  走出那客房,行至中院,一路只覺萬籟俱靜,月色宜人。風露乍起,承鐸突然覺得這偌大的庭院十分陌生。他有時固然放浪,卻絕不淫亂無度,相反自律極嚴。無論是肉體或精神的放縱沉溺都是無益的,行之愈過愈覺寥落。他本來就很少回京,在王府的時候,也多在書房起居。女人大抵是一樣的,近而不遜,遠而生怨。而名分低微的女子,不會僭越,不用敷衍,可以廢用自如。


  那些柔弱嬌貴的側妃,他娶她們,也娶她們的家世。其家庭和她們自己無一不渴望在他心底佔有一席之地。有了這番計較,便難免沒有算計。從皇宮到王府,這些庭院里的女人遠比她們的外表要堅忍、決絕、狠戾。這雖是生的本能,卻容易超出善的尺度。站在局外的人可以欣賞,站在局內的男人絕不會愛上。


  而承鐸,甚至可以說是深惡痛絕的。這厭惡從很久之前便開始了。有一些恨,最終會煙消雲散;有一些遺憾卻永不能彌補。


  上京的高官貴戚們無不知道靖遠親王戰功赫赫卻子息單薄。他的正妃蕭氏便是因難產而死,母子皆亡。他的侍妾也有二三得孕的,卻都小產。側妃謝氏,曾誕有一子,一歲時又夭亡。於是傳言四起,都說是因他征戰太多,殺戮太重,所以天令其無後。


  承鐸笑笑,並不以為意。沒有殺伐,又何來安定。太平盛世需內定,需外靖,無不是浴血而出的。他一年十二個月有十個月不在王府,若他的妻妾懷了孕,那才糟糕,多半得是他頭上帽子變了顏色。


  承鐸回到他的內院書房裡。這書房其實是幾間套間,內外相通,十分闊朗,不與一般屋院構造相似,只以承鐸覺得怎麼樣方便好看,便怎樣布置。書房之外連著卧室,再往後走過一片竹林,便是承鐸那著名的溫泉池。這一片區域,是他個人獨有,有侍衛守候,如非他允許,內院之人是不許入內的。


  其實一個人若要遮風避雨,一丈之室便足容身。承鐸回到王府,所青睞的也不過就是他這所無名的書房與溫泉。這王府其餘的地方,倒顯得多餘了。


  哲義候著他回來,承鐸也沒什麼事了,將哲義遣去睡覺。自己推開門,外書房已是黑漆漆不見燭火,內室里還點著一盞五枝桐條燈,照得卧室半明半暗。茶茶伏在床角打瞌睡。承鐸再沒見過比她更愛睡覺的人。


  他脫掉外罩的大毛衣服。若是在燕州,他不會這麼穿,可宮中赴宴一切都馬虎不得,需得按品級服飾,不能隨意穿個便服。承鐸又解下裡面袖口上的一圈黑狐皮袖襯,轉顧內室,一片寂靜。


  茶茶有一項好處,就是你不高興的時候完全可以當她不存在。然而承鐸今天接連被人無視,迫切地需要尋找一點存在感。於是他走上去,一巴掌把茶茶拍了起來。茶茶被他拍得昏頭昏腦,抬頭見是他,忙立起身。


  承鐸坐到床邊。這張床很大,實木做成,只刻成流波花邊。承鐸不喜歡瑣碎的花紋,故而一絲雕花也沒有。雕工雖簡樸,質量卻是上乘,翻雲覆雨起來絕不會吱呀作響。承鐸一手背在身後,便示意茶茶近前來。茶茶原本不甚清醒,挨到他身邊。承鐸便拿出背在身後的右手給她看。


  他手上抓著個毛茸茸的小動物。承鐸左手托在右手下,似乎怕捏著了它,湊近茶茶麵前。茶茶便有些畏縮。承鐸說:「你別怕,看看是個什麼?」燭火下茶茶看著不太分明,正要研究,那小動物似乎掙扎了一下,承鐸托著的左手一動,沒抓住,那東西一下子躥到了茶茶身上。


  茶茶驚得兔子一般跳起來,飛快地把它甩掉,轉到承鐸左邊,抓著他的袖子把他的胳膊擋在前面,承鐸忍不住哈哈大笑。於是那毛茸茸的東西展開來攤在地上,卻是承鐸的狐皮袖襯。茶茶猝然鬆開手。


  承鐸也不去撿那袖襯,一把將她抱到膝蓋上,問:「你今天做什麼了?」茶茶當然沒有回答。承鐸說:「還在做李嬤嬤的跟班呢?」茶茶點頭。


  「我看你兩年後定然和她一樣。」茶茶沒反應。


  「你看她那麼嚴肅,你表情比她還要一成不變。今後定然是這樣一個死硬不化,讓人懼怕的老太婆。」茶茶很不賞臉,一派平靜地望著他。


  承鐸不以為意,繼續教育道:「一個人,無論處於何種境地,切不可整日委頓緘默,要死不活。否則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這樣的人還不如死了算了。」


  茶茶淡定地望著他。


  承鐸補充道:「而那種明明心裡精怪得很,偏要裝得一臉冷淡的人尤其可恨!」茶茶張了張嘴,露出一個愣怔膽怯的表情,彷彿用以表明自己不是他說的那種人。


  承鐸也換上一點和煦的笑容道:「你悟性不錯,人也機靈,幸好不會說話,不然牙尖嘴利就不大可愛了。」茶茶懷疑地看著他,難道這不會說話倒成好處了?

  承鐸像看出她的意思來,一點頭:「這是你比起其他女子來的一大好處,千萬別小看了。」茶茶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當然她也什麼都不能說。


  承鐸柔聲問:「你是天生的啞巴嗎?」


  茶茶輕輕搖了搖頭。


  承鐸撫摸她的咽喉,莫名其妙地問:「你最後一次說話時是什麼情形?」


  茶茶怔了怔,眼神黯淡了下去。


  過了半晌,承鐸低聲自語道:「定然不是什麼好情形了,不想也罷。」


  茶茶抬起一雙剪水幽瞳,忽然發現承鐸一貫自若的神情里有那麼一絲絲不自然,恍然覺得他方才那番話或許是想安慰她。


  可惜他實在不擅長得很啊。


  王府的生活對於茶茶而言,並不無聊,甚至還有些豐富過余。承鐸有大大小小的事務要辦,從踏進王府的第一步就把她扔給了那個嚴肅的老太婆,江湖人稱李嬤嬤。李嬤嬤究竟是什麼來頭,茶茶不知道,只知道這內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掌管著,這內府大大小小的人都怕她。茶茶不幸落到了她手上,回來這幾天過得小心翼翼。


  茶茶第一次見著李嬤嬤時,就見她皺了眉頭冷眼看著自己,大約是覺得承鐸不該把這種流螢野草帶回王府。茶茶第二次見到李嬤嬤,被她沉著臉改頭換面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成了王府侍女狀。


  茶茶第三次見到李嬤嬤時,這老太太雖沒皺眉,卻也冷著一張臉,教訓她道:「你雖是王爺的人,畢竟是個下奴。王爺的意思,容你在書房起居,餘事全不管你。王爺這般待你,已是很抬舉你了,你別仗著王爺抬舉,就得意起來。」


  她說話並不高聲,卻斷字清晰,帶著股氣勢,讓人不免自覺地低了頭。茶茶也就很配合地一副做小伏低狀。


  「王府有王府的規矩,不養那些無用的閑人。你是個啞巴,叫你使喚,你答不出一聲來;叫你傳話,你回不出一句來。你就跟在我身邊。勤謹一點,別跟我耍小聰明!」李嬤嬤說完,轉身就走。


  茶茶埋頭跟上,冷不防她突然又回身道:「你要伺候王爺就寢,早上許你晚起一個時辰。」


  茶茶聽得一窘,幸而李嬤嬤已經轉身又走。


  就這麼老實跟了幾天班,這天早上起來,茶茶走到西苑小廳里,李嬤嬤已候在那裡了。見了她,打量了兩眼道:「身上的傷沒什麼大礙了吧?」茶茶點頭,心下奇怪,她怎麼知道的?

  「今天開始你跟著我下廚房。你來好幾天了,還沒見過夫人。王妃早逝,內院里徐夫人品級最高,一會兒帶你去叩頭。」李嬤嬤說著,一個小丫頭端了個大托盤過來,盤上托著一壺茶水、幾個茶盞,另有一碗葯。


  李嬤嬤便讓茶茶端了葯跟她走。茶茶並不知那葯是新煮的,滾燙得很,伸手一捧,沒有防備,手一松放在托盤上,卻把邊上一個茶盞碰到地上去了。


  李嬤嬤痛心疾首地訓道:「你是胡人奴隸,不比得一般婢女,連月銀都沒有,這毀壞了東西怎麼賠呀!唉,少不得要我來賠上!」


  那端托盤的小丫頭忙勸她道:「嬤嬤彆氣,王爺怎會讓您賠盞子。這……這姐姐也不是故意的,下次必不敢了。」


  李嬤嬤瞪她一眼:「就是王爺摔了盞子那也得從官中的銀子拿出來補上。再說咱們做下人的,哪個還敢故意摔東西不成?」嚇得那小丫頭再不敢言語。


  「真正沒見過這樣愚笨的人!你再摔一個盞子,我把你的手指頭切下來。」茶茶被她一嚇,下意識地摸著自己那幾根青蔥玉指。


  按律無論再富貴權勢的人家,對家中奴僕都不能動私刑。然而戰場上得來的胡人奴隸,那是和犬馬雞豚相似,你就是把她煮來吃了,也不算犯律。


  李嬤嬤大聲道:「還不去換一個!這嘴巴說不出話,腦子也慢嗎。」


  茶茶連忙拾起那碎片,往茶房去。李嬤嬤悲痛地喊:「方向錯了!」茶茶站住,四面一看,終於找對了方向,再不敢看李嬤嬤一眼,一溜煙跑了。


  好半天換了一個來,難得配上了那套茶具,另有一個托盤。李嬤嬤哼一聲,抬腳就走。茶茶用托盤端了葯碗,跟在後面,越走越慢。只因為那葯總要灑出來,她左端不是,右端也不是。李嬤嬤鄙視地看她一眼:「沒端過盤子?」茶茶為難地看著她。


  李嬤嬤一把接過托盤,單手託了就走。走得比方才還快,那葯碗里的葯竟然平平穩穩,再不灑出來了。茶茶一路看著她走過西苑側門,到了一處宅院,李嬤嬤再把盤子遞給她端了,自己回身進了院門。茶茶端著碗跟上,這回竟然也沒有再灑出來。


  剛走到正廳垂花門帘前,就聽見裡面一個女人低沉柔軟的聲音:「王爺回來好幾日了,人影都瞧不見。放著許多麗質佳人,金枝玉葉不親近,偏愛跟那些低賤的營妓侍婢廝混。」


  另一個生脆的嗓音婉轉相勸:「王爺跟那些女子能混個什麼?不過是圖個快活。夫人不用介意。您是有名有分的親王從一品夫人,王妃之位既空著,這府中上下女眷誰還能越得過您去。」


  徐夫人輕嘆一聲道:「那又如何?只怕王爺見了都不認得我了。」她又低了低聲,道,「聽說那個女人竟在他書房裡伺候。那裡沒有允許,誰也不能去的。別說是外書房,竟然還住在內室里。王爺這是怎麼了,我倒有些看不懂了。」


  那個生脆嗓音的是徐夫人的貼身侍婢綠翹,只聽她笑道:「奴婢打聽過了,那個丫頭真是下賤極了。出身就是個番邦野種。以前還是胡狄毛子的玩物。」綠翹說著,掩了嘴「哧哧」地笑。徐夫人一聽之下也挑了眉,臉上滿是鄙夷。


  「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過,哪裡還能懷上孩子。就算王爺願意給她機會,她也出不了頭。不然這幾個月就她跟在王爺身邊,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綠翹一語中的,說完徐夫人已笑不可抑,擰了她的臉道:「你越發粗鄙了,什麼話都說出來了。」


  李嬤嬤轉身打量茶茶,茶茶端著那托盤紋絲不動,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李嬤嬤輕咳了一聲,裡面笑聲立止,聽徐夫人問道:「什麼人在外頭?」


  李嬤嬤便應聲道:「是我。來給夫人送葯。」說完,撩了帘子進去,茶茶也便跟著她進了那偏廳。雖然已經立春了,那偏廳地下還燒著素香炭盆。軟榻上坐著個婦人,家常裝扮,只二十五六歲。論長相,算得中上之姿,因裝飾得合宜,一眼看去賞心悅目,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她身側立著個丫鬟,握著手絹,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徐氏捶著肩。


  李嬤嬤才一進去,徐夫人便當先笑道:「這怎麼敢勞煩嬤嬤呢?」說著一眼看見茶茶,驀地頓住。李嬤嬤示意茶茶跪下,茶茶便跪下了,手舉了那盤子,只覺徐氏和綠翹兩雙眼睛如刀子般投在自己身上。茶茶反而抬了頭,望著徐氏。


  李嬤嬤上前端了葯,敬給徐夫人。徐夫人欠身接了,反覺讓茶茶瞧得不自在起來,就把碗輕輕一擱,綠翹便喝道:「放肆的奴才,敢這樣看主子!」茶茶並不怕她這一喝,反轉過眼來望著她。綠翹眼裡是滿滿的怒意,茶茶還是靜如湖水。看了綠翹片刻,她淡淡地收回目光,只看著那紅漆盤子的邊沿。


  徐夫人和綠翹同時覺得被侮辱了,卻又說不出茶茶到底怎麼侮辱她們了。她眼裡並沒有不屑,意思又分明不屑了。彷彿這兩個人看在她眼裡就跟她手裡的紅漆盤子、廊外的青藤凳子一樣,不過是個東西。


  李嬤嬤道:「夫人,這茶茶是個啞子,說不成話的,恕她不能請安問好。」


  「奴才無論叫個什麼名字也就罷了,她這胡人的賤名在府中如何使得?」


  李嬤嬤不卑不亢地說:「這個名字是王爺親自起的。」


  徐夫人一時語塞,復又端起那碗,道:「她是番邦之人,禮教疏慢,你好生管教一下才是。」


  李嬤嬤稱是,復又行了禮,便領了茶茶出來。茶茶沒再看那兩人一眼,默默跟了出來。徐夫人望著她出去,不知低了頭想著什麼。綠翹卻啐了一口,道:「一雙眼睛能把人的魂兒都勾去,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


  這一回來,已近巳時,李嬤嬤到了後面廚房。茶茶第一次到廚房,一大群人見了李嬤嬤都垂手靜立。李嬤嬤便如邊疆大員巡視一般,四面一轉,那些早上新鮮進府,已經洗凈的食材便在她眼裡過了一遍。她挑了幾樣,命人拿上跟她出了穿堂。茶茶抱了一簸箕花菜跟在後面。這一天茶茶才知道,原來廚房裡面還能再有廚房,原來承鐸所吃的飯菜便是在這廚房裡由李嬤嬤親手做出來的。


  她那一簸箕花菜,被清理得非常痛快,把旁枝幾刀一切,只剩下芯,再切成小塊,一簸箕也就剩下三分之一。李嬤嬤做起飯來煞是好看,一眾菜蔬都是她用細細的刀工切的。茶茶站了半天也就洗了幾根細蔥,李嬤嬤說:「把它理了。」茶茶疑惑,怎麼叫理了,想了想這府上做東西都浪費,索性不管好壞把細蔥外面幾層葉子都扒了。這把小蔥最後被李嬤嬤快刀切成了勻凈的蔥花。


  裡面僕婦已生好了火。李嬤嬤切好的菜全都端了進去,擦鍋下油,上屜蒸煮,一一做來。那僕婦見茶茶站在那裡,就瞅空退了出去。


  李嬤嬤做一個燒菜,快燒好時,對茶茶道:「鹽遞給我。」茶茶轉頭看了一圈,杯盤碗盞無數,一時面露難色。


  李嬤嬤道:「你愣著幹什麼?」茶茶被她一說,連忙埋下頭來看那些調料。


  李嬤嬤已經拿過一個罐子,用小勺子撒了些許到鍋里,說了聲:「站到一邊。」茶茶便站到旁邊。


  一個菜燒完,李嬤嬤裝了一碗,卻將剩下的一點盛到小碟子里,放在一邊,喚了下人來洗鍋。趁這個空,李嬤嬤回過頭來,問茶茶:「哪個是糖?」茶茶伸手遲疑地想指,最後還是收回手搖了搖頭。


  「哪個是油?」


  茶茶又抬頭辨認了一下,彷彿不太確定,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李嬤嬤怪道:「你就算沒做過飯,難道還沒見別人做過?!」


  茶茶再一次窘得搖頭,又怕李嬤嬤覺得她故意裝傻。然而她過去是做什麼的,那綠翹方才分明說了。


  「難道胡人不僅不會做飯,連鹽都不吃嗎?」


  這個……茶茶很是為難地望著她。


  「小時候也沒見家人做飯?」


  茶茶再次搖頭。


  李嬤嬤不再問,只說:「不會就給我學著!」茶茶誠懇地點頭。


  李嬤嬤擦了一下手,突然問:「哪個是鹽?」


  茶茶一愣,拿起她剛剛放了少許的那個罐子。李嬤嬤臉上罕見地笑了笑,回頭去收拾下一個菜。


  等到承鐸的午飯齊備了,李嬤嬤便把方才盛出來的每樣嘗了一點,茶茶也跟著吃了幾樣,沒覺得有毒,只覺得味美至極,不由得對李嬤嬤刮目相看起來。


  午飯後,李嬤嬤就讓茶茶認佐料,每一樣都嘗了一遍。再把方才盛出來試嘗的菜叫她細細地嘗了一嘗。不想茶茶竟興趣濃厚,連午飯都不吃了,只記那種種佐料。李嬤嬤端了兩碗承鐸那邊撤下來的菜,押著她一塊兒吃了午飯。


  到晚膳時,茶茶對於廚房裡的佐料竟然能信手拈來了。油鹽醬醋不用說,八角香料胡椒面兒,芡粉麵粉生薑獨蒜,即使她不知道那是用來做什麼的,卻牢牢記住了名字。李嬤嬤說了一圈,她沒有一樣拿錯的。


  李嬤嬤不由得懷疑:「你真沒見過這些?」茶茶笑著搖了搖頭,示意她再考一次。李嬤嬤想想也是,茶茶連筷子都用不利落,別說做飯了。雖有疑義,也只得暫時放下。


  吃過晚飯,茶茶如在押犯人般,又被李嬤嬤帶回了承鐸的書房。李嬤嬤差她把承鐸的換洗衣服拿到浴室去。等茶茶出去,李嬤嬤忽向承鐸道:「這個茶茶,王爺知道她的來歷嗎?」


  「怎麼?」


  「我覺得這孩子不像尋常人家出來的,舉動行事不比那些無知無識的小丫頭,倒是有些大氣的。」


  承鐸抬了抬眼皮:「怎麼說?」


  「你待她好,難免有些人閑話她的出身,說得很不好聽。就是我一個旁人聽了還覺得難堪,她自己倒沒事兒人一樣。」


  承鐸沉思不語。


  李嬤嬤也沒有多說什麼,道:「天也越髮長了,王爺還是早些歇著吧,莫緊趕著軍務。」說著,茶茶已經回來。李嬤嬤便拉了她囑咐,「你好生伺候著,我看那廚下收拾明日的早膳去。」


  承鐸也站起來,送到門口說:「嬤嬤也早些歇著,這些事讓底下人去做就是了。」


  「我理會得,王爺不用管。」李嬤嬤揮手虛辭了一下,轉身出去了。


  承鐸便回來整好文筆,往溫泉那邊去。一回頭,見茶茶還站在那裡,他劃了個手勢:「你跟我來。」


  茶茶跟著他穿過書房後院,到了溫泉池子,卻是一丈見方的一個大池子,約有一人深,引了活水入池,又從另一方導出。台階是大理石砌的,池底卻鋪著些素色的鵝卵石。承鐸脫了鞋踩上那台階,茶茶便也脫了鞋,跟他上去。那泉水很熱,氤氳著蒸汽,看得人朦朦朧朧。承鐸脫了衣褲泡進去,茶茶卻還站在那裡不動。


  承鐸說:「脫衣服下來。」茶茶仍然不動。


  承鐸又說:「你在廚房煙熏火燎站了一天,難道想就這麼上我的床?」茶茶咬嘴唇。承鐸不能理解她這麼糾結的表情,一伸手,抓住她的衣角把她拉到了水裡。


  拉到水裡,承鐸就後悔了。茶茶前所未有地大力撲騰起來,足足打了承鐸兩巴掌,最後掐著他的脖子,驚魂未定地喘著氣。承鐸不由得有些薄怒,托著她的手臂道:「淹不死你的,放手!」


  大凡不會水的人,水一齊胸,心裡便著慌。茶茶此時也不管他怒,慢慢踩著池底,鬆了承鐸的脖子,手搭著他的肩膀,一動也不敢動了。


  承鐸幾下扯開她的衣服甩到上面,見茶茶現在連他都不怕了,只顧怕水,手摟著他的肩膀十分主動,承鐸便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把她從胸摸到臀。茶茶表情都沒變一下,早已嚴陣以待。承鐸順手在她的腰側用了點力,掐了一下。茶茶沒躲閃,只微微皺了一下眉。


  承鐸抬手撩了一串水珠灑到她臉上:「昨天才說你像老太婆,今天又老了兩歲。」茶茶側臉一躲,沒躲掉。承鐸抹掉她臉上的水,抬起她的下頜,俯看著她,「你會說我們的話嗎?你可以試著說說,不出聲,我也能讀。」


  「說什麼?」茶茶試探性地做口型。


  他湊近低聲問:「說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茶茶愣愣地看著,彷彿他問的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問題,讓她無從回答。


  兩人這樣僵持了片刻,承鐸不再看她,轉而看她被哲仁打的傷,還剩下一些暗淡的瘀痕。他又問:「休屠王會打你嗎?」茶茶點頭。他玩她的頭髮,「怎麼打的?」茶茶躊躇片刻,用手指翩然一劃,同時做口型說:「綁起來……」


  「然後呢?」


  「嗯……」她用表情告訴他然後是什麼內容。


  承鐸望了她片刻,道:「有時我也會打你,用手或者其他什麼纖細的東西。」他摸著她的手臂,覺得自己一用力就能掐斷似的,「不過不用怕,不會真的弄傷你的。」


  茶茶怎能不會意,默然無聲地點了點頭。如果說她怕承鐸,那是有點;但是她慢慢也發現承鐸這個人有時是很好說話的。倘若茶茶不願意,並不需要表示出來,意思委婉點,承鐸也不會特別勉強。明目張胆地拒絕肯定是不明智的。


  承鐸又道:「你也不用跟我客氣,床上不講尊卑。你高興怎麼來,也可以跟我說。」


  茶茶默然片刻,弱弱地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在客氣,還是無言以對。承鐸見她應得無力,遂教導道:「食色性也,男女之事也如吃飯。甜的吃膩了,不妨吃點辣的;辣的吃膩了,不妨吃點酸的。各有滋味,換著來不會厭倦……」


  茶茶眉頭輕輕蹙起來,又漸漸舒展開,直聽得星目圓睜,柔唇微張,一副匪夷所思的純潔表情。承鐸覷著她的臉龐,誠摯的教育被生生一噎,心底油然生起一種荼毒了良家少女的罪惡感。半晌,他摟了摟她柔軟的腰肢,吻在她的眼瞼上,低聲道:「你會喜歡的。」


  茶茶一陣錯愕,承鐸卻閉上眼靠著池壁,思緒彷彿又飄到了別處。他既然沒把心思放在她身上,茶茶也就不那麼怕他,泡了會兒也不那麼怕水了。精神鬆懈下來,便被這溫熱的泉水泡得一陣疲倦。


  過了好一會兒,承鐸發現茶茶倚著他睡著了。他心裡頓時泛起一股惡劣的念頭,就想閃開讓她嗆兩口水。然而茶茶扭在他的手臂上,像攀附的水草。此時她沒有那種防備審視他的神色,就像疲倦的人撈著了枕頭一般不願放手。


  承鐸默然片刻,直接把茶茶從水裡抱了起來,像抱了只寵物貓兒一般,用干毯子裹了,擦乾頭髮,抱回床上睡了。


  茶茶彷彿睡沉了,一直沒醒。


  以茶茶的經驗看來,男人有時在壓力之下會用女色來緩解宣洩。這樣的人即使外表強大,但是她知道他們骨子裡怯弱。而承鐸剛好相反。


  承鐸每到大戰之前基本是不碰女人的,因為他的精神都在為了即將到來的交手而躍動。那是一種純粹主動的興趣,而這種亢奮摻和了沉靜,使得他往往冷靜平和得出奇。


  茶茶隱約覺得,承鐸大概又要去做什麼重要的事了。


  京畿郊外,趙隼騎在馬上,側身問承鐸:「你怎不多帶幾個人?」


  「先前連京畿營里的兵都派來了,人多有什麼用。就是咱們三個,說不定能把那怪獸嚇一跳。」承鐸一邊答話,一邊張望。


  趙隼不以為然:「你一個就足夠嚇人了,拉上我們做什麼。」


  承鐸鄭重地說:「我想給你們一個狐假虎威的機會。」


  東方不禁莞爾,承鐸的玩笑有時候並不好笑,反而是冷得好笑。


  走到那土路旁的茅屋邊,承鐸道:「就是這裡?」


  東方點頭,自己下了馬去敲那釘了鐵條的門,半晌都無人應聲。趙隼聞到一股子味道,轉到屋后,不由得「呀」的一聲。承鐸與東方一起過去,便見一個老叟的屍身橫在地上,滿布蚊蠅,大約已死數日,惡臭難聞。


  東方皺了眉,輕嘆一聲,從袖子里抽出一張手帕走近前,拂開上面的蚊蠅,便見那老人確是他回京時在路上遇見的人。只是他衣衫被撕扯開來,肚腹上有一道駭人的傷口,像被利物挖開,臟腑裸露。臉上的神情更是驚恐萬狀。


  承鐸與趙隼原是在戰場上看慣了各式死人的,如今見了這具屍首也後背發寒,幾欲作嘔。東方卻仍然走到近前,隔著那帕子按上傷口,看了一看才退回來,回顧那兩個人道:「胸腹上有抓傷,是五爪利痕。看起來那爪子有近一尺寬,大一些的老虎也許能有這麼大的爪子。」


  承鐸回頭四面一看,一派蕭條,也沒有一個人,沉思了片刻,說:「我們走吧。」說著他自己躍上馬背,仍沿著那條進山的路走去。趙隼騎上馬緊隨其後。


  東方看了看那具屍首,遠遠望見,他與那老人插上的秧苗卻還翠綠地長著,與這四周的景物極不協調。東方也不再看,上了馬,一路揚塵,追著承鐸、趙隼而去。


  三人一路騎到山間小徑上才停下來。時已過午,分吃了乾糧稍作休整,便牽著馬上了山路。一路上是密林古藤,遮住了大片陽光,地上便都是些苔蘚樹根,很不好走。原本幽靜的山林里,幾隻長羽的飛鳥見了動靜,唰唰地飛起來,在林子上空盤旋。


  承鐸耳聽著動靜卻還不忘說話:「記得在南徐的時候,那裡的草樹林子全是蚊子跳蚤。我在裡面鑽了一天,把我咬得著實不輕。後來捉住了那些叛軍,二話沒說把他們趕進林子關了兩天我才解氣。」


  東方接住話剛說了個「你」,趙隼一步邁出,只覺腳下一陷,像是踩到機簧,叫了聲:「小心!」一時卻拔足不出,那岩樹上便有竹籠迎面盪來。


  承鐸側身一躍,拔出匕首揮斷那竹籠上的藤蔓繩子。東方也避開轉身,回腰一腳蹬在竹籠末端。兩人動作相諧,渾如一人。竹籠飛了出去,趙隼折腰仰身,堪堪避過。那籠上向外的竹刀從他眼前晃過,飛到一丈之外,落地聲鈍重,裡面顯然綁了鐵石。


  三人都頓了一頓,見再無變數,承鐸俯身去看趙隼的腳。撥開一堆枯枝爛泥,卻是一個鐵夾子,兩面做成鋸尺狀,將腳夾在了中間。承鐸雙手用力掰開那鐵夾子,趙隼小心地取出腳,一躍起來,繼之一屁股坐在地上,齜牙咧嘴。


  他動了兩動,鮮血便浸濕了鞋襪。承鐸皺著眉看:「怎樣?」趙隼搖搖頭道:「應該沒傷著筋骨。」承鐸不無隱憂,那鐵夾子不比兩百斤的強弓力道輕,趙隼鐵制的護脛已經給鐵齒咬穿。


  東方看了傷勢,也說沒有傷著筋骨,從馬背上拿來葯,給趙隼裹了傷。趙隼望那不遠處的竹籠,上面都是鋒利的竹刀,便道:「想來這是先前捕獸時所留。」說完搖頭,「不想卻把我給捕了。」


  承鐸與東方都笑。然而趙隼這一傷可就難辦了。此行原本有些兇險,只因為承鐸一定想看看什麼是怪獸,才拉了兩人來。趙隼這時候傷了腳,真有個什麼緊急的情形,躲都躲不伶俐;若是留他在這裡萬萬使不得;若是一起回去卻又不甘心。


  三人計議了一番,承鐸便做決定,還是接著往下走,趙隼騎馬。行了一兩個時辰,已進到了深山裡。自午後起天陰了下來,到了這日暮時分,天看著就更黑了。


  承鐸問東方:「你怎不佔一占此行吉凶?」


  「卜以決疑,不疑何卜。如今有進無退,難道占問不吉,我們便好落荒而逃嗎?」東方反詰道。


  承鐸點頭:「不錯,你不僅善卜,還是個明白人。」


  東方嘲笑道:「你這算是誇我嗎?」話未完,忽然一種聲響在耳邊響起,如海浪咆哮,從天邊傳來,竟是隆隆雷聲。


  東方遠遠望了望天邊一絲光亮,自語道:「不想今年第一聲雷,竟響在戊午日。」


  因趙隼有外傷,淋了雨會發炎,三人趕忙避雨。那豆大的雨點已淅淅瀝瀝落了下來,任是他們三個本事再好,也不免淋得透濕。轉了小半個時辰,才找了個小山洞,已是泥漿深陷。三人只好把馬系在外面,用油布略遮了遮。趙隼先瘸著腳進了洞,東方也跟著進去。承鐸望著那泥水皺眉,躊躇了片刻,還是跟了進去,也只好揀高一些的石埂坐了,盡量不把腳踩在那泥水裡。


  這場雨足下了一個多時辰。等雨漸漸停了,天也漸漸黑了。東方與承鐸砍了些樹冠木石墊在洞里,總算有了個落腳的地方。趙隼有些發燒,他自己也知道這是有外傷的緣故,倒不擔心,吃了粒治傷的藥丸,從馬背上拿來毯子一蓋,蒙頭睡了。


  東方點了堆火,把帶的乾糧餅子拿來烤著吃。承鐸也坐在一旁烤衣服。


  「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訴你。」他忽然說,「是這樣子的,你離開燕州后,令妹閑得慌。因為她沒見過胡人,便去和阿思海攀談,談到後來,兩人竟稱兄道弟,喝起酒來。」


  東方眼睛一瞪,承鐸進而道:「被我逮著了,她還想編派我替她隱瞞不報。」


  不等東方開口,承鐸繼續道:「我想想還是不能幫她隱瞞,不過且幫她求個情吧。你看我面上,也就饒了她這一回。」


  東方默了半天,只好說一句:「你可真會挑時候!」


  「嘻嘻,你妹子是個豪爽性子,這也沒什麼不好。」


  東方搖頭道:「我還沒回鄉時,她年紀尚小,一個人要照顧病重的娘親,要養家糊口,常常扮作男孩子去給人做工。久了,這性子也跟男孩子似的。我離家太早,回來時,她都不記得我了。」


  承鐸聽他說得感傷,便道:「她雖吃了些苦,如今有你護著,開開心心便是好的了。其實像她那樣過日子倒是不錯的。」


  東方抬頭盯著承鐸:「但她畢竟是女孩子,有些心事我也管不了。若是誰傷著了她,我定然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承鐸也抬頭盯著東方道:「你妹子就是我妹子,這又有什麼好說的!」


  東方默然片刻,搖頭嘆氣。承鐸也默了片刻,緩緩道:「這種事情,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替她擔心也沒用。她還小,過些年自然會明白。」


  兩人談了一會兒,承鐸先靠著石壁睡了。一覺睡得很沉,連夢都沒做。直到後半夜時,東方叫他,他醒來似覺得才睡著一般,換了東方去休息。承鐸背了張弓坐到洞口。這深山裡萬籟俱寂,時間便顯得異常緩慢。他枯坐了許久,覺得有些疲乏了,打點了一下精神,拈了支箭在地上畫圖,想那舊時練的一套拳法。最後一招想完,抬起頭來,天已變了顏色,有些透出青光來。


  承鐸直了直腰,正欲伸個懶腰,忽聽得一陣聲響,如鳥振翅般從頂上掠過。他一躍而起出了那山洞,外面還是昏暗不清,只隱約覺得那聲響朝東而去。承鐸追上兩步,彎弓搭箭,一氣呵成,隨著那聲響轉身,便見密林間一個瘦削的背影一閃。承鐸一愣,本扣在弦上的箭像粘在了手上,竟沒有離弦。


  暉光四合里,只見一抹白色裙裾翩然一轉,消失在林木間。


  東方的腳步聲停在身後,問:「你怎不射那人?!」


  承鐸緩緩放下弓箭,沉吟道:「那是個女人。」


  「女人怎麼了?」


  「那人穿著一件白色衣裙,身形瘦削。」


  東方道:「此人是敵非友,無論是誰也不該放過。」


  承鐸執了弓,緩步往回走:「也就一晃而過的事,一時猶豫,再射也來不及了。」


  東方覷了他兩眼,想說什麼,到底忍住了。


  這樣一個鬧怪獸的深山密林,竟有單身女子敢來,這無論如何都讓人想不明白。天光慢慢放晴,承鐸便拉了馬要往那東面去。東方和趙隼也覺奇怪,想一探究竟。三人牽著馬往東,蜿蜒著仍往深山裡前行。


  因為昨夜下了雨,天又才亮,太陽不曾照透,到處潮濕。三人都是一身泥漿,很是狼狽。路上走過一個山坳,兩道石縫間便有一個小小的水澗。承鐸走過時,忍不住看了幾眼。再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住,又折回那水澗旁,沉默了一會兒,對趙隼道:「我們來賭賭,這水裡有沒有古怪。」


  趙隼在馬上望望那塘水,搖頭:「你必然是看出了古怪,想來誆我。我不跟你賭。」


  東方摸出一小塊碎銀子,扔進水裡。那水清澈見底,便見銀子瞬間烏黑。


  「也許是之前留下的,想要毒那怪獸。」趙隼說。


  承鐸道:「你看這周圍,一隻鳥獸也沒有。若是時日久長,必然已經毒倒了不少。」


  東方卻懶洋洋地笑道:「我是沒這麼大的面子讓人來給我下毒。」


  趙隼道:「你怎麼知道這水裡有古怪?」


  「我們昨晚淋得狼狽,如今一身污泥,滿手苔蘚。適才走過這裡,見了這水澄清,我便忍不住想洗洗手。這樣一想,忽想到昨晚大雨,山澗原應渾濁才是,這水塘卻像知道我心裡有這麼個鬼要攛掇我洗手一般乾淨,我少不得就警醒些。」


  東方仍舊懶懶笑道:「此澗雖不會說話,卻是善解人意,知道五王爺有些怪癖,特地候著你。」


  承鐸聽他這樣講,望著那水不語,默然片刻,懷疑地搖頭:「不,不可能。你是診過她的脈的,難道她能有早上那人的輕功?」


  東方收了戲謔之意,正色道:「一個人輕功高強,內功也必高強。她非但沒有絲毫內力,而且我說過了,體質十分糟糕。」


  「是了。她若身負武藝,我絕不可能不知道。」承鐸陡然轉身望向密林深處,「可是誰又知道我來這裡……不會。哲義是常隨我出門的,這次都不知道我出來做什麼。」他靜立片刻,忽然冷笑道,「我本以為是什麼怪異猛獸,沒見過還畏懼三分。既然是有人作怪,我怕它做甚。」


  東方搖頭:「那倒未必,人心若險惡起來,甚於猛獸。我們還要繼續入山嗎?對方有什麼意圖、有多少人我們都不知道。」


  「要!」承鐸十分言簡意賅。


  過了中午,承鐸選了一塊還算開闊的地方,三人坐下不再走了。承鐸猶如行軍一般發號施令,大家各自吃飽了自帶的水食,搭了兩塊氈布,兩人睡覺,一人放哨,輪換來,到天黑時,每人可以睡兩個時辰。


  他走了一路,便也想了一路,漸漸想出了些眉目。那澗山泉里的毒,多半是清晨時見到的那個白衣女子下的。而那女子敢一人進這鬧怪獸的深山,證明她本身不怕這怪獸。她既不怕這怪獸,這怪獸便不會是什麼野生的凶物。


  甚至……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個怪獸。世上的武功有很多,比如鷹爪功、虎掏心、獅子吼……無不是模仿兇猛的禽獸傷人,弄出那種傷來也不是不可能。或者可以在人死之後,用兵器做成那樣,然後再傳出流言,一樣可以嚇到人。


  那個白衣女子下毒不正是為了阻止他們進山嗎?如今他們到了這山林深處,對方自然是要對付他們的,且在這地利之處等著吧。承鐸估摸大白天出不了什麼狀況,索性他們也把時間變一變,晝伏夜出。


  整個下午倒也相安無事,轉眼又到了薄暮時分。天漸漸陰了下來,承鐸雖在氈布下躺著,卻沒睡著,只閉目養神。忽聽趙隼在外面低低地說了一聲:「不好。」承鐸一下坐起,一把拉了東方起來。


  外面天已半暗,趙隼生著一個小火堆。承鐸四面打量,沒有一點聲響,甚至沒有一絲風,只有承鐸那匹白馬不安地甩著腦袋,想掙脫系在樹上的韁繩。承鐸不動聲色地走過去,解開了韁,撫摩著馬的鼻樑:「怎麼了,遽步?」


  馬兒往邊上小跑,承鐸鬆開手,只一瞬間,出乎承鐸的意料,一個龐大的黑影從密林里撲了過來。承鐸只覺一陣勁風迎面而來,他拼盡全力地向後退開,耳聽得馬的嘶鳴聲十分慘烈混亂。


  承鐸退開幾步,轉身一看,不由得驚得獃獃的。一頭龐大的怪物伏在東方的馬上,對著東方、趙隼咆哮。東方的馬已經倒地。那怪物有一人多長,四腳如房椽般粗,雙目有茶杯一般大小,映著火堆的光。黑暗中看不清花色,只見它脊背上長著如龍一般的三角脊刺。


  它見承鐸看它,轉頭看了承鐸一眼,低鳴一聲,轉身一躍,向林中跑去。趙隼一箭射去,那箭栽在怪物的臀上,沒入不到三分。它根本不當一回事,跑了幾步,昏暗中似乎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才消失在林木里。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三人都沒追,都驚呆了。趙隼的馬驚恐極了,竟掙斷了繩索,朝著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趙隼瘸著腳跑了兩步,一把抓住韁繩,竟拉不住它,索性躍上馬背,騎著那馬跑遠了。


  承鐸叫了他一聲,沒止住。回頭看時,東方抖著銀白的精鋼軟鞭,痛惜地收攏來道:「這怪獸果真刀槍不入嗎?竟弄壞了我的兵器。」


  而東方的馬便如那個路邊的老人一般,已被撕開肚腹,死在當場。承鐸低頭想了想,道:「先把你馬上的水食拿下來,我們從這邊過去追著趙隼再說。」


  遽步站得遠遠的,煩躁得很。承鐸過去牽它時,便知道它也嚇得不輕。承鐸故作輕鬆地拍拍它的脖子,說了兩句什麼,也不騎馬,只和東方點了兩支火把,牽著它往趙隼騎過的方向走。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才見趙隼和馬立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下。這裡已是整塊的凸岩,岩石旁邊是個山崖。承鐸抱了塊七八十斤的石頭扔下去,聽聲音竟是個萬丈深淵。他折回崖邊拾來幾根枯枝點了一個小火堆,三人坐下喝了些水,吃了點東西。


  承鐸忽然笑道:「可有人害怕?」


  趙隼瞪他一眼:「你都不怕,我怕什麼!」默然半晌,又說,「我只是覺得,咱們有必要自己來斗這玩意嗎?」


  承鐸拍他的肩膀道:「我還就是想見識見識,如今見識著了越發想斗一斗。」


  趙隼搖頭:「你膽子大,難得運氣也一直好。」


  「你看看,若真是怪獸,哪有吃肉只吃人肉的,這些猿鶴還敢在林間攀鳴。我看了那些奏報,凡是被怪獸所傷的人都只是挖開臟腑,並不曾吃掉多少。這不就是為了唬人嗎?」


  趙隼道:「那我們方才看見的是什麼鬼東西?」


  「它可能就是想警告警告我們,否則你以為它真被我們嚇著了,自己就轉身走了?然之兄,你說是不是?」


  東方點頭:「不錯。只是我們現在不應該在這裡久待。此地一面是斷崖,若被阻斷退路就不好了。」


  他這麼一說時,承鐸已經覺得有那麼些不好了。那來路上彷彿有兩點忽明忽暗的亮光。東方與趙隼也側頭看去,影影綽綽是個龐大的身形,一步一步緩慢而安靜地逼近。


  三人同時站了起來,趙隼將弓拉滿,待它一步步走近。走到還有一丈遠時,三人才真正看清了這怪物猙獰的面目。趙隼一箭放出,那怪物也同時躍起,朝三人撲了過來。趙隼扔掉弓箭便抽了腰刀出來,然而東方的鞭子卻先飛了出去,直向那怪物的眼睛劈去。


  鞭梢如長了眼,一擊即中,竟將那怪物的眼球卷了出來。那怪物甩了兩下頭,只留下一個深陷的眼眶,可它竟毫不畏懼,靈活地一跳,跳得那巨石都抖了抖,直撲向承鐸。承鐸一腳踢起柴火飛到它的臉上,險險地閃開。


  東方的鞭子掃去圈住了它的後腿,鞭梢一順,如蛇般游過它的前腿,就勢一鉸,將它一側的前後腳捆了起來。那怪物一下轉不靈便,趙隼便跳上了它的脊背,一手抓住它身上的脊刺,一手擎腰刀自上而下刺進那怪物的脊背,刀刺進去只覺一空,隨即像刺在鎧甲上。


  趙隼鬆開另一隻手,雙手握住刀柄,使盡全力將刀刺入它的脊背,怪物頓時發狂,仰頭咆哮,呼一下將趙隼甩出去撞在岩石上。


  它背上插著鋼刀,那咆哮的聲音震得承鐸耳中嗡嗡作響。然而那怪物竟立了起來,僅憑兩隻後足站立,竟站得跟人一般直。它這一站起來便比這幾人都高。


  它抓住那根鞭子一拽就把東方拉了過來,一掌劈下去,東方就地滾開,那怪物鋒利的爪子便在整石的地上劃出五道印子。它又一掌劈向東方,東方腳被鞭子捲住拉扯不開。承鐸上前拔出匕首一格,「鏗」的一聲,匕首不僅沒傷著那怪物的爪子,反撞得火光四濺飛了出去,震得承鐸虎口發麻。


  承鐸吃了一驚,豈有怪物長著鋼爪子的。他大聲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怪物置若罔聞,一掌便向他揮來。承鐸沒有兵器,也只好拳腳相對。連躲數十下,他心中愈加覺得這絕不是山林野獸,野獸怎有這般動作。一般人可能扮不了,若是把楊酉林裝上這麼一身鋼精鐵甲,也定然有這身形。


  承鐸連連躲閃下,終於找著機會,轉到那怪物身後,雙手合力將趙隼插在它脊背上的刀柄橫向一拉,那怪物仰頭長嘯,用力一甩。承鐸早有準備,隨它一甩之勢躍出丈余。那怪物便拚命一般作勢要向他撲去。


  東方已拔出腳來,順勢將鞭子往樹藤上飛去,掛住樹藤,飛身蹬上石壁收勢一旋,借著自身重力隨那鋼鞭盪來。那怪物不及躲閃,被他一腳蹬中面門,站立不住向後仰去,自身壓在了刀柄上。它大喊一聲,掙動了一下,失了平穩,竟向那萬丈深淵摔去。


  此刻它也是精力疲敝,伸爪欲抓卻沒有力氣,便有一道絕望的人聲叫起:「啊——」這叫喊聲隨著這怪獸身影湮沒在了斷崖下。


  承鐸望著那斷崖的方向,坐在地上兀自喘氣,回頭望見趙隼蜷在那裡。趙隼勉強扯了扯嘴角,道:「死不了。」東方低聲笑了,拋給承鐸一個物件。承鐸接住一看,卻是一隻琉璃盞,正是那怪物被東方的鞭子卷出的「眼睛」。他也禁不住「哈」的一聲,越笑越響。


  這時,天邊一絲光亮緩緩綻開,又一個晴天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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