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世之謎(1)
上部
楔子
信義區是現今台北市屋價最高檔的地段。
可想而知,能在這樣一個黃金地段,購置價值上億的百坪豪宅者,絕對非富即貴。
身著廉價白色洋裝的紀欣桐,怔怔地站在信義計劃區的馬路上,仰望著眼前這幢名為「信義之心」的億萬豪宅,凝視著它金碧輝煌的建築外觀。與這塊富人堡壘毫無關係、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她,眉心微蹙著,小心翼翼地保持在一段距離外,仰視著它的雄偉。
她慢慢退到巷口內,然後站在豪宅的停車道前,注意到每隔一小時,才有車輛進出這道寬敞氣派的雙線停車道。她憂鬱的眸子,不確定地探索著那一輛輛進出車道的名貴跑車,在宛如黑幕般的有色車窗玻璃后,她猜測著,那坐在舒適房車內的人們,都是一些什麼樣身份地位的人?
天漸漸黑了,不知不覺,她就這樣站了一下午,往來車輛已經看不甚清楚。
一部銀色賓利急速轉進停車道巷口,駕駛座上的女子見目的地已經不遠,輕鬆地轉頭對身旁專註地盯著文件的男子,嬌嗔道:「一路上我就看您盯著文件,怎麼利先生下了班也這麼認真?」
利曜南的目光仍盯著文件,只淡淡地回答:「你很清楚,我是個工作狂。」他冷靜的語調中夾帶一抹自嘲。
「那麼利先生的晚餐,需要我替您張羅嗎?」
利曜南抬起眼凝望他美麗動人的特助,可也僅淡淡一瞥,又轉而盯視他手上的文件。「陶欣,你是我的特助,可不是保姆。」
利曜南深邃的眼神,讓陶欣如觸電般一瞬間失神。「如果可能……我並不介意。」然後悵然地喃喃低語。
陶欣沉醉在失落的情緒里,忽略了停車道前的陰影下那抹纖細的身影,直到車子即將轉進停車道那一刻,車頭燈打到女孩身上,女孩身著的白衣映射出強烈的反光——
「啊!」陶欣驚呼一聲,急忙打轉方向盤。
吱——
陶欣緊急煞車,一股恐懼嚇得她呆坐在駕駛座上……
車道上已經看不到女孩的身影,她害怕自己撞死了人。
利曜南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迅速打開車門下車,察看現場情況。
強力的雙HID車燈探照下,他花了片刻,才注意到在明亮的車頭燈光圈外探照不到的黑暗裡,一抹白色的影子畏縮在那其中。也因為那影子的主人過分纖細,以致於一時間,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引不起他的注目。
「你沒事吧?」利曜南走上前,蹲在那道白色的影子旁耐心地詢問。
女孩抬起眼,睜大驚恐的明眸凝望住他。一瞬間,他被這道清澈、純凈的眼眸微微震懾住。
「你沒事吧?」回過神,利曜南沉聲又問一次。
男人低沉的聲音,彷彿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女孩驚魂甫定,她下意識地微微搖頭,及腰長發立刻隨著她的動作款擺生波,那太過美好的柔軟,讓利曜南皺起眉頭。
「你能站起來嗎?我應該立刻送你到醫院檢查。」他低柔地道,嗓音不自覺地嘶啞。
「我沒事……」女孩終於開口了,她輕柔的音調還有些驚恐后的飄忽以及不確定,然後她困難地扶著車道旁豪華的花壇,獨自站起來。
利曜南敏銳地發現,女孩柔弱的身材比他想象中纖細許多,她白皙的肌膚、憂鬱迷濛的大眼睛,看起來別有一股楚楚可憐的韻致。
「真的沒事?」他眯起眼。
「嗯……」
「利先生!」見到女孩站起來,如夢初醒的陶欣急忙奔下車,第一個動作便是呼喚她一向信賴的男人,然後才想起該慰問的人。「小姐,你還好吧?」她的聲音還有些顫抖。
欣桐望著關懷自己的陌生人,她看出從駕駛座跑出來的女子,臉上寫著害怕與恐懼,她溫柔的心忽然感到一絲不忍。「你沒有撞到我,是我自己一不小心跌倒在路旁的。我一點事都沒有,沒關係……」
「你叫什麼名字?」利曜南開口問她。
欣桐悄悄垂下眼,她不懂,他熱烈的眼神為何讓自己不敢直視。「我姓紀,紀欣桐。」
「紀小姐,你要我們陪你到醫院嗎?」見到欣桐能說話,陶欣稍微鬆了口氣。
欣桐再一次搖頭。「真的不需要——」
「這是我的名片。」利曜南掏出一張名片,塞到女孩手裡,「上面有我的行動電話號碼,有任何事,你絕對能在第一時間找到我。」
說完話,他朝陶欣使個眼色,然後轉身走回車內。
見到總經理示意,陶欣於是朝女孩匆匆點個頭,然後快步跟上,回到駕駛座內。
一時間還無法反應過來的欣桐,就這樣站在車道旁,怔怔地看著車子的引擎重新啟動,緩緩駛進停車道內。
車內,利曜南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文件上,剛才發生的插曲,已被他完全拋開。畢竟,這樣一件小車禍,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陌生女孩,不該浪費他太多時間。
駕駛座上正襟危坐的陶欣,以眼角餘光怯怯地掃視她的老闆。
利曜南過人的冷靜,一直以來是她最欣賞與崇拜的特點。但剛才因為她的疏忽而幾乎釀成一起車禍,他卻絲毫未責怪自己任何一句,此時此刻,車內過度安靜的氣氛,讓她不由得局促起來……
有時,陶欣真希望他在自己面前能多流露一點「人性」。
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有機會,明白像利曜南這樣一個過度冷靜、幾近無情的男人,到底有沒有「真心」。
01
跟往常一樣,下班后欣桐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到公司附近的站牌,準備搭乘公交車回到熟悉的舊街區。下了公交車后,她徒步走了十分鐘,然後轉進自家附近那狹小雜亂、終年飄散著溝渠髒水臭味的巷口。
重複著每晚進家門前的習慣,她疲憊地抬起頭,仰望自己與母親、春姨以及麗玲四個人,擠在一起居住了二十年、三十坪不到的老舊公寓。
從這個角度望去,公寓窗內透出昏暗的燈光。
那晚,她之所以在信義區的豪宅前流連,只因為一個月前母親忽然對自己說的那一席話……
巷口一個舊報攤,攤子上還擺著今天沒賣完的報紙,欣桐的目光被報紙上一幅人像給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報攤前,伸手拿起那份過時的早報。
報上登載著一張再平凡不過的老人照片,只不過這名老人不同於一般老人,他可是名震兩岸三地、政商人脈豐厚的金融巨子——朱獅。
老人的照片拍得很好,讓老人看起來意氣風發,但報紙上的副標題內容卻與這張照片十分不契合——
紅獅集團總裁朱獅病情減緩,仍在加護病房觀察!
欣桐怔怔地瞪著報上的標題,就這樣站在巷口,直到賣書報的老伯開口問她:「小姐,要買報紙嗎?」
她回過神,急忙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十塊錢銅板,然後將買來的報紙順手塞進皮包里。
走回家這短短數分鐘的路程,欣桐的腦子裡充斥著一個月前那晚的情景……
當晚母親手裡拿著當日報紙,報上的頭條是港商紅獅集團主席朱獅心臟病突發,送醫治療的消息——
「欣桐,媽一直在等待機會,就是要告訴你——朱獅是你的親祖父,你是紅獅集團唯一合法繼承人!你放心,媽一定會替你爭取權利,恢復你應得的身份!」
這是欣桐的母親紀碧霞,在房間里對女兒所說的話。
母親這番話,這三天來一直回蕩在欣桐的腦海里,提醒著她、困擾著她,讓她的心無法得到平靜。
原來,她還有一個親生祖父尚在人間。
原本,她該將這件事拋在腦後,畢竟這個「親祖父」對她而言如同一個陌生人,如果不是母親提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親人活在這個世上!但多年來母親對自己的冷酷與暴烈,就在對她揭示身世那一晚開始有了轉變……
母親熱切地期盼她的反應,這一個月來最常掛在口頭上的字眼就是「我們母女倆一定要討回公道」這幾個字。
母親用的字眼讓欣桐害怕,讓她不斷回想起自她有記憶以來,母親狂暴的性格加諸在她心靈與身上的傷害。
走到家門口,欣桐從沉思中回過神,拿出皮包里的鑰匙打開公寓斑駁的鐵門,映入眼帘的,是桌上覆著紗罩的冷飯菜。
「小姐?一整晚你上哪兒去了?!」吳春英見到夜歸的小姐,急忙從廚房跑進客廳。
欣桐笑著搖頭,她疲憊的神情,讓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吳春英不忍。「還沒吃晚飯吧?我把飯菜熱一熱,你先坐下來休息一下。」
「不用了,春姨,我吃過飯了。」欣桐笑著回答,然後走回自己的房間,並輕輕帶上門。
欣桐當然知道,春姨是這世上待自己最好的人,她關心自己、愛護自己……小時候還在念幼兒園的欣桐,有段時間甚至曾經誤以為春姨才是自己的母親,然而春姨只是母親的傭人。
當年紀家是中部望族,春姨與她的母親都在紀家幫傭,春姨一輩子跟在小姐——也就是欣桐母親紀碧霞身邊,直至紀家沒落了,春姨仍然忠心耿耿地守護著紀家人。唯一的不同是,現在春姨叫她「小姐」,改喚母親「太太」。
欣桐靠在房門上輕吁一口氣,她竟然對一向疼愛自己的春姨撒了謊。但這時的她根本沒有半點食慾,如果不說自己已經吃過晚飯,春姨一定會強迫她用餐。欣桐抬頭望了一眼壁上的小熊維尼掛鐘,一室漆黑中,掛鐘上發出熒光的長針與短針,指著晚間十點半。她知道這時間,母親早已經上床睡著了。
「小姐,你真的吃過飯了嗎?」吳春英不死心地追到欣桐門前,隔著薄薄的木板門問。
「我真的吃過了。我好累,春姨,我想休息了。」她輕聲回答。
吳春英站在門前猶豫片刻,才訕然走開。她本有一肚子的疑惑要發問,因為小姐從來不曾如此夜歸過。
過了片刻,門外不再有聲響,欣桐才慢慢走到床前,擰開床頭的小燈,一室暈黃為室內帶來了溫暖。
她拿出藏在皮包里的報紙擱在小几上,然後坐在自己睡了十多年的木板床邊,就這樣陷入一段長時間的沉思。
今天早上,她已經跟公司遞了辭呈。
至於為什麼這麼做,欣桐不想去深究原因。她只告訴自己:非這麼做不可。她伸手拿起桌上的報紙,打開徵人版,發現紅獅集團旗下的紅獅銀行,仍然在徵求人事數據處理員一職。三天前她在母親帶來的報紙上,已經發現這一職務空缺,她曾經猶豫著、遲疑著……終究承受不住內心一股衝動的驅使,就算人事數據處理員這樣一個微薄的職位,根本無法接近紅獅集團的總裁,但她仍然想待在爺爺——她在這世上另一名親人身邊,想和他保持最近的距離。
利曜南走進加護病房時,一眼就看到躺在病床上枯朽的老人。老人與平時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他慢慢走近病床,直到老人發現他的接近。
「曜南?」朱獅睜開眼睛,同時皺起眉頭,他不再光滑的額頭在十年前已布滿皺紋。
「祖父。」利曜南恭敬地呼喚老人,雖然他知道,老人並不喜歡這個稱謂。
果然,朱獅再次皺起眉頭,威嚴地問:「你……你來了,公司的事處理得如何?」
「紅獅金的小股東已經得到安撫,不會再有進一步動作。」他沉穩地回答。
這次老人會突然心臟病發作,就因為小股東在股東會上鬧事。
老人緩下臉色,聽到這個答案,似乎讓他安心不少。「很好,你辦事一向讓我放心。」老人道,但數秒鐘后,他暫時和緩下來的目光,再一次灼然望向他精明幹練的外孫。「阿南,另外有一件事,我要求你親自去辦,並且我要你對我保證,接下來我對你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許對外界透露。」
「我明白,祖父。」
老人再次皺起眉頭。也許精明如老人,也未察覺,他的表情透露了他內心的觀感。
但無論老人心底想些什麼,對利曜南而言並不重要。
「我要你……」可能因為虛弱或其他原因,老人頓了一頓,「我要你親自替我做一件事。」
「您儘管吩咐,我一定盡我的能力辦到。」
「我要你——我要你,替我找回我的親孫女。」
老人強調著「親孫女」三個字。
利曜南直視老人,他剛峻如鐵的臉部表情,並未因為這幾句話而撼動。他等著老人說下去。
「你知道,你的舅舅二十多年前跟紀家那個女人私奔后,生下了一個丫頭,現在這個丫頭、也就是咱們朱家的血脈,還跟著紀家那女人,我要你……我要你親自去把我的親孫女找回來。」老人的眸光有些渙散,似乎為自己的決定而疑惑。
許久以前,他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想知道這對母女的下落!因為除了他的親生兒子外,這個家裡沒人想承認那女人和她所生下的私生女,與朱家有任何的關係!
她們母女倆的存在,對他而言如同芒刺,無時無刻不讓他憶起兒子的早逝,以及他們父子間為了紀家那女人而起的衝突!
但現在,在他大病一場、幾乎與死神打照面的現在……
他根深蒂固、不容轉圜的念頭,有了改變。
畢竟,讓他痛恨的是那個搶了他兒子的女人!而那未曾謀面的親孫女,她身上流的畢竟是朱家的血,她是兒子唯一的女兒,也是朱家唯一的血脈——她是朱家在這世上碩果僅存的繼承人了!
利曜南沉默地接收老人的命令,然後回答:「我明白了,祖父。」他沒有多問任何一句。儘管老人還有一名親孫女尚在人世的消息,連他的母親也不知道。
離開病房后,利曜南如往常一般,從醫院一路開車回到紅獅銀行。
他知道老人雖將銀行經營權交到他的手上,但只要關乎決策,老人從未放手。過去他曾經以為,這是因為老人呼風喚雨半生,習慣了發號施令。
然而一名不為人知的「親孫女」,解釋了老人之所以布局這一切的居心。
利曜南手握著方向盤,眼神堅定、面無表情。
老人有他的盤算,而他利曜南亦非初生之犢。
他很早就知道,他姓利,不姓朱,這一字之差,他早有防備。何況他的母親——朱鳳鳴,只是朱家的養女——
他從未忘記這一點。
因為他母親在朱家親族間趨炎附勢、既高傲又自卑的表現,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他,他卑微的出身。
一大早,欣桐依約來到紅獅銀行,應徵人事部門數據處理員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