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賣身契
北京的春天。
百花深處衚衕,十八歲的少年軍官,身材挺拔,英姿勃勃,意氣風發。安娜也露出燦爛笑靨。長滿枯草的屋頂瓦片上,秦北洋已消失無蹤。
一隊鴿子鳴響哨聲,劃破碧藍的天空。歐陽安娜垂下頭,看著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環。三個月前,在波濤洶湧的長江上,秦北洋送給她的禮物。
「見此玉指環,便如見我!」
在吳淞口與秦北洋分別後,她與葉克難回到上海租界,分別向工部局與青幫交涉。他們證明秦北洋與齊遠山,與達摩山滅門縱火案無關,真兇依然是虹口捕房大屠殺的刺客們。
葉克難坐火車趕回北京述職,羽田大樹乘船回了日本。
至於阿幽,無處可去,上海並無合適她的小坤班。歐陽安娜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安娜該去哪裡呢?海上達摩山已燒成廢墟。父親不但破產,而且欠了一屁股債,每天都有債主上門。世態炎涼,青幫上下都說要給歐陽思聰報仇,卻沒人幫助老大的女兒,反而趁機侵佔僅剩的一點遺產,號稱是青幫兄弟們共同所有。
百般無奈,歐陽安娜在戈登路租了一間公寓。以往塞滿兩個房間的衣服鞋帽,已化為灰燼。她不再是海上達摩山的公主,歐陽家的千金小姐,務必小心謹慎度日。她換上樸素的衣服,自己買米燒飯。阿幽過慣了苦日子,幫安娜操持家事。她倆年紀雖小,但在古舊年代,也都能談婚論嫁,像紅樓夢裡「寶黛釵」。兩個姑娘互相告誡,切不能再把自己當小孩子了。
從達摩山帶出來的三千兩白銀,安娜卻一塊都沒動過,全部送去瑞士私人銀行在上海的分行,辦理了存款和基金託管手續。
達摩山伯爵基金,在所有人一欄,她填寫了「秦北洋」三個字。
歐陽安娜租了艘小汽船,回了一趟達摩山。她把父親的棺材安葬在故鄉海島,就在母親的墳塋之旁。她還看望了海女,給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捎來糖果。安娜去了囚禁小木的山洞,隔著地窖的網格,聽盜墓賊的哭訴,祈求放他出去,發毒誓不會泄露秘密。她鐵石心腸離去,不給他任何機會。
只有她跟秦北洋記得通往藏寶窟的秘道。安娜連續搬運十幾次,取出將近十萬兩白銀運到上海,存入達摩山伯爵基金。她買下三處上海的房產,兩套在公共租界南京路上的公寓,一套是法租界的花園洋房,作為基金的長期投資。她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否則必被債主侵奪。
春節前,她收到國立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數月前,法國教會學校推薦,安娜參加了北大在上海的入學考試。整個江蘇省的錄取率不到1/10,拿到錄取通知書,她才知道初試和複試成績都不錯。過完年,歐陽安娜從上海啟程赴京,阿幽跟隨在身邊,異鄉漂泊,兩個姑娘也好照應。
齊遠山到正陽門火車站來接她倆。一見面,安娜就抓著他的胳膊問:「秦北洋在哪裡?」
他尷尬搖頭,南苑基地一別,秦北洋毫無音訊。北京鵝毛大雪的冬天,安娜忍著不落淚,強顏歡笑。齊遠山租住在北京內城,百花深處衚衕的四合院,辟出兩間屋子留給她倆。
百花深處,光聽這名字,就讓兩個姑娘滿心歡喜。她們約定以姐妹相稱,一個叫歐陽安娜,一個叫歐陽安幽——阿幽很喜歡自己的新名字。
三月,北大校園的枝頭爆出嫩芽。安娜帶著阿幽,來到歷史系課堂門口,迎面堵住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
「孛兒只斤·帖木兒同學,你看看這是誰?」
歐陽安娜擺出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將阿幽推到他的面前。
「這……」
小郡王沒穿蒙古衣服,一身筆挺的小西裝,頭髮梳得鋥亮,猶如剛吃完洋墨水的留學生。
「女大十八變,這姑娘你認不出了?」安娜到底是青幫老大之女,面對蒙古王公貴族毫不怯場,「小郡王貴人多忘事啊。民國四年,袁世凱稱帝時,在北京地方法院,你竟把這姑娘當作奴婢帶走。中華民國,朗朗乾坤,法律保護人身自由,你還當是在滿清嗎?」
北大校園,小郡王被罵成滿清餘孽,羞愧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阿幽不再是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只是烏幽幽的大眼睛沒變,怯生生地低頭,害怕又被抓住,送到駱駝背上押往大草原。
「我……我認錯!」堂堂的蒙古郡王,頭一回主動向兩個黃毛丫頭認錯,「歐陽同學,我承諾立即還給阿幽姑娘自由身。」
「空口無憑!把當初的賣身契還給我們。」
小郡王只得答應,給王府發了電報。五天後,一匹快馬從鄂爾多斯披星戴月而來,將賣身契送到手中。
歐陽安娜當眾燒掉這一紙賣身契。她告訴身邊同學們,人與人生來自由平等,哪怕是主僕關係,絕不能再有人壓迫人的現象。一時間,師生紛紛鼓掌。
遠處有個留著八字鬍,土布大褂的中年男人,鼻樑上架著圓框眼鏡,頷首稱讚:「仲甫老弟,看來你們《新青年》雜誌卓有成效,改變中國之命運,自斯時起。」
另一個穿西裝的男人,頭髮微禿,畢恭畢敬:「校長先生,您謬讚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當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