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都道高處不勝寒
第九十三章都道高處不勝寒
「嗯,嗯,嗯……」許子威忽然又喝嗆了水,伏身矮几咳嗽不停。
副祭酒揚雄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搖頭苦笑。當師父的就是頭倔驢,還指望徒弟靈活機變,這不是指望老虎窩裡養狐狸么?早知道今天,你倒是提前教他如何當面一套,背後另說一套啊?真是平素不著急,火燒眉毛了才想起來缸里需要蓄水!
「學弟愚鈍,還請師兄指點迷津!」出乎所有人意料,劉秀這一回,終於沒有故意去「找死」,而是以先前在他身上從未曾看到過的圓滑,笑著求肯。
「你真的看不出來這尺子怎麼用?」歐陽中使臉上立刻流露出來幾分失望,眉頭輕皺,低聲詢問。
「學弟,學弟平素一直悶頭讀書,見識,見識不多。所以,所以還請師兄見諒!」劉秀被問得臉色微紅,非常慚愧地搖頭。
「也不怪你,陛下智慧如海,我等如何能及!」歐陽中使擅長察言觀色,知道他沒有說假話,笑了笑,帶著幾分遺憾低聲講解,「就是師兄我,如果沒有陛下親自指點,也不知道這是一把尺子。你看,這上面兩個角,可以抵住孔洞邊緣,測量內部大小。而下面兩條腿,則可以夾住物件,測其外部長短粗細……」
劉秀聽得兩眼發直,對皇帝陛下的智慧,由衷感到欽佩。在場其他人,也撫掌讚嘆不已。歐陽中使看到大夥的反應,立刻比收了半車銅錢還要開心。乾脆又命人拿來了銅錢、筷子,彈丸等物,當場演示了起來。
誠意堂內外的師生們,雖然有不少出自寒門小戶,可基本上誰都未曾操持過百工營生。頓時,一個個看得眼花繚亂,驚叫連連。直到銅尺重新回到劉秀手裡,才紛紛戀戀不捨地收回了目光。
歐陽中使有任務在肩,不敢在外邊逗留時間太長。又命人將本次歲末大考的第六到第十名學子也叫了進來,代表皇帝賜予了每名學子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並且溫言鼓勵了幾句,便起身告辭。
此時的長安城,只有二十多萬戶人家,規模遠不如後世龐大。馬車從太學開動,前後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已經返回了皇宮。當雙腿一踩上宮內的地磚,他的氣質立刻大變。像一隻覓食歸來的豹子般,無聲無息地,飄到了王莽日常處理奏摺的函德殿門口。
守在門口的侍衛和閹人們都跟人相識,立刻入內代為通報。短短二十幾個呼吸之後,另外一名平素被王莽器重的太監快步跑了出來,低下頭,小聲吩咐,「走吧,陛下讓你現在就進去。怎麼去了如此之久,陛下已經批了一百多斤奏摺了?!」
「有個蠢貨從中搗亂,所以才耽擱了一點兒時間!」歐陽中使撇了撇嘴,冷著臉回應,「陛下讓他去太學就職,原本是為了讓他替陛下收天下英才歸心。他卻好,整天不是想著害這個,就是坑那個,唯恐不招人恨!」
「是王子豪那廝么?」另外一名太監立刻就猜出了歐陽中使說的是誰,帶著幾分不屑撇嘴,「陛下早就知道那廝不堪大用,只是耐著彼此算是同族的份上,賞他一碗安穩飯吃而已。要不是其他族人皆有要緊事做,一時無法替代他,陛下恐怕早就……」
「不提這個妄人!免得陛下生氣!」歐陽中使很有分寸地打斷話頭,快步走入殿門。隔著老遠,就跪在了地上,請大新皇帝王莽治自己辦事拖拉之罪。
王莽雖然平素在群臣面前不苟言笑,對身邊的幾個得力太監,態度卻極為友善。立刻從堆成了山的奏摺上抬起頭,笑著擺手,「行了,裝什麼裝?你明知道朕不會處罰你。平身,到近前來說話。小順子,把剛才給朕的熱湯,也給他倒一碗暖暖身子!」
「哎,奴婢遵命!」另外一名太監答應著,去準備熱湯。歐陽中使則感動得兩眼發紅,恭恭敬敬地又給王莽磕了幾個頭,然後才緩緩站起身,快步來到小山般的奏摺前,啞著嗓子說道:「奴婢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才得遇陛下!只恨奴婢……」
「行了,廢話少說!」王莽瞪了他一眼,毫無帝王形象地舉起書簡,「再啰嗦,就給朕滾出去。朕是要你做事的,不是養你聽奉承話的。事情辦完了么,那幾個學子成色到底如何?」
「奴婢恭喜陛下,那五人假以時日,必成國之棟樑!」歐陽中使向後躲了躲,隨即整頓了下衣衫,鄭重下拜。「大考頭名鄧禹,今年才十一歲。反應機敏,且少年老成。若非聖人當世,民間定生不出如此英才!」
「他年少有才,是他自己聰明好學,且遇到了個好老師。關朕什麼事情?!」王莽根本不相信這些馬屁,非常清醒地搖頭。「況且年少時聰明過人,長大后卻越來越平庸的,世間也不少見。只要他能用功讀書,將來別變成廢物,朕的錢財和心血,就算沒白費!」
「奴婢可以拿性命擔保,此子將來定成大器!」偷偷看了一眼王莽的臉色,歐陽中使迅速補充。
聞聽此言,王莽臉上終於露出了几絲欣慰之色。笑了笑,大聲道:「這句話,朕記下了。如果他將來真的成了大器,你就是他的伯樂。反正也用不了幾年的事情,等卒業之時,你的判斷準不準,就見分曉!」
「奴婢不敢貪功,學子們,也不會准許奴婢冒認伯樂。今天奴婢去替陛下頒發賞賜,學子們都說,虧了陛下聖明,下令大興太學,他們才有資格入內讀書!」歐陽中使非常會說話,立刻擺著手回應
「嗯!」王莽聽得臉上一喜,隨即,又笑著搖頭,「小兔崽子,你這拍馬屁的功夫,倒是愈發嫻熟了,朕差點就上了你的當!廢話少說,其他幾個人呢,其他幾名學子成色如何?」
熟悉王莽的做事風格,歐陽中使不敢再啰嗦,想了想,用盡量簡練的語言回答,「啟稟陛下,據奴婢觀察,嚴光謹慎多謀,朱佑能言善辯,鄧奉見識不凡,都是難得的少年才俊。至於那個劉秀,則各方面都佔了一點兒,並且心思剔透。將來的成就,恐怕還在其他四人之上!」
「嗯,居然是剔透!你且說說,怎麼個剔透法?朕的銅尺呢,你可賜給了他,他當時表現如何?」王莽對其他幾人興趣一般,唯獨對劉秀格外重視,皺了皺眉頭,沉聲追問。
「是,是這樣的,陛下容奴婢細細道來!」歐陽中使心裡一緊,連忙放棄了提攜學弟一把的主意,躬著身子,實話實說,「最初,奴婢問他……」
不確定王莽的態度,所以,他也不敢再妄做定論。只是盡量簡單地,將當時對話經過完整描述。
王莽開始聽得興緻勃勃,待聽到劉秀曾經說:朝政大事自有皇帝陛下來裁定,比起因為害怕而說假話,更不敢欺君。他的臉上,就露出來幾分失望之色。又聽到銅尺賜下之時,劉秀等人個個滿臉茫然,失望之色則變得更濃。
歐陽中使見此,更不敢再替任何人說話。只管將自己看到和聽到的情況,如實彙報。連同兩位祭酒和許子威的表現,還有王修當時的言行,都毫無遺漏和遮掩。
王莽耐著性子,聽歐陽中使彙報完了整個經過。隨即懶洋洋地打來個哈欠,搖著頭道:「他也看不出那尺子可做何用么?唉,朕見他考卷上的觀點標新立異,還以為他跟別人有什麼不同呢!原來,原來就是為了混個優等,所以另闢蹊徑罷了!唉,白費了朕一番期待,真是無趣得很!」
「他,他只不過是個很尋常的學生而已,此番能考個五門全優,恐怕運氣成分多一些。」歐陽中使聞聽,也趕緊順著王莽的話頭改口,「肚子里未必有什麼真才實學。即便有,也無法及得上陛下一根腳趾頭!」
「呵呵,你這貨,越來越會說話了!」王莽被逗得咧嘴而笑,隨即,又滿臉遺憾地嘆氣。「朕的一根腳趾頭,朕的一根腳趾頭,真的有如此高么?你可知道,什麼站在高處之時,四顧無人,究竟是何等滋味?!算了,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朕終究是空歡喜了一場!順子回來了,你去一邊喝湯吧!朕還有許多奏摺要批!」
「謝陛下賜湯!」歐陽中使聽得心中好生忐忑,不知道自己這番出去辦差,到底是辦砸了,還是甚合聖心。趕緊躬身下拜,然後一邊倒退著向小順子所在位置走,一邊偷偷觀察王莽的臉色。
只見這位大新朝皇帝,無所不能的聖明天子,一手握著書簡,一手握著毛筆,半晌,都沒有落下半個字。已經不再年青的面孔上,此時此刻,竟寫滿了落寞與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