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老蟹銜姜向劐行
第九十二章老蟹銜姜向劐行
剎那間,堂內堂外,一片死寂。
誰也沒有想到,王莽這個日理萬機的大新天子,居然跟太學的考卷較起了真兒!將學子們為了應付考試而寫的文章,當成了對朝政的品評!
很顯然,劉秀在考卷上,沒說井田制的任何好話。如果被引申為妄議政事,恐怕聖人天子也不忌憚在仿效一次儒門祖師爺,直接因為胡亂說話而誅殺了他這個「少正卯」!
「劉文叔,恢復井田,乃是經歷天子首倡,九卿共決,自六國一統以來的第一善政,你哪來的膽子,竟然在考卷上大放厥詞?!又是誰指使你,將暴秦之政當作萬世楷模?」就在眾人為如何替劉秀脫罪而心急如焚之際,鴻儒王修卻猛地跳了出來,指著劉秀的鼻子大聲質問。
「王子豪,你也忒無恥!」作為劉秀的老師,許子威豈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坑害自家的得意弟子?用拐杖朝地上奮力一戳,長身而起。「我是他的師父,他的本事都是我教的!你想栽贓嫁禍,就沖著我來?!」
「子豪,過了,過了!」太學祭酒劉歆(秀)」雖然平素跟許子威有諸多不睦,此刻也看不慣王修身為太學鴻儒,卻想方設法將學生朝死路上推。也緊跟著站了起來,沉聲勸阻。
而那王修,兩年前就是因為劉秀、許子威師徒才丟了太學主事之職,今天好不容易得到了報復機會,豈肯善罷甘休?當即把脖子一梗,拱手四下抱拳,「祭酒,諸位同僚,非王某挾私報復!這劉秀自入學的第一天起,就拉幫結派,上欺老師,下辱同學。兩年多來,受其禍害者不計其數。如今,他又為了博取虛名,故意將陛下力推的復古之政貶得一文不值。如此刁鑽狡猾,心術不正之輩,王某豈能容他再繼續荼毒同門?今日,剛好當著中使的面兒,將他逐出門去,還我太學讀書清靜之地!」
「喔——」門外看熱鬧的同學聽得直犯噁心,跺著腳大聲鼓噪。
許子威也被氣得直哆嗦,抄起拐杖,就要跟王修拚命。一直坐在他旁邊沒說話的副祭酒揚雄,卻忽然伸手拉住了他,微笑著輕輕搖頭,「子威兄,稍安勿躁!陛下是讓中使前來找劉秀問話的,劉秀本人還沒開口,其他人豈能越俎代庖?」
「這……」許子威被他說得一愣,旋即,皺著眉頭停住了腳步。
他相信揚雄的「神機妙算」,更相信揚雄的人品。既然揚雄絲毫沒覺得王修的言語能害得了劉秀,他這個師父就沒有必要現在就替弟子出馬接招。
「說!你若是如實招供,陛下看在你年紀小的份上,說不定還會饒過你。」王修也聽到了揚雄的話,頓時心裡頭就有些發虛,但表面上,卻依舊聲色俱厲,「你若是繼續執迷不悟,王某今天就算拼著得罪所有同僚,也必須替太學清理門戶!」
「夠了!」實在受不了王修如此給太學丟人,祭酒劉歆(秀)猛地一拍桌案,大聲怒喝:「王子豪,本次大考的試卷都是老夫命人所出,最後的名次排定,也是老夫和揚祭酒兩人拍的板。劉秀所答,雖然與老夫出題的本意不合。卻有理有據,言之有物。作為文章來說,當然是上上之選。你要是非得給他栽一個妄議之罪,來,來,來,先把老夫扭送去有司。題是老夫出的,優等是老夫給的,老夫就是那個背後教唆他的罪魁禍首!」
「噢——!」誠意堂外,頓時歡呼聲四起。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其餘絕大多數學生,都為自己祭酒的仗義大聲喝彩。
或臧或否,乃是寫文章的基本技巧。春秋經考試時那道關於井田利否之辯,幾乎有三成以上學子都採取了否定策略。大夥這麼做,並非真的就覺得井田制毫無可取之處,而是為了考試而考試,根本沒想過到把自己的理論應用在現實當中。
如果劉秀因為在考卷上否定井田制而獲罪,那其餘上千名跟他選擇了同樣「戰術」的學子,豈不個個都是同犯?如果劉秀因為妄議朝政被掃地出門,其他上千名「同犯」,試問誰能獨善其身?
所以,即便平素對劉秀不服氣,大夥此刻,也必須站在他這邊。否則,非但有出賣同門之嫌,還會引火燒身!
」別吵,吵什麼吵!」此時此刻,鴻儒王修已經騎虎難下。明知道學子們將自己恨入了骨髓,卻依舊咬緊牙關不肯鬆口,「是非曲直,自有陛下聖裁。劉祭酒,王某絕非針對你。中使,你也看到了,這劉秀在太學里,是如何糾集同黨,橫行無忌!」
他原本以為,自己只要順著皇上的意思說話,即便站在了全天下人的對立面兒,皇宮裡來的太監,也得全力給自己撐腰。誰料,這一次話音剛落,歐陽中使立刻皺起了眉頭。「王博士,原來你還知道是非曲直需要聖裁。咱家以為你已經替聖上拿好了主意呢?!」
「不敢,下官不敢。」鴻儒王修被嚇了激靈靈打了個哆嗦,額頭上冷汗滾滾而落,「下官,下官剛才,剛才是,剛才是怕中使您被此子,此子蒙蔽,所以,所以才……」
「有勞王博士費心了!咱家還沒糊塗到那種地步!」歐陽中使雖然是個太監,身上的陽剛之氣卻比王修多出了十倍,用力一揮袖子,大聲打斷。「讓開,別耽誤功夫!咱家問完了話,還得向聖上啟奏呢。劉秀,你回答咱家,你寫在考卷上的那些胡言亂語,是出自本心,還是單純為了應付考試?」
「嗯,嗯,嗯!」兩位祭酒和許子威都嗆到了吐沫,彎下腰,用力咳嗽。
『你想包庇他也不能如此明目張胆吧?!這和直接教他怎麼回答有什麼分別?!』鴻儒王修,臉色卻變的一片紫黑,佝僂著水蛇腰,在心中怒吼。
然而,不滿歸不滿,他卻沒勇氣沖著欽差發作。只能咬緊牙關,豎起耳朵,聽劉秀如何順坡下驢。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明明歐陽中使已經把話替他說了出來,劉秀卻絲毫沒有領情。兀自像個傻瓜般拱起手,如實彙報:「啟稟中使,考卷上作答,的確是學子心中所想。井田制弊端甚多,而大秦雖然殘暴,商鞅變法,卻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你!」沒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回護,全都給了倔驢。歐陽中使氣得眼前直發黑。手指劉秀,大聲斷喝,「你,你,好你個糊塗蟲,莫非,你是急著以死求名么?!」
「中使明鑒,老夫早就說過,此子仗著有幾分小聰明就肆意妄為!」王修立刻又回了過了魂,跳起來,大聲幫腔。
「中使明鑒,學生並非沽名賣直!」劉秀卻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再度向歐陽中使拱手,「學生以為,朝堂決策,自有聖上,宰相,三公九卿和文武百官定奪。無論學生在答卷上如何胡言亂語,都影響不到朝政分毫。以聖上之英明,也只會對學生的胡言一笑了之。而如果學生因為心存畏懼,就故意跟中使說了假話,便等同於欺君!比起在老師和聖上面前露怯,學生更怕欺君!」
「你……」王修臉上的喜色,瞬間又被凍成了冰疙瘩,手指劉秀,渾身上下顫動不停。
「啊?哈哈,哈哈哈哈……」歐陽中使則愣愣半晌,隨即放聲大笑,「你這小混賬,原來心裡早就有了主意,虧咱家這個做師兄的,平白替你擔心了一場,好,好,比起露怯,你更怕欺君!若全太學的師弟們,都像你一般對陛下忠心耿耿。也不枉了陛下每年花費那麼多錢財,來支持你們讀書!」
說罷,先抬手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隨即示意隨從取來最後的賞賜之物,親自送到了劉秀面前,「這是一把尺子,也是陛下親自指點匠人所制。望你今後努力向學,莫辜負了陛下的栽培!!」
「謝陛下鴻恩!」劉秀上前,從中使手裡接過一把青銅打造的量具。然後朝著王莽平素所居住的方位叩首。
歐陽中使依舊像先前對待別人一樣,靜靜地等著他三叩結束。然後親手將他拉了起來,笑著問道:「皇宮大內,除了陛下之外,最初任何人都不知道其到底怎麼使用。你天資聰明,不妨現在就猜猜,此尺到底可以量哪些物件,與平常之尺有何不同?」
劉秀聞聽,心中頓時也湧起了幾分好奇。趕緊將銅尺舉到眼前,仔細查驗。結果,不查驗還好,一查驗,整個誠意堂內,再度鴉雀無聲。
只見那青銅尺,與尋常百工或者裁縫所用之尺,毫無相似之處。上下竟然多出了兩對卡口,一大一小,彼此錯開半寸。而尺身,也分為內外兩層,中間開著空槽。邊緣處,則簪著密密麻麻的量標。(注1)
這哪裡是尺子?分明是有人異想天開,胡亂製造出來的大號玩具!可天子金口玉言,說它是尺,它就是尺,誰有膽子直斥其非?!
注1:大夥猜,是什麼尺?傳說這是王莽時代最奇怪的一個物件,考古學家也總被弄得滿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