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誰見昨日萬里長城 (二)
第七十一章 誰見昨日萬里長城 (二)
「仲先果然不負他當年所學!」 皇城根兒下,劉秀將城上的對話聽了個明白,側過頭,與嚴光以目忽視。
以五百人返回龍潭虎穴,他雖然膽大,卻也不可能暗中不做任何布置。而學了一肚子縱橫之術的朱佑朱仲先,正是實施那些暗中布置的最佳人選。早在四天之前,朱佑就打扮成一個商隊頭領,攜帶數車貨物混進了宛城。然後,藏在貨車內的金銀珠寶,就無聲無息地,進入了劉玄身邊那些「肱骨重臣」府邸。
「轟隆!」 閃電落下,將宛城東北方天空,照得一片雪亮。
城北軍營,槍如林,刀如雪,五萬大軍,在雨水中站得整整齊齊。大將軍廖湛端坐在馬背上,先朝著烏雲翻滾下的宛城嘆了口氣,然後將手中鋼刀一指,帶領隊伍向西大步而行。
「二弟,二弟,且慢,且慢!」 陳牧乘坐馬車匆匆忙忙趕來,從窗口處探出半顆腦袋,大聲祈求。「你這是幹什麼,那劉縯素來跟你不對付,咱們哥倆兒也好不容易才享了幾天清福。你何必為劉家兄弟出這種頭?」
「大哥,我不是替劉縯出頭,我是怕我留在宛城,咱們哥倆兒都不得好死!」 廖湛拉住坐騎,看著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兒的陳牧,嘆息著回應,「前天夜裡,姓朱的雖然說得大部分都是屁話。但是有一句,卻戳進了我心窩子裡頭。論功勞,有比先將皇位拱手想讓,再將都城拱手相讓還大的么?連劉縯他都能騙到面前殺掉,我要是不帶著弟兄們離開,讓他心中有所忌憚。哪天他看咱們兄弟不順眼了,肯定也是一刀了事!」
「啊!」 陳牧倒吸了口冷氣,滿肚子勸告的話,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對方口中那個他,在誅殺劉縯之舉中所展現的狠辣果決,所展現的陰險狡詐,都超出了當朝所有人的預料。如果不及早做一些準備,誰能保證,自己就不是下一個劉縯?
「大哥捨不得宛城繁華,做兄弟的也不勉強你。」 輕輕地又嘆了口氣,廖湛繼續補充,「但是大哥請牢記,今後凡是皇帝召見,一定帶足了侍衛,並且至少有三名重臣同時在場。否則,寧可躲在家裡裝病,也堅決不能奉召。發覺勢頭不妙,立刻逃出宛城。只要兄弟我還帶著兵馬在外邊,劉玄就不敢公開派人追殺!」
「這……」 陳牧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又看了看自己受傷后已經無法長時間騎馬的雙腿,鄭重點頭,「為兄記住了,只是辛苦了你!」
「沒啥辛苦,都是我自找的!」 廖湛搖頭,苦笑,「恢復大漢,恢復大漢,沒想到咱們哥倆為捨生忘死的大漢,居然是這般模樣!」
說罷,將鋼刀朝空中一揮,帶著弟兄們拔營而去。
消息沒有腳,卻走得比風還快。不多時,廖湛帶領平林軍西進巴蜀之事,就傳入了成國上公王匡府邸。
已經果斷選擇了坐山觀虎鬥的王匡,聽到消息之後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就瘋狂地大笑了起來,直到笑得滿臉都是眼淚。
「國公,你老這是為何?」 司農卿胡殷跟王匡交情厚,走到他身邊,低聲開解,「那廖湛乃是陳牧的人,他走了,不正好避免了皇上再挑動陳牧來對付您老么?」
「是啊,老夫,老夫頓覺背後一輕!」 王匡一邊抬起手來在自己臉上塗抹,一邊大聲回應,「可,可皇上,皇上眼裡,老夫就更面目可憎了!」
「啊?」 胡殷楞了楞,眼睛里露出了幾分迷茫。
「啊什麼啊?」 王匡看了他一眼,繼續抬手抹臉,但是,臉上的淚水,卻怎麼抹都抹不幹凈,「原來老夫以為可以掌握住劉玄,所以恨不得劉縯立刻去死。但劉玄脫離老夫掌控之後,劉縯和老夫,卻誰都死不得。如今劉縯被皇上給殺了,廖湛又嚇跑了,老夫就成了皇上面前,唯一的威脅。從今往後,睡覺都得穿著鎧甲!」
「轟隆!」 一顆悶雷砸下,將庭院內一株懷抱粗的大樹,劈了個四分五裂。
「轟隆!」 「轟隆!」 「轟隆!」 ……
雨,已經漸漸小了。但是雷聲,卻依舊從宮城上空滾過,連綿不斷。
等不來王匡,又聽聞廖湛領軍向西而去,大司馬朱鮪心裡也開始發了虛。咬著牙從敵樓內探出半顆腦袋,大聲向劉秀斷喝,「淯陽侯,你無旨返回宛城,莫非,莫非是要造反么?倘若如此,朱某,朱某雖然勇武不及你十一,卻也,卻也要戰死在這裡,不准你傷害陛下分毫!」
「你……」 沒等劉秀回答,尚書里謝躬先向朱鮪瞪起了眼睛。
哪有這麼威脅對方的,上來先承認自己打不過,然後再宣布準備以死殉國?劉秀聽到了,氣焰豈不是愈發囂張?
然而,城下的回應,卻出乎他的意料。先前連闖兩關,嚇得王勃和申屠健都不敢輕舉妄動的劉秀,忽然將刀插回了鞘內,隨即雙手抱拳,朝著朱鮪施禮,「末將不敢!大司馬明鑒,末將若是造反,肯定要帶上整支東征軍,而不是身邊這區區五百親近兄弟。」
「啊?!」 不僅謝躬愣住了,連硬著頭皮向劉秀問話的朱鮪,也被說得兩眼發直。彷彿到此刻才發現,劉秀身邊沒多少弟兄,只要他們下定決心,豁出去用人命堆,絕對能將劉秀活活耗死一般。
「那,那你到底意欲何為?」 倒是劉嘉,總算沒辜負劉玄對他的信任,忽然又鼓起了勇氣,將先前自己已經問過了一遍的話,再度高聲重複。
「劉某此番返回宛城,目的有二。第一,替家兄向聖上謝罪,請聖上開恩,放過劉某和家兄的妻兒!第二,請求皇上准許劉某替家兄守靈,讓他不至於走得太孤單。」 劉秀仰起頭,向著劉嘉鄭重拱手,全身上下,再也看不到絲毫的殺氣。
「啊?」 謝躬、朱鮪、劉嘉三個,又是一愣。短時間內,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好不容易看到劉秀準備服軟,他們又怕錯過制服此人的時機。商量了又商量,終於由劉嘉出面,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個要求,「面見聖上可以,但你得遵守規矩,不能攜帶任何武器。你,你身邊這些衛士,也不得入內!」
「好!」 劉秀聞聽,毫不猶豫點頭。隨即翻身下馬,將環首刀接下來,遞到了馬三娘之手。「三姐,替我拿著。弟兄們,也交給你!」
「嗯!」 馬三娘點頭答應,接過劉秀的佩刀,抱在懷中,彷彿抱著無價之寶。
鄧奉、賈復、王霸、劉隆四人,也相繼下馬,默默地交出兵器,跟在了劉秀身後。
一共只有五個人,並且都是大漢的官員,即便想要鬧事,赤手空拳也抵不住宮城內的上萬御林軍!謝躬、朱鮪、劉嘉三人互相又看了看,強忍心中不安,讓親信將宮門拉開了一道小縫。然後立刻命令弓箭手做出準備,以防劉秀的人趁機強行衝擊皇宮。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純屬多餘,見到宮門開啟,劉秀立刻帶著鄧奉、賈復、王霸、劉隆四個,大步走進了皇宮內,從始至終,都沒往身後做出任何暗示。
謝躬和朱鮪二人,心神立刻大定,趕緊偷偷命人去關閉宮門,準備給劉秀來一個瓮中捉鱉。誰料,還沒等門口的兵卒將命令付諸實施,馬三娘身後,忽然飛出兩桿鐵槊。「轟!」地一聲,齊齊釘在了門板之上,將推門的兵卒,震了個東倒西歪!
「賊子,休要耍陰謀詭計。我家將軍若是少了半根汗毛,銚某(馬某)必將跟爾等不死不休!」 銚期和馬成雙雙上前,用身體和戰馬,頂住了城門。
「這?劉秀,你,你這又是何意?」 謝躬嚇得頭皮發麻,果斷將身體縮到了親兵背後,用顫抖的聲音質問。
「既無外寇,又無內亂,尚書令何必急著關閉宮門?」 劉秀側過頭,沖著他微微冷笑。
一股寒意,迅速籠罩了謝躬的全身,剎那間,他恨不得讓時光倒流回宮門打開之前,讓劉秀永遠沒機會入內。然而,此時此刻,想要後悔,卻徹底來不及。只好一邊用手勢悄悄命令嫡系兵馬向宮門附近靠攏,一邊繼續低聲說道:「在下,在下是怕,怕雨大,雨大發了水。並無,對淯陽侯並無惡意。淯陽侯如果不喜歡關門,就不關好了。陛下此刻就在御書房,你可以直接過去見他!」
「家兄當日,想必也是走過此門!」 劉秀忽然輕輕嘆了一聲,隨即,伸手拉住了正在偷偷給身邊人使眼色的朱鮪,「在下從沒去過御史房,還勞煩大司馬幫忙帶路!」
「我,我乃當朝大司馬?哪,哪有大司馬給振武將軍帶路的道理?」 朱鮪叫喊著掙扎,堅決捍衛自己的官爵榮譽。然而,握在他胳膊上的手,卻像鐵箍一般,任他如何努力,也無妨掙脫分毫。
正尷尬間,卻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了太監們的高聲提醒,「聖上駕到,請尚書令、大司馬和淯陽侯,上前奏對——」
「陛下小心!」 朱鮪立刻放棄的掙扎,果斷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劉秀的眼睛。
今天劉秀的一舉一動,都遠遠超出了他和謝躬等人預先的謀划。所以,他斷然不敢讓劉玄直接去面對劉秀,以免謠傳有神明暗中庇佑的劉秀,突然施展出什麼殺招。
「微臣,拜見陛下,祝陛下江山永固,福壽綿長!」 尚書令謝躬,也趕緊從自己的親信身後鑽了出來,與朱鮪並肩而站,俯身向遠處的劉玄行禮。
「文叔,你剛才不是說要替大哥向陛下謝罪么,還不趕緊?」 劉嘉對劉玄的忠心,絲毫不比這二人少,也快速衝出親信的包圍,用後背和屁股擋住劉秀的胸口。
如果劉秀暴起發難,他們三個,就是擋在劉玄身前的第一道屏障。只要拖延上幾個呼吸時間,劉玄身邊的親信,就足以護著他退入內宮,然後調動宛城當中所有兵馬,與「叛軍」決死一戰!
非常可惜的是,他們三個的努力,全都落在了空處。劉秀既沒暴起發難,也沒召喚流星相助。而是緩緩繞過了他們三個,來到劉玄近前,抱拳行了個武將之禮,「陛下,末將罪在不赦,先前全憑家兄庇護,才得以逍遙法外。聽聞家兄被陛下所誅,末將特地趕回宛城,任由陛下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