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知更相逢何歲年4
「還能有誰,第五藝唄。」傅嘉年一揚袖子,亮出了腕上價值不菲的機械手錶,手指順著指針轉了一圈兒,「現在比較流行的,就是順時針計數法,如果把許繪的那幅『五福捧壽』比作錶盤,就是從最上端開始計數,順時針依次往下數,而左手最上的那隻,可不就是第五個?」
許繪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陳煜棠則面露不安。
「這小子本事很全啊。不知道賀冰瑞那邊怎麼樣,」他正說著,冷不丁來了句唱腔,「『瓶插映山紫,爐添沉水香』。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對著爐子應戰呢?」
他唱的是《牡丹亭》里的一句戲文,因為賀冰瑞是制香世家的傳人,以此調侃。
「我倒不覺得。」許繪似乎對賀冰瑞的制香技藝很放心,「我不信有人能比她做出來的香丸更地道。」
傅嘉年「嘿」了一聲,顯然並不認同,上前一展臂,搭在許繪肩膀上:「要不,咱們一起去她那個什麼香道館看看?」
許繪往後退了一步:「我不去。我的畫剛畫了一半,還要繼續畫呢,傅大少,不奉陪了。」
傅嘉年朝陳煜棠使了個眼色,陳煜棠這才醒悟過來:他原本就不打算帶著許繪過去。
兩個人在弄堂口上了車,陳煜棠忍不住問道:「你們四家不是……」見著傅嘉年瞥了她一眼,又改口,「咱們四家不是成立了個『四藝堂』嗎?怎麼看你的樣子,不想帶他?」
傅嘉年又將墨鏡戴上:「你一個做生意的,難道不興『留一手』?」
「留一手?」陳煜棠一時沒有想明白,跟著重複了一句。
「四家的技藝,放在舊社會,那可就是各自的飯碗,會輕易給人嗎?」傅嘉年賣了個關子,才又接著說,「當初我爺爺他們成立四藝堂,就是因為各家的技藝難以糊口,所以湊做一堆,揚長避短。」
陳煜棠點頭:「這意思我懂,放在商場上,差不多是商業串聯。」
「聰明。」
「我們四家擅長的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這個四藝堂有什麼意義?」
「這你可就說錯了,就拿你家那塊盤龍吐珠來說,」傅嘉年扳起手指,「那塊黃楊木料是賀家相的、題材是我傅家定的、稿子是許家畫的,最後是你陳家著手雕的。缺了任何一家,你們那盤龍吐珠,都不會這麼完美。」
陳煜棠本想反駁他,可細細一想,一根心弦被無聲撥動:她按著爺爺留下的手稿,雕刻了這麼多作品,始終沒有多大的進步,難道原因在這裡?
傅嘉年打斷了她的思緒:「到了,就是這裡了。」
陳煜棠還沒抬起眼皮,就聞見一股淡淡的香味越過車窗,飄了進來。
眼前的門臉在滎州最熱鬧的北平街,打扮得卻很低調,沒有什麼牌匾之類的東西,門敞著,掛了一道青藍色的布簾,上面用純白的線綉了一個大大的香字,並著幾道雲紋,有點出塵的感覺。
傅嘉年搖下車窗,胳膊肘抵著車門,朝那香道館看去:「聽說滎州城裡,閑得沒事的大戶家眷,都喜歡過來聽賀冰瑞上香道課,再買點什麼檀木冰片之類的東西回家磨粉制香,把四處弄得烏煙瘴氣。我們就在這先等她們下課吧。」
難怪許繪不想過來,就憑他那守舊的思想,見到這麼多女人來上香道課,估計又要渾身不自在。
陳煜棠有些無奈:「大上午的,你怎麼能在人家門前這麼詆毀人家?」
傅嘉年不答話,繼續懶懶看著香道館。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裡面陸陸續續有打扮時髦、高雅的女人走了出來,大概是下課了。
走在最後的,是一個披著白貂皮披肩的年輕女人,不過是三十上下的年紀,卻打扮得過於貴氣,因而橫生出一股老氣來,看樣子像是大戶人家的姨太太。
她一眼看見坐在車裡的傅嘉年,連忙堆了一臉的笑容,想迎過來。傅嘉年卻好像不太高興,皺了皺眉,別過頭,又將車窗搖了上去。
陳煜棠沒興趣過問他的事,不過也是等那個女人走後,才下了車,禁不住多看了幾眼那個綉了「香」的布帘子。
在鬧市之中設了一個這麼雅緻的香道館,不知道主人是個怎樣的女子?
陳煜棠禁不住對這位有几絲神秘氣息的賀冰瑞產生了興趣。
這時,一個女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走進汽車,禮貌問道:「請問是傅嘉年先生嗎?」
傅嘉年似乎不太想搭話,只點點頭。
女學生笑了笑:「我是賀老師的助教小蘭,賀老師知道傅先生要過來,讓我在這裡等傅先生。」
「我看你年紀不大,就當了助教?」傅嘉年開門下車,弓起手指,敲了敲腦門,「嘶,有個流行的詞,叫什麼來著?哦,勤工儉學!」
「是,我還沒有畢業,來給賀老師幫忙。」
見對方點頭認同,傅嘉年更是得意,一揚手,變出一朵玫瑰。
「不錯不錯,值得鼓勵。」玫瑰將要遞出去,他指尖一轉,玫瑰便不曉得被他弄去了何處,「抱歉,弄錯了。」
他將空空手掌朝上,顛了兩下,五彩繽紛的糖果便從他掌心冒出,越冒越多,變成了一大捧。
小蘭被他的舉動逗樂,伸出雙手接過糖果,再不拘謹,開始介紹起賀冰瑞的事來,顯然對這位賀老師很是崇拜。
陳煜棠掃了傅嘉年一眼,這傢伙果然本事,一張嘴、一抬手,就能跟旁人混個假熟。
走近了,陳煜棠才留意到,香道館門前掛著一隻鳥籠子,裡面餵了一對兒紅嘴相思雀,時不時輕靈地上躥下跳、叫上兩聲,很是招人喜歡。
傅嘉年和小蘭一邊走進香道館,一邊攀談。一切有傅嘉年打點,陳煜棠懶於多費口舌,只靜靜傾聽。
從小蘭口中,陳煜棠大致曉得了,賀冰瑞是個溫文端莊的人,她挑選料子的技巧很厲害,基本上過她手的料子,都極為穩妥,鮮少出現差錯。
難怪賀家能在四藝堂有一席之地,連向來守舊的許繪也要請賀冰瑞來幫忙,心甘情願地肯定她的本事。
陳煜棠素來敬重這樣自立自強的女子,還未見面,就對賀冰瑞又生出三分好感來。
三人穿過略微有些嫌窄的通道,拐入一間內室。
那裡香氣更加馥郁,卻是典雅,不似國外流入的廉價香水那般刺鼻。
小蘭敲了敲門:「賀老師,傅先生來了。」
門很利落地開了,開門的是個留著齊耳短髮的年輕女子,大概二十齣頭,比陳煜棠稍微大一點的樣子。她穿著時下流行的改良旗袍,凸顯身材玲瓏有致。旗袍下擺開叉處,綉著一隻仙鶴,長頸望天,十分靈動。
「好久不見,嘉年。」賀冰瑞說話聲音很輕,主動和傅嘉年握手,沒有多餘的寒暄。
傅嘉年簡單介紹了雙方,賀冰瑞又和陳煜棠也握了握手。
「你這旗袍,就是許繪幫你打底稿,請人來繡的那個吧?」傅嘉年做出一副剛剛才留意到的樣子。
賀冰瑞笑著斂了下巴:「是的,他總是這樣。幫他選塊料子而已,沒必要這麼客氣。」
「哎,咱們四家都是一塊兒的,你跟他用不著不好意思,」傅嘉年擺手,「照我說,這報酬輕了!」
兩人又笑言幾句,賀冰瑞將他們請到教室里。
香道館的布置不像尋常教室,沒有黑板,講台後,是很大的木柜子。柜子上有一個個小小的抽屜,每一個都落著一個銅扣,以便開關。很像是中藥鋪子的葯櫃。
這柜子里,八成放的都是各色香料吧。
講台下面,古樸的桌子排列得很是整齊。這桌子比學堂的寬敞些,每一張上面,都放了香爐和一排用具,香夾、香箸、香鏟、香匙、香帚等等一應俱全。
小蘭正拿著銅托盤,挨個桌子清理上面散落的香灰和木屑,並將用具擺放整齊。
傅嘉年落座,環視了一圈,讚歎道:「我就喜歡來你這塊地兒,到處都是香噴噴的。」
陳煜棠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偷笑了聲。他說這話,其實是很討主人家嫌的。香道博大精深,講究甚多,被他這個「香噴噴」說的,一下子就跌落雲端,全無韻味了。
不過結合他之前在香道館門前的誹謗,他倒是個心口一致的人。
賀冰瑞並沒有在意,也坐了下來,仍然是溫溫懦懦的語調:「嘉年,你之前說找我有事,是什麼事呢?」
「你看報嗎?我的魔術被人破解,招牌被砸;」傅嘉年收起慣於玩笑的性子,正色,「煜棠她爺爺雕的盤龍吐珠,被人模仿挑釁;許繪參展的花燈也被人惡意篡改。那個人叫『第五藝』,一看就是沖著四藝堂來的,咱們四家這回是受到挑戰啦。」
賀冰瑞靜了靜,才露出詫異的神色:「怎麼會這樣?」
「誰知道呢,」傅嘉年迭起腿,隨手摸起手邊課桌上的一隻香夾,顛來倒去地擺弄盤子里的香灰和沒燒盡的香碳,「那小子估計是得了失心瘋,想出名,撿了我們這樣的軟柿子捏。」
「就你也算是軟柿子?」賀冰瑞原本是個嫻靜的模樣,俏皮一笑,也別有風味,「滎州治下,有誰敢……」
傅嘉年放下香夾,發出嗒的一聲,漫不經心般的打斷了她的話:「咱們私底下胡亂吹捧兩句就是了,當著煜棠的面,也不怕她當了真?」
賀冰瑞連聲稱是,沒有再說旁的話。
陳煜棠望著賀冰瑞:「賀小姐這陣子難道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賀冰瑞也在回望著她,一雙眸子春水似的,盈盈婉轉。她輕輕笑道:「陳小姐也見著了,我成日里在這教課,報紙都沒有看,都快和社會脫節了,哪裡能發現什麼奇怪的事?」
傅嘉年分析道:「許繪的事情是兩個月之前,我的事是上個月的,煜棠的寶珠是昨天發現的。估計快輪到你了。」
賀冰瑞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還是固執己見,柔柔弱弱地反駁道:「香道館里來往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太太小姐們,怎麼會有事發生?」
傅嘉年見和她不肯相信,也不再多費口舌,只說:「萬一遇到什麼怪事,叫那誰給我帶個口信兒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