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絮飛晴雪暖風時3
張東寧下來時,傅嘉年正和陳煜棠一併靠在巷子口。
他正奇怪傅嘉年從哪裡弄來的姑娘,卻見著傅嘉年一躬身,將陳煜棠橫抱起來:「愣著幹什麼,把車開來了吧?」
張東寧急忙替他引路,幫忙把陳煜棠放進車裡。可她的長裙偏偏掛在車門上,兩人忙手忙腳的沒有注意到,就聽著嘶啦一聲,薄薄的蕾絲裙子被勾破了好大一條口子。
傅嘉年黑了臉色,看了張東寧一眼,張東寧心裡發虛,趕緊叫他上車,又怕人誤會,急急落下了兩邊的帘子,發動車,走了老遠,才鬆了口氣。
傅嘉年忍不住笑了聲:「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好像我將她怎麼了似的。」
張東寧偷偷從觀後鏡看了陳煜棠一眼,沒有接他的茬,有些納罕:「陳小姐這是怎麼了?」
「你之前看著,被葯了的人就是她。」
張東寧不方便置評,只得又岔開話題:「傅參謀,咱們去哪?」
傅嘉年沉默了半晌,才說:「去老宅子吧。好久沒去了,還很想念。」
傅家的老宅子位置稍稍偏僻一些,在南郊一處老屋。前前後後收拾得體面,但一磚一瓦都是古舊的模樣,未曾變動過。傅嘉年的爺爺傅靖曾經就住在這處宅子,後來滎州戰亂,傅家棄了宅子北上,投奔了冀軍,宅子便廢棄了,被炮彈毀去近一多半。後來傅渭川重新打回滎州,做了滎州督軍,這宅子才重新收回來,修復成原先的模樣。傅靖也在這宅子里度過了人生的最後十年,留下了無數關於幻術的瑰寶。
但自從傅嘉年回國,傅渭川有意無意,禁止他再來老宅子,因而住在老宅子的,勉強算是正主的便只有他大哥留下的一位叫做韓春露的妾室。
一路顛簸,陳煜棠沒有知覺,難免總將頭磕在車門上,傅嘉年起初覺得解氣好笑,漸漸不忍,便扳過她的肩,好生將她扶穩了。這樣雖然穩妥,卻叫他扶得很是辛苦。他想了想,還是坐直了身,輕輕將她攬在自己肩頭。
她似乎也覺得滿意,微微蹭了蹭,溫柔的暖意便順著他肩膀薄薄的呢料傳了過來,化得人心思也柔軟了起來。傅嘉年低側過頭去看她,只能望著她長長的睫毛垂在眼瞼,一圈淡淡的陰影隨著她睫毛的微顫上下波動,像雨夜裡的一汪積水,叫人本能地不願喜歡,卻偏生映了明月星辰進去,也叫人無力討厭。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車終於停在了傅家老宅子前。老宅子雖然少有人來,卻安排了不少傭人洒掃照應,張東寧自去知會韓春露,等韓春露張羅妥帖后,再來請傅嘉年進去。
傅嘉年將陳煜棠抱起,便見著韓春露迎了過來,他不想多言,便道:「小嫂子,這位是陳小姐,遇到了意外,我帶她來這邊暫時住一宿。」
韓春露挑眉一笑:「你肯過來當然是好的,這位陳小姐看樣子有些嚴重,用不用請大夫?」
傅嘉年沒有回答,只說是看過了醫生才來的,徑直往屋裡走。
韓春露也不惱,跟在他身後,說:「我琢磨她這一覺,不知道要睡到什麼時候去了,盤算一番,還是將她安置在二樓的南書房吧。那裡也算是你愛去的地方,你若是願意在那裡照應她,也好看會兒書,打發打發時間。」
傅嘉年有些意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臉色也沒有原先那般僵硬:「小嫂子,你不會是要設個套子,像上次那樣,又在老爺子面前把我賣了吧?那頓鞭子,差點沒把我打死,我到現在還是記憶猶新呢。」
韓春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陳煜棠,眉里眼裡都是笑:「這說的是哪裡話。上次是爸特地問起你,我才只好承認說你過來了,你也曉得,他無憑無據的,不會突然有此一問。這一家子可都掛心著你,生怕你因為學魔術耽誤了學業,你倒好,只覺得我是個狼心狗肺的,把我給惱上了。這次么,可和上次不一樣,咱們家老小,什麼時候帶女孩子回來過?我今回可不得幫著你點?」
她說得滴水不漏,傅嘉年只得討饒:「小嫂子,我可是後悔招惹你了,我和她可什麼都沒有。我這人臉皮向來是厚的,不過她姑娘家家的,肯定不依你。你若是不信,我這就回去了。」
他說著作勢要放下陳煜棠,韓春露急忙攔下:「噯,這麼大人了,怎麼聽風就是雨的?你快些送上去吧,不逗你了。需要什麼,知會一聲啊。」她正說著,眼風瞥見陳煜棠裙子上破的大口子,嘖嘖嘆息,「這麼好的一件裙子,就這麼被撕破了。」
傅嘉年知道她誤會深了,索性不解釋,順勢問:「小嫂子不幫襯一下?」
「她這麼瘦,我哪裡能找來合她身的衣服?」韓春露伸手,愛憐地摸了摸陳煜棠的手腕,忽而想起,「對了,我和你大哥結婚時定做了件旗袍,用南方採買來的極好的緞子做的,原本預備回門的時候穿的,奈何腰身緊了些,就一直收了起來,從未動過。這位陳小姐穿了,一定合身。」
傅嘉年將陳煜棠抱到南書房,裡面擱了兩個書架子,一張桌案,靠窗的床卻不大,陳煜棠身條細,睡著也還算寬敞。他將她安置好,就又退出門去,招呼那個抱著旗袍跟過來老媽子幫她換衣服。
等到老媽子退了出來,他才又拐進去,只見陳煜棠的蕾絲裙子被方方正正地疊在一旁的矮凳上,她身上換的卻是一身大紅的旗袍,愈發襯得她身姿玲瓏、膚白如雪。他情不自禁湊近了些,垂目看著她沉睡的面孔。
她在睡夢中不曉得夢見了什麼,竟然哭了,一滴眼淚劃在臉上。傅嘉年慌張伸手去擦,只覺入手滑膩,正如一塊上好的緞子,總讓人不肯輕易鬆開的。他的手停留了一會兒,才攏了指尖,從她臉上挪了開去,扯過一旁的被子,輕輕蓋在她身上。卻見她睫毛一陣顫動,本想著她只是做了噩夢,睡得不夠安穩,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卻醒轉過來。
傅嘉年瞧見她臉色不太好,忙問:「你是難受么?」
陳煜棠一個勁兒地推開他,他卻不知何故,她只是不答,忽而掩了口,跌跌撞撞下了床,傅嘉年才明白過來,要去攙她,她終於沒能忍住,「哇」地吐了口酸水。他的袖子被弄髒了一塊,她意識還不太清楚,想掏手帕,卻因換了衣服而又不自知,胡亂摸了一通,也沒有找到,有些著急了。
傅嘉年見著她這幅可憐模樣,心裡最後一絲芥蒂也煙消雲散了,怕她太過在意,連忙脫了外套扔在一旁,連連拍著她的後背,安慰小孩子似的:「沒事了,沒事了。」
她抬頭看他,眼裡沁了一汪淚,水靈靈的,掙扎了一下,也沒能站起來。
傅嘉年輕輕笑了一聲,將她抱起來,送回床上,掏出帕子給她擦臉:「你一直沒吃飯吧?我讓他們送點米粥過來,你好好休息就是。」
他就要走,就聽見她低聲說:「我意識是清楚的,卻什麼也做不了。」
傅嘉年怔住,回頭看著她。她聲音微微發顫,整個人蜷縮著。
這種感覺他知道。大哥遇襲的時候,他才十五歲的光景,也在車上,對面的槍子兒一個緊接著一個打過來,大哥卻叫秘書護著他離開。他被掩住了嘴,喊不出一個字,被兩個秘書拖去小巷,只看著大哥胸口中了一發子彈,躺在地上,漸漸沒了呼吸。只有殷紅在淡褐色的軍裝上緩緩氤氳開來,似一朵開在秋天的牡丹,開著開著,血色的花瓣就淌了下來,飄散了一地,叫人看了,從頭到腳都冰涼了下來。
他不知怎麼的,就順勢坐在她旁邊,伸手一點點摩挲她的頭髮。
她也沒有抵觸,臉上是木然神色,半晌,才喃喃:「想不到竟然會遇到這樣壞的事情。我以為他既然是你的朋友,無論如何也……」
他鬼使神差地輕輕將她擁在懷裡,她發著抖,緊揪著他的前襟,生怕他忽然跑了似的。
他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後背:「沒事了。」
陳煜棠彷彿被他的這句呢喃驚醒了似的,忽而推開他,愣愣地望著。
傅嘉年被她望得不自在,伸手颳了一下她的臉頰,被她負氣似的拂開。
他有些尷尬,急忙問:「你好端端的,怎麼會和李輝夜在一塊兒?」
她卻不答,望了眼身上,瞪著眼睛問:「我的裙子呢?」
他生了促狹的心思:「潑上了酒,我幫你換下了。不必謝我。」
她臉上飛紅,牙齒將嘴唇咬出一溜兒蒼白,又慢慢恢復血色,半晌,忽而道:「你騙我,你又不穿女子的衣裳,哪裡會將這種旗袍盤扣系得這麼妥帖?」
她原本是認認真真分析出來的結果,卻等來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又聽到說:「那你是期望我不會了?」去看他的神色,透著些古怪,回過味來,只覺得曖昧得很,她羞憤之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本就坐在床沿,不是很穩便,當即便咕咚一聲悶響,掉在了床下的長絨毯子上。
陳煜棠本來不覺得如何,但見他掙扎了一下,沒有爬起來,擔心他撞到了頭,連忙下床去拉他的手。剛一碰到,他猛地扯了她一把,自己又沒能及時滾開,她便尖叫了一聲,重重跌在他身上,肩膀撞得生疼。
他倒是不覺得痛,低低壞笑起來。
外邊兒伺候的老媽子,聽見動靜,慌忙進來,見著屋裡的情形,急忙道了歉,慌慌張張離開了。不多時,外面又傳來韓春露的笑聲:「我不是叮囑你不要打擾嗎,不聽我的,還不知道少爺出來了怎麼罰你呢,我可不管你。」
陳煜棠拉長了臉,存了辯解的心思,嗔怪道:「你都多大的人了,還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好不丟人!」
他涎著臉說:「我覺得她們想的沒你想的這麼簡單。」
她氣得擂他的肩,喝了李輝夜的那杯紅酒,她到現在腳仍然是軟的,掙扎著要站起身,他卻忽而拉住了她的手腕,聲音短促而低沉地喚了聲,帶了迷惑人心的力量:「煜棠。」
他的手心是灼熱的,突突地燙在她的皮膚上,和她的脈搏融在一起,連著心跳都灼熱起來。陳煜棠心裡一驚,呼吸淺淺一滯,低頭,望見他一雙黢黑的眼睛正看著自己,裡面淺淺的光華流轉,映出她的輪廓。
她呼吸一滯,沒有回應,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受了驚嚇般,僵硬地笑了一下,匆忙從他身上挪開。
「煜棠。」他跟著站起身,扶著她坐在床沿,望著她,忽而笑了一聲,「我原以為你是那樣的女子……後來在舞廳門口,才忽然明白過來。是我誤會你了,作風正派與否,從一個人的臉上便能看出來。」
陳煜棠對他這番話聽得雲里霧裡,只是異常生氣,道:「我怎麼就不正派了?」
他嘿聲笑了,像個孩子,眼裡似有無限星辰,時而靜謐時而變幻狡黠。
正色道:「我找你有事情,你有沒有在報紙上看見第五藝的挑戰?」
傅嘉年蹙起眉頭:「什麼報紙上的?」
「新誠報,第五藝發表了啟示,說要和四藝堂一決高下,各憑本事。」
「我最近倒是沒有看這樣的小報紙,」傅嘉年站起身,忽而哼了一聲,「這人果然藏掖不住了。他既然想要鬧事,咱們姑且就陪著他鬧一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