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等閑花里送郎歸5
他說這話,算是默認了,她有些奇怪,那樣的人,和她不會有半點交集,她怎麼會知道?便不回答,只看著他。
「那是新誠報的主編,我之前說要引薦給你的人。」
「為什麼?」陳煜棠有些訝異。
「大概是因為他報道了不少關於滎軍的負面新聞。他曾經跟我說過不少次,他收到過滎軍官員的威脅信,說他再進行這樣的報道,滎軍不會給他好果子吃。這回果然出了事,沒想到卻是為我頂了罪。」
陳煜棠有些困惑:「那他怎麼會在東郊,那麼巧會和你一起出現,才為你頂了罪?」
唐明軒轉過頭來,望著她,臉上是溫和的神色,口氣卻似堅冰一般:「這裡離他們發現我的地方,有半個小時的車程,你以為,我是如何在短短時間內逃脫他們的追捕的?」
陳煜棠愣了愣,禁不住倒抽了口氣:「是新誠報的主編幫你的?」
「沒錯,他開車將我送到這裡,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撤離,滎軍就封鎖了東郊別墅。我和他約定好分頭逃跑,他大概是無處可去,才被抓住了,既然響了槍聲,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陳煜棠默然,她不認得新誠報的主編,心裡算不上有多難過,但起碼還是同情他的。畢竟從唐明軒的描述上來看,他和唐明軒都沒有犯什麼大事。
唐明軒卻又挑起麵條,眼神從淡漠化作沉靜,隱藏在揚起的一方騰騰熱氣里。他從容說道:「快吃吧,面要糊了。」
陳煜棠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絲迷茫。
因為下午休息了會兒,陳煜棠一直熬到午夜,見著唐明軒一直平安無恙,闔著雙目,似乎睡熟了,這才放下心來。她不想去旁的房間,也還需要照顧病人,架不住困意,就在唐明軒床畔的躺椅上,抱了一床被子,窩在上面睡著了。
夜色如墨,唐明軒在燈光熄滅的時候,忽然睜開雙目。因為傷口疼痛,他額頭上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死死抓緊床沿,微微抬起頭,漆黑的雙目看向陳煜棠。
她面容安詳,胸口規律起伏,蜷縮在被子里,偶爾微微蠕動一下。
他喘息著輕輕笑了一聲,情緒不明,咬著牙支撐起身子,從床上下來,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所幸扶住了床頭櫃。恰好摸到了上面放的槍,便擱在懷裡,輕手輕腳地打開卧室的門,緩緩從打碎的落地窗走了出去。
他從床上繞到別墅后,走得極慢,便用了快半個小時的功夫。靈敏地嗅到了一絲血腥的氣息。他低頭尋找了一會兒,見到地上有一片巨大的陰影。是尚未乾透的水漬。血腥氣就是從這裡發出的。
槍響的時候,他是清醒的,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蹲下身,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出了好些時候的神。直到東方泛起淡淡的紅色,他才又站直了身,一點點咬牙走了回去。
陳煜棠一覺睡醒,已經是八點鐘的光景了,因為唐明軒,她須得留下來照顧,昨天司機過來接愛德華的時候,她便交代今天不用來接她,如果廠里有重要的事情,可以讓負責的人打電話過來住宅這邊。
她起來,發現唐明軒倚在床頭,眼睛正望著白得有些扎眼的天花板出神。他臉上向來是一股乾淨的書卷氣,只是一瞬間,他便發現了她探尋的目光,甚至朝著她點了點頭。
「我去給你做早餐。不過……按照愛德華的交代,你現在只能吃麵條,可不要嫌棄寡淡。」
他「嗯」了一聲,神色平靜中透著一絲厭倦。
陳煜棠只道他是不喜歡清淡的吃食,含笑去煮了面端回來,又煲了補湯。趁著唐明軒吃面的時候,她出了卧室,走到客廳的電話機旁,呆望了會兒。
在傅家宅子的時候,她私下找老媽子問到了傅家宅子的電話號碼,抄在掌心,又小心刻在了電話機旁的黃楊木小鳳擺件上。
她昨夜將這兩天發生的事情挨個夢了一遍,醒來只覺得心中苦澀難捱。她記恨傅嘉年對她冷嘲熱諷,可又何嘗諒解過他的苦衷?若是她前一刻還和他共進午餐,下一刻又見著他和另外一名女子相擁,怕是反應要強烈過他了。
她那般對他,也不曉得他現在如何了,還有沒有不快。她心中記掛他,唐明軒還躲在這裡養傷,她又不方便和他解釋自己和唐明軒的關係,掙扎良久,最終還是猶猶豫豫地撥了過去。
只聽電話那頭嘟嘟了幾聲,很是急促,似她的心跳那般。
終於有個老年女人接了線,客氣問道:「傅宅,請問是哪位?」
這應該是家裡的傭人,她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好了,便輕聲問:「請問傅嘉年先生在嗎?」
因為太過謹慎、忐忑,連聲調都變得奇怪起來。
「哦,少爺平時不過這邊來的。」
陳煜棠機械般地同她客套完,怔怔掛了電話。
原來那天去的那棟別緻的宅子,也不是他住的地方。他家中非富即貴,想必是為了避免誤會,才將她帶去那棟宅子的。
她心中鬱郁,拿起那隻小鳳,擺弄了會兒,翻過來看底座上的電話號碼。一個一個的阿拉伯數字,刻意做的陽文設計,雕得格外周正,面也是一平的,是以放在桌子上,沒有任何搖晃。自從接管傢具廠的事務,她似是很久沒有這麼用心了,如今看來,只覺得可笑。
她當即握緊了小鳳,轉進小屋裡,坐在工作台前,隨手拿了一隻平口鑿,順著那行字,一溜下去,陽文轉瞬便成了一灘木屑,消失不見了。
她望著那灘木屑,剛回過神般的,伏在案上哭泣起來。
傅嘉年將之前抓到的間諜送回去,和傅渭川交代了前因後果,雖然沒落著什麼表揚,但好歹也沒叫傅渭川生氣。他便避開傅渭川,假意自己受了些輕傷,順道和自己的上司李統治告了兩天的假。
李統治見他剛從傅渭川辦公室出來,以為他剛剛訴了苦,也不查驗,當即好言好語地慰問一通,批准了。
傅嘉年從督軍府繞出來,軍裝都沒來得及脫,徑直去了南郊老宅子。這種時候,慣例是張東寧開車載他,他搖上車窗,才問:「讓你查的事情怎麼樣了?」
張東寧將車緩緩駛出督軍府,才說:「打聽到了,參謀記得沒錯,當年街對面的拐角,的確是家賣豆腐腦的攤子,很不起眼。我觀察了一下位置,案發當時,那個攤主很有可能目擊了一切。」
傅嘉年的手不由自主攥緊了衣角,平靜問道:「聽你的口氣,是找到了那個攤主了吧?」
張東寧輕輕點頭:「不錯,我昨天剛剛問到了他的地址,還一直沒找到機會和你說。」
「行,咱們明天就過去看看。你今天晚些時候,記得準備點禮物。」
張東寧答應下來,車一路平穩開到傅家舊宅。
傅嘉年輕車熟路,才拐進門裡,就聽見韓春露的聲音:「咦,真是好巧。」
傅嘉年笑了笑:「小嫂子,哪裡巧了?」
「剛剛回來,聽李媽說起,有位小姐打電話找你來著?」韓春露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左右看了眼兩旁的傭人,「咱們家老小今天是怎麼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臉上的笑容都僵了。」
「哪位小姐?」傅嘉年沒心思和她周旋,緊跟著問道。
站在韓春露身後的李媽忙介面:「我問了,但那位小姐沒有說。」
韓春露聲音裡帶著一絲戲謔:「我聽說,昨天陳小姐是問了李媽咱們宅子的電話號碼的。還能是哪位小姐呀?」
傅嘉年一怔,轉身就要走。
「還沒吃午飯,這是去哪啊?」
「不吃了,小嫂子回見。」
韓春露跟了兩步,忽然笑道:「老小,你這麼著可不太好了。」
傅嘉年心裡有些惱,站定了回過身:「怎麼就不太好了?」
「我看著你好像對陳小姐格外上心,而人家,總是個冷冷淡淡的樣子,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她若是真的想找你,肯定還會再打過來的,你犯不上風塵僕僕的,人家一個電話過來就趕去找她。感情這事情,誰把誰拿捏得太死,都不太好。你說是不?」
傅嘉年輕笑了一聲,大模大樣地折了回來:「誰說我是去找她?我不過是落了東西在車裡,著急回去看看還在不在。」
「這樣啊,」韓春露從善如流,也不揭穿,「公務要緊,東西丟了可就不好了。你看好了快些回來吃午飯,我叫他們盛好飯等你,別冷了。」
傅嘉年嗯了聲,往外走去。
他沒說什麼時候走,張東寧就把車停在門口,人不知去了哪裡躲閑。傅嘉年便倚著車,從胸前口袋裡摸了煙盒出來,拇指一彈,銀質煙盒被他彈開,露出一排整齊的香煙。這煙盒是他方才從李統治辦公室出來時,李輝夜贈給他的。
上次的事情,李輝夜一直耿耿於懷,生怕傅嘉年記恨上他,這回他不曉得從什麼人那裡聽說了他吸煙的事情,忙不迭送了煙盒給他。這煙盒據說是俄國貨,做工精美,頂端特意做成銀線拉絲的鏤空花紋,打磨得亮閃閃的,討人喜歡。
傅嘉年從小到大見慣了這種事,況且一個煙盒也算不得什麼,便收下了。他將香煙捏在手指間,才發現自己並沒有帶火,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又將香煙放回去。
在他低頭的時候,餘光瞥見街尾,有個黑色的身影,匆匆忙忙地躲進了旁邊的箱子里,彷彿有些鬼祟。
這裡是傅家的舊宅子,平時只有韓春露住在這裡,傅家身份特殊,不想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保密做得也很好。除了幾位軍中德高望重的將領知道外,並沒有什麼人會將這棟普普通通的老宅子和督軍府掛上關係。傅嘉年便沒有太警惕,但終歸是有些好奇,疑心是什麼小偷小摸之輩,便故意往巷口走了兩步,誰承想,裡面響起了腳步聲,在空曠的小巷裡格外明顯——剛剛躲起來的人正在快速撤離。
傅嘉年略一思索,只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回去了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