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朱愁粉瘦兮不生綺羅1
半個月過去,唐明軒的傷勢已經大好。他趁著陳煜棠去工廠,也沒有打招呼,再度消失,只是往陳煜棠的戶頭上,打了一筆錢。這便是他養病時提起的,之前從冀州政府拿來的款子。
陳煜棠將手頭的事情處理得七七八八,終於落得清閑,又將那天的報紙拿出來反覆看了幾次。傅嘉年年輕氣盛,早在第五藝公告見報不久,就在各大報紙發布匿名聲明,說四藝堂會如約應戰。現在時間已經過了半個月之久,卻還沒見他的動靜。
這些日子,她心裡多少有些不安,急迫間,忙裡偷閒給一尊飛天粗粗打出了胚。照的是中原秀骨清像形,所謂秀骨清像,便是身長面瘦、秀眼細眉、翹唇含笑的樣式。雖還是木胚,便已經流露出幾分風流姿態,和她以前的水平比起來,算是略有提升了。
陳煜棠卻總覺得神韻上差了一些,不曉得是哪裡有所欠缺。傅嘉年曾經提起過,她爺爺的盤龍吐珠是傅家經手設計的,她幾次想請他來商討一下,卻都因為事務繁忙。再加上兩人鬧了彆扭,她上次本想主動言和,卻又沒有聯絡到他,只得暫且擱下。
今天剛好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她想了想,決定再去傅家宅子當面拜訪一下傅嘉年,便又給傅家宅子去了電話,這回是韓春露接的。她雖然說傅嘉年不在,卻表示時候尚早,可以幫她約傅嘉年過來,大概四五點鐘的時候,可以在宅子見面。
陳煜棠本該安下心來,得了准信兒反而有些坐立難安了。她估摸差不多到了時間,便動身過去。
傅家宅子在南郊,現在有錢人家多數都去了東郊,南郊的房子都是很早以前留下來的舊宅子,有些沒了主人的,日漸破落下去,看上去很是荒涼。這樣的破敗宅子隔三差五就出現一棟,襯得整條街都有些寂寥。不過傅家的宅子,因為有韓春露這樣玲瓏的主人,修整得很潔凈典雅,見不到一星半點的頹勢。
陳煜棠早早便下了車,讓司機回去了,卻見著街角有三五個人,分佈開來,有拿報紙的,有閑逛的,還有在一起挽手並肩行走的。但他們不約而同,都在偷偷打量著她。
其中一個站在路口、離她不過三五步的路程的人,更是心不在焉地走過來。那人戴著一頂禮帽,帽檐壓得很低,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孔。就在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陳煜棠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她臉上輕輕掃過。這感覺叫人格外不舒服。
她隱約覺得不對勁,眼看著司機正在掉頭,她忽然折過身,笑說:「魏師傅,我的口紅落在車上了,麻煩等一下。」
司機當時停下車,大概是意思自己並不著急走,為了讓她安心,還特意熄了火。陳煜棠隱隱有些著急,連忙又說:「往那邊開一點,停在這路口,擋著人家來往的行人,可就不好了。」
她剛要上車,身後那個戴著禮帽的人,忽然搶上來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姐,我有急事,可否借你的車一用?」
陳煜棠今日穿的是一件淺黃色的絲綢長裙,布料柔軟而輕薄,當即便感覺到一個冰冷的東西抵在她腰上。她微微變了臉色,也不回頭,笑道:「當然可以。只是不知道先生要去哪裡?」
魏師傅還不曉得陳煜棠的境況,只以為真的遇到了陌生人搭訕,但陳煜棠不是多事的人,他便有些疑心,側過頭多看了那人幾眼。
「先上車再說吧。」那人的聲音裡帶了點冷笑。
陳煜棠被他半推搡著上了車,他自己也坐了進來。司機當然看見了那管抵著陳煜棠的黑漆漆的手槍,當即愣在原處,微微發起抖來:「你、你要錢的話,我帶你去取……不要傷害陳小姐。」
戴禮帽的人冷冷說:「我不要錢。你的車就停在這裡,哪也不要去。我要等人到了,再一起走。」
陳煜棠倒吸一口氣——這條街的住戶不多,上次離開,都不見人影。他要等的人,恐怕就是和她有約的傅嘉年。不知道他得罪了什麼人,要擺出這樣的陣勢等他。
傅嘉年是滎軍的參謀,如果他遇刺,滎軍勢必是要追查到底的。她見過這些人,照著這樣的情形,她不管配合不配合,都會被這夥人滅口。
陳煜棠往旁邊看了一眼,見到街上的人,緊盯著她的車,正緩緩靠近,竟然都佩了槍。
按照約定的時間,頂多再過十分鐘,傅嘉年就要過來了。如果這些人的目標真的是他,後果不堪設想。她焦急之下,伸手去扶車門,那人當即將槍口狠狠戳在她背上。
她只得收回手,卻在這時,對面緩緩駛來一輛車。她眼睛很尖,當即看出開車的就是張東寧。旁邊的人顯然也發現了這輛車,陳煜棠靈機一動,忽然側過身,高聲說道:「你們要找的人是傅嘉年嗎?看見沒有,他就在前面的那輛車上。」
她趁著說話的時候,撥動車上的門鎖,吧嗒一聲,車門被鎖上。她聲音比平常略大,將這輕微的一聲掩蓋了去。
「閉嘴,別想通風報信。」那人心神一動,連忙朝著右手的街道的同夥看去。那些人在傅家宅子所在的巷子里,害怕打草驚蛇,並沒有露面,也就看不見傅嘉年的車。他趕緊搖了兩下窗戶,想告訴他們傅嘉年來了,可眼見著對面的車越來越近了,擔心來不及,便伸手要拉開車門。
車門早已被陳煜棠鎖上,他拽了下,沒有拽開,顧不上喊陳煜棠幫忙,只能繼續去搖窗戶。
陳煜棠見他分心,當即用了全身的力氣,去奪他手裡的槍,同時喊道:「開車!」
她是常年練習木雕的,手腕子看似纖細,力氣卻不小,一時間竟然佔據了主動,壓下了對方的手腕。
魏師傅一根線綳得死緊,聽了她這句喊,顧不上思考,登時狠狠踩下油門,車飛快躥了出去。
「是陳小姐的車。」張東寧看清了路口停的車的車牌,連忙提醒傅嘉年,又說,「咦,車的後排好像有人,陳小姐沒去宅子等嗎?」
傅嘉年見了,也有些奇怪,心不在焉笑道:「我怎麼看著還不是一個人?難不成來找我談事情,把未婚夫也帶上了?」
忽然,那輛車猛地朝他們開了過來,緊接著,傳來一聲槍響。
傅嘉年臉色微變,眼看著陳煜棠的車從他身邊錯了過去,急忙道:「快跟上。」
張東寧有些猶豫:「參謀,這些人都帶了槍,附近沒有布崗哨,又偏僻……」
傅嘉年眼裡泛紅,大怒之下,就要拉開車門:「張東寧,你不開就滾下去,我自己來!」
張東寧只得飛快調轉車頭,跟了上去。傅嘉年在一旁不斷催促,他也顧不得平穩,離弦箭般趕上前面的車。
就在這時,陳煜棠車裡又傳來一聲叫人心顫的槍響,車子忽然加足馬力,猛地撞上了一旁的煤氣燈燈柱,發出巨響。這一下決計不輕,車頭在巨大的衝擊下凹陷進去不說,燈柱也被撞得變了形,晃了兩下,往一旁歪去。
車裡一時沒了動靜。
張東寧措手不及,險險剎下車,才沒有跟著撞上去。
車還沒停穩,傅嘉年便一推門走下車去。張東寧連忙跟著下來,近乎懇求說:「還是讓我去看吧。」
傅嘉年並不理會他,一轉身,猛地拉開那輛車門,用槍指向車裡,卻見到陳煜棠臉色蒼白地倒了出來。他一把將她護在懷裡,再往車裡看去,後排有個陌生男子,倒在座位上,生死不明。
他掃見陳煜棠額角流血,手腕上儘是淤青血痕,指尖上血肉淋漓,顧不上許多,喊了張東寧一聲,當即將陳煜棠抱到一旁,查看她的傷勢。
陳煜棠眉頭緊蹙,勉力睜開眼睛,見到傅嘉年,下意識露出笑容,卻看見車裡的人動了動。
「小心!」她下意識推了傅嘉年一把,而此時,張東寧剛剛趕過來。
隨著兩聲槍響,傅嘉年往車裡看去,那個陌生男子前額中了一彈,雙眼暴突,當場暴斃。
「陳、陳小姐……」
傅嘉年如夢初醒,垂頭看見陳煜棠肋下的血正氤氳出來。
「煜棠!」傅嘉年呼吸一滯,張東寧已經將車門打開,「傅參謀,快點把陳小姐送去醫院,這附近肯定還有別的什麼人,不宜久留,後面再通知人過來善後。」
兩人將魏師傅和陳煜棠一併轉移到車上,傅嘉年叫她倚著自己的肩膀,腦海里一片空白——若不是她剛好擋在他身前,按照當時的位置,他恐怕會被射穿心臟。
是他太大意,害了她。
他按著她傷口的手微微發抖,溫熱的血從他的指縫裡源源不斷流出來,彷彿那不斷湧出的,就是她的生命。他望著那股生機勃勃的殷紅,就在他指間,不斷流逝他卻無法抓住。少有的恐懼卻包裹了他,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只好抓緊了她的手,有些冰冷,細瘦的手指,懨懨地躺在他手心,了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