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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玉軒清照暖添華1

  路兩旁的景緻不斷往後撤去,光影交疊間,匯成一條條綠色、褐色的色帶。


  陳煜棠坐在傅嘉年身旁,他正專心盯著前頭。路上的行人寥寥,車子更是沒有,他將車開得飛快,她無意間往車窗外細看了一眼,只覺得周遭無比熟悉,竟然是在東郊。她驚訝道:「你帶我來我家做什麼?」


  傅嘉年略微偏過頭看了她一眼,笑說:「我為你準備的東西就放在你家裡。你也曉得,我父親管我嚴得很,我連塊藏掖東西的地方都找不到,就只好借你的寶地了。」


  他將車子停在她的房子前,請她下車,客客氣氣地將鑰匙交給她這個主人家,退到了一旁等她親自開門。


  陳煜棠又好氣又好笑,他進去她的房子,從來都是這麼理直氣壯,每每擺出一副純粹的笑臉來,叫人想罵又罵不出來。


  門是奶白色的,因為不常有人進去,門上的浮雕花紋落了一層淺淺的灰塵,看不出來,她下意識拂了拂,浮灰細細膩膩地粘在手上,才發覺,不禁有些出神。父母將房子置辦在這裡,是看中了來來往往都是富人的良好氛圍,可她卻一點也不喜歡這裡。她小時候住的是井柳巷子那樣的地方,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左右都是相熟的鄰里,也不乏匠人。木頭的香味兒、打鐵的叮咚聲一直伴著她長大。直到後來家境好了,父親在這裡買下房產,爺爺執意不肯搬來、孤寂老去……她一直是不喜歡這裡的。


  可現在看來,這裡又是這樣親切。唯獨陌生的,是門上的兩道打著叉的膠痕。應該是她入獄后,他們搜查完成貼上的封條,後來被傅嘉年撕去了。


  忽然一隻溫熱的手搭在她手背上,捏住她的兩根手指,輕輕轉動了鎖孔。


  她回過頭,看見傅嘉年垂目,正專心盯著手上的動作,黑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她指尖顫了顫,想抽回來,他卻溫和道:「不要怕,不論如何,我都和你一起。」


  一陣柔和的風吹來,帶起窗下的小花圃里,簌簌的葉聲。那叢月季好些時候沒有人照顧,枯萎了大半,另外一片油亮亮的,反倒冒出了幾朵蓓蕾。她心底的凄惶彷彿隨著他的話語,並著那些枯死的月季花,一道拂散了。她笑了笑,和他一同開了鎖。


  門裡被打掃得很乾凈,但她一眼望去,卻見著少了許多東西,默然不語。她很早就料到了,那幫人進來搜查,不可能輕拿輕放,造成的必然是一片狼藉。沒想到的卻是,傅嘉年竟然將那些不堪都打掃得一乾二淨,除了缺少的物件,絲毫看不出痕迹。


  他嘆息一聲:「不曉得那些人還來不來,那尊盤龍吐珠雕件,我給你收起來了,就在我卧室里,你想拿的話……」他彷彿起了壞心思,忽而緘口,一副笑眼望著她。


  陳煜棠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扭頭往客廳走:「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噯,」傅嘉年跟了上去,「你總是這麼著急下定論,你還沒看到我給你準備的東西呢。」


  陳煜棠不理會他,徑直往沙發邊上走,他扶住她的兩肩,不顧她的反對,硬是將她帶去了卧室旁的小屋、她的工作室。


  門上釘著鑰匙,沒有鎖上,他輕易便打開了房門。一進去,陳煜棠便聞見了一股不同尋常的馨香,不同於她貯存在這裡的料子。那是……黃楊木的香味,她不會聞錯。她打開燈,只見工作台上放了一個圓不溜秋、尚余稜角的東西。


  黃楊木長得很慢,這麼大的一塊完整料子極為難得,她嘴角現出了一絲笑容,擔心傅嘉年看見,連忙板起臉:「誰教你把這個放在我工作台上的?萬一壓壞了,你可得給我賠一個一模一樣的。」


  「是、是,」傅嘉年當然曉得她的心思,得意道,「前幾天我在許繪店裡碰巧遇見一個商人,想買他的畫,那人帶著這個東西。我看著是黃楊木,就幫他促成了這單生意,將這個弄了回來。」


  陳煜棠嘴上不屑:「我都時時看走眼的料子,你也敢拿?」腳下卻一刻不停,直直朝著那塊黃楊木料子走去。


  傅嘉年笑著隨她過去看,陳煜棠卻道:「壞了。」


  他怔了怔:「這料子不好么?」


  陳煜棠伸手,在木料上撫了撫:「料子是好的,可上頭有許多疤,怕是雕不了東西了。」


  他隨著她的指尖看去,上頭果然有小小的木瘤子,只是顏色較淺,他買時心切,並沒有看清楚。


  「這個疤很淺,恐怕是那個商人刻意用了什麼手段,遮蓋了一些。再看這個料子的形狀,有許多修鑿的痕迹,怕是早已就被什麼人買下,打了一半的粗胚,打到這裡,才發現有許多瑕疵,才被拋棄的。」陳煜棠說著拿出一柄鑿子,順著那木瘤子剔了一刀,下頭果然是漆黑的疤痕,顯而易見,這是塊廢料。


  「嗨,」傅嘉年很快看開了,笑著說,「許繪說這是黃楊料子,我看著也不錯,就要下了。看來我們兩個門外漢還是不能成氣候。可惜我說服了他半天,他才答應賣畫。」


  「是咱們自己看岔了,也怨不得人家。」陳煜棠也有些失望,「如果是我,看見這麼大的一塊料子,一時心急,也會吃虧的。你到底是為了我好,不曉得砸了多少錢進去,回頭我給你吧。」


  「不急,」他笑了起來,「我還要多買幾次,買到好料子為止,萬一再虧了怎麼辦?到時候一起算吧。」


  陳煜棠輕輕推了他一把,也笑了,又冷不丁問:「你也去找過賀冰瑞了吧?」


  「怎麼,你對賀老師的香道也有興趣?」他避而不談,反倒往她身旁湊了回來。


  「你明知故問,我是想請她看木料的。可是她不肯,說沒有幫我的理由。因為四藝堂已經不復存在。」她本來是極為平靜地說出這段話的,可提及最後一句,聲音到底還是顫了顫,「如果你也沒有請動她,恐怕她是打定主意不願出山了。」


  傅嘉年默了默,大約真的是在賀冰瑞那裡碰了釘子,有些賭氣,嗤聲:「由她去吧,反正缺了她一家,也未必掙不回四藝堂的面子,咱們只管安心對付第五藝就是了。」


  陳煜棠本來對賀冰瑞的作為也是頗有成見的,她落入唐明軒的圈套,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賀冰瑞的冷眼旁觀。但她看著那塊木料,還是嘆了口氣:「這可不成,咱們三家,沒有一個是精於相看料子的,還是別太狂妄。如果料子選不好,就總是得雕到一半半途而廢,時間就只有四個月了,恐怕經不起這樣折騰。要不我們再去問一問賀冰瑞,是不是有什麼難處,看看她怎麼說再做定論?」


  傅嘉年眉頭微不可見地一蹙,繼而舒展:「算了,我再去問問她,怎麼才肯幫忙。實在不行,我就把她的館子堵了,把她館里的木料都搜走,看看有沒有黃楊木就是。」


  陳煜棠笑了起來,習慣性地輕輕吹了吹那塊圓形木料上的木屑,忽而怔住:「這木料的疤痕倒是不深,往下頭去,越來越小了。」


  傅嘉年抬手擦了擦她剛剛下鑿子的地方,附和道:「的確是的,再往下頭去一些,估計就沒有什麼疤痕了。」


  陳煜棠當即往下鑿了兩筆,微黃如同象牙一般的鮮透木料便顯現出來。她不禁露出笑意,又看了看其它幾處疤痕,也都鑿了下去,又有些發愁:「你看,這料子被我剔得坑坑窪窪的,只能再整個往下磨出個稍微平整些的弧面來,這樣一來,整個料子就要小上一圈。」


  黃楊木生長緩慢,越是大的料子就越值錢。像這樣一塊料子,去了一圈,便要折去一半的價值。也難怪它的先主人寧願將它轉手賣了,也不肯把它做成小件。


  傅嘉年看了看,那料子著實不太美觀:「小一圈就小一圈吧,反正你這行看的是技藝,又不是料子大小。」


  陳煜棠聽了他的安慰,稍稍安下心來,選了只開口較大的圓口鑿,將那片坑窪一併割下。整塊木料經過她的處理,果然看著順眼了許多,陳煜棠放下圓口鑿,笑了起來:「還沒有好好設計,就制出來這麼圓滾滾的一個木胚,這回倒不曉得要做什麼才好了。」


  傅嘉年隨手拍了拍木料:「不如就雕個寶珠好了。」


  陳煜棠怔了怔,看了傅嘉年一眼,有些喪氣:「我爺爺那麼多年的功力,才雕出了那樣巧奪天工的寶珠,你叫我再雕寶珠,不是班門弄斧了?」


  傅嘉年沒有搭話,訕訕收回手。陳煜棠發覺他的異樣,低頭看去,他剛剛擱手的地方,赫然是新的木瘤——這塊木料當真是一塊廢料,裡面還不曉得有多少這樣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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