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聚散不由人5
花燈展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六點一過,有兩撥管理的人次第把燈展上的花燈點亮,慢慢匯聚到正中。等到正中的鳳穿牡丹花燈點燃后,整個展會的氛圍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
陳煜棠和傅嘉年並肩走過一盞盞姿態各異的花燈,他雖然不曾說話,只是舒展了眉眼,帶著她穿過熱鬧的人海,但她卻覺得,兩人的心思從未像今晚這樣相通過,即便一言不發,她也知道他的目光會在哪處流連,也知道他對某盞燈是褒是貶。這樣的默契,二十年來,怕是第一次這樣露骨而叫人爽快。
兩個人轉了一圈,還是回到最初的那盞鳳穿牡丹下。此時聚了許多人正在觀看,傅嘉年漫不經心地低下頭,瞥了陳煜棠一眼:「你這半年來手藝見長。」
陳煜棠回了他一眼,牙尖嘴利地還口:「我可不似有些人,年歲漸長,手藝卻只有退步的份兒。」
他聞言,輕輕一笑也不否認,轉而問道:「不是答應給我做道具,怎麼遲遲不見動靜。陳小姐莫不是要食言了?」
春寒料峭,伴著夜風時不時襲來。原本他站在她身旁,一路上刻意為她擋風,並沒有什麼冷風透過來,可走到這裡,他卻不知在思索些什麼,腳步慢了一拍。她登時被吹得微微縮了縮脖子,鼻尖被凍得紅了一點,她自己卻無所察覺,望著他,不懷好意地呵了呵手:「答應是答應了,可沒有說什麼時候。論著遠近親疏排,給你雕東西,可要輪到猴年馬月了。」
自從唐明軒死訊傳來后,她的心情大約是第一次這樣愉悅。
他將她的一雙手一併捉住,攥在掌心裡,溫聲說道:「左右往後在一起的時日長著呢,就是猴年馬月我也等得。」
她張了張口,剎那之間有些不知所措,怔了怔,臉上的神色很快沉靜下來,笑了笑,並不搭話。
他也是笑,卻不似平時那樣躊躇滿志的模樣,反倒眉眼裡透著一絲傻氣:「煜棠,不論青絲白髮,我都想同你在一起。」
她望了他一眼,笑意淺淡:「此事以後再談。你要先和我說,唐明軒他到底在哪裡?」
傅嘉年大驚之下,往後退了一步,踩到了身後人的腳,險些摔倒。他好生同人家道了歉,才咧嘴,飛快說道:「怎麼忽然這麼說。你若是惦記起他,咱們抽空一起去墓園看看他就是了。對了,還有姜師傅,不曉得她老人家過得怎麼樣了,咱們也得去拜訪一下。」
陳煜棠斜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燈光映得通透的鳳眼,硬是壓下心中的猶疑,強撐著道:「我見著了一盞花燈,其中幾筆只有唐明軒能雕出來,這定然是出自他之手。況且我注意到了下頭的簡介銘牌,上頭完成的日期不過是上個月,唐明軒如果真的過世,這件作品如何解釋?你要是還不說真話,我可就再也不理你了。」
「噯,好端端的生什麼氣?」傅嘉年沒了脾氣,又左右為難,怕失信一方,又怕觸怒另外一方,只好模稜兩可扯了個謊,「我確實沒有見著唐明軒最後一面,醫生說人不好了,他兄弟就把他帶走了。華隴醫院是滎州最好的醫院,我想那裡頭醫生說的話,應該八九不離十了,就沒有深究。他的墓地云云,也是道聽途說的。」
陳煜棠萬萬沒有想到,傅嘉年竟然真的鬆了口,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一顆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她這麼一副熱切的樣子,惹得傅嘉年甚是不快,他兩邊嘴角翹起,慢騰騰地問:「真想不到你這麼著緊那小子。我依稀還記得他那兩個兄弟的樣貌,要不要我去找人畫了畫像出來,幫你四處找找?」
她心繫唐明軒的生死,情急之下,愣是沒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竟然點了點頭:「辛苦你了。」
傅嘉年氣得臉色鐵青,猛然轉身就走,還沒看清身後的路,就和跟在他身後的人迎面撞了個滿懷。傅嘉年還好,不過是踉蹌了一下,被他撞著的那個人卻是直愣愣地摔倒在地上,半天沒能爬起來。
這人正是許繪,原本是遠遠的看見了傅嘉年和陳煜棠,快步趕上前,來打招呼的,卻沒想到自己來得太不巧,正撞上傅嘉年和陳煜棠鬧彆扭,遭此「橫禍」,坐在地上直唉喲。
傅嘉年愣了愣,伸手過去扶許繪,許繪不知道傷到哪裡了,借著他的力,也沒能爬起來,在地上掙扎了一下,直搖頭:「還是得有個車拉我才好。」
「恐怕是傷了筋骨,你在這裡好好獃著,可別亂動。先讓煜棠來照顧你。」傅嘉年蹲著身,叮囑完許繪,抬頭看了陳煜棠一眼,又賭氣似的別過頭,不願意和陳煜棠說話。他站起身來,才走了幾步遠,陳煜棠就在身後叫他了。
原來碰巧主辦經過這裡,他認得許繪,發現許繪受傷,已經率先派人去找車子了。
不多時,去叫車子的人回來,許繪歷來是花燈展的重要人物,頗受主辦方的尊敬,而傅嘉年和陳煜棠認出的人反倒沒有幾個。一群人烏壓壓圍上來,要將許繪往車上抬,陳煜棠和傅嘉年只得往外頭讓,請這幾位先過去。
要跟車去醫院的人也有許多,自然就沒了空位,傅嘉年心情原本就不好,見著許繪有這樣多的人照料,便要先回去,等明天再去探望許繪。
陳煜棠見他如此,便逆著人流,默然往展會外面走。傅嘉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她回過頭,一臉莫名地看著他。
「不是說好了和我回去么,怎麼自己一個人走了?」
她一抬眸子,甩開他的手,語調冷靜:「那是你做的決定,我可沒有答應。我現在要去醫院看看許繪,你要是有空,可以送我一程,沒空我自己去就是。況且……剛剛是誰先要獨自離開的?」
「你別生氣好不好,」他故意擺出一臉的委屈,偷偷再次將她的手攥緊掌心裡去,「煜棠,我在和你說重要的事情,你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卻關心別人。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這夜裡風寒,你等車要是著涼了,那我還不難過死?你就當是心疼一下我,坐我的車去吧。」
陳煜棠禁不住哧地一聲笑了,壓了壓翹起的嘴角,往他身旁靠了靠,他拉著她的這個動作才沒有顯得太過僵硬。
兩人一路去了華隴醫院,問了好些人,才確定許繪已經被送回家去了。
傅嘉年一邊往秋蘅畫坊去,一邊嘖嘖嘆息:「許繪就是個文弱書生,摔倒了一下而已,就站不起來了。我還道他摔斷了腿,嚇得要命。」
陳煜棠瞥了他一眼:「我從始至終也沒有見著你哪裡嚇到了。許繪那麼瘦,哪裡經得起你這麼魯莽的一撞?」
他當即有些不滿,抬手捏了一把她的臉:「我也不胖啊,被你這麼一說,反而像是我欺負他了。況且他那麼一把瘦骨頭,硌得我胸口現在都疼呢。」
她抿著嘴笑,平視著前方。這條是滎州城最為繁華的一道路,路邊一盞盞接連不斷的煤氣燈將路面照成一片雪白,下霜一般,偶爾投下的一抹抹樹影,又像是潑墨一般的寫意畫,起起伏伏,似水柔和中偶露崢嶸。
他抓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虔誠說道:「煜棠,這顆心都許給你了,你就算是不惦念我,也不要惦念別人好不好?」
他大衣下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襯衫,一股子暖意透過來,她在外頭觀展,手上冰涼,雖然覺得溫熱無比,很是受用,卻不忍心凍壞了他,要往回縮手。他很是固執,手上沒有使什麼力氣,卻是緊緊箍著,不肯放開分毫。有力的心跳聲便咕咚、咕咚,接連不斷地順著她的手傳過來,她只覺得渾身血脈的跳動都要順應上他的節奏,連思緒都被打亂,不曉得說些什麼,只有笑著嗔怪:「沒見過你這麼刁鑽的。」
他笑了笑,將車停在小巷口,篤定道:「你算是和這樣刁鑽的人綁在一處了。不知道陳小姐後悔么?」
陳煜棠下車,和他並肩走在漆黑的小巷子里,翹了翹嘴角:「你說呢,當然後悔了。」
他在她說話的當口,忽然鬆開了手。她剛剛從明亮的地方轉來漆黑的小巷子里,眼前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什麼的都看不見。不知什麼地方,傳來貓頭鷹咕咕的叫聲,她害怕起來,試探著叫了他一聲,他不知道正躲在哪裡,故意不答,她只好摸索著走了兩步,又遲遲摸不到牆壁,只好站在原地,等視線恢復。
在她停頓的時候,他忽然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瓣。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卻推他,卻沒有什麼成效,驚呼聲也只化成了一聲含糊不清的「唔」。
他緩緩收緊手臂,圈住她的腰身,語調粘粘膩膩,一圈一圈纏住她的心房,只剩下無邊的甜蜜:「煜棠,後悔也晚了。咱們的緣分,從我第一天去你家找你就註定了。」
她輕輕笑了一聲:「無賴。」說話間,她不曉得想到了什麼,氣息微微停滯,爾後吐露出來時,似有嘆息。
他敏銳捕捉到,安撫似的撫了撫她的長發:「從今往後,不管有什麼難處,我都會和你一起走過來。」
她抬頭看他,他的眸子在黑暗裡有星光閃爍,她張口正要說話,他玩笑似的吻了吻她的臉頰,狡黠道:「咱們兩家祖上都是四藝堂的手藝人,又是世交,又是門當戶對的,再合適不過了。」
她原本想說「齊大非偶」,卻被他搶先一步,一半覺得暖心,一半又氣自己的心思輕而易舉地被他窺探。
這時,他在她耳邊低聲說:「我再不會叫你孤身一人。」
她渾身一僵,立在當場,他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她眼眶一熱,將頭埋在他頸窩。冰涼的臉頰有他的血脈之力溫熱,竟然也開始慢慢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