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狂心入海市其八
「朝微,到神像上面去。」陸棲淮凌空而立,衣袖飄飄。他凝視著下方顯得深不見底的高台下面,眼神也宛如深不可測的海。
沈竹晞哼了一聲,握緊了袖間的朝雪與他並肩而立,算作無聲的答覆。
陸棲淮側身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微微笑了,他將手伸過來:「朝微,你束髮的帶子……」
話音未落,他忽然毫無預兆地出手,清冷如雪的指尖拂過沈竹晞後頸,緊握住他頸間系好的絲縷,用力一扯。
「啊!」沈竹晞按住心口,恨恨地看著他,仰頭髮出短促的痛哼。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被輕輕托起,陸棲淮手指不停地變幻,柔和的長風推動著少年單薄的身體,輕飄飄宛如紙鳶,遠遠地呼嘯向上飛去。
「陸瀾!你要幹什麼!」沈竹晞目眥欲裂,全身上下彷彿被看不見的繩索緊束,居然動彈不得,他只能用力拍打周圍流動的空氣,一邊利喝,「放我下去!我和你一起!」
「那底下有亡魂,你會死的!」他焦急地叫喊,吞咽下滿嘴冷風。
他是天真,可他不是傻。陸棲淮沒有說,可他一樣能看出來,這座南離古寺以及周圍,盤踞著揮之不去的陰氣,以至於辜顏一進來就躲在袖口裡昏昏沉睡。
這座高台下面到底隱藏著什麼?莫非,是和琴河一樣,有一座夜間的亡靈之城?
沈竹晞隱隱覺得這樣的景象無比熟悉,身體隨波逐流地順著長風被送起,思緒卻陡然轉折。模糊不清的畫面如驚雷般掠過腦際,有誰驚恐的聲音穿透時光的帷幕而來:「我看到的那人就是他!」
那居然是蘇晏的聲音。
沈竹晞想起來,最後在他「死前」的一刻,蘇晏被喂下吐真丹,揭發出殷景吾是當初六合城中背叛他們的那個人。
——六合城,這是他們同心同歸的四人,開始有裂痕的地方。那時候六合城已經被隱族佔領,他們和凝碧樓老樓主金夜寒一道作為卧底進城。到達的第二日,他們聽到了此生最為驚悚的消息。
隱族人有一樣不可逆轉的殺器,是最初他們千年前第一戰的時候,十萬精銳齊齊自刎,亡靈被歸入一處叫不凈之城的地方,保留著生前最強大的執念,期待著有一日重返中州殺伐。
而不凈之城其中的一個入口,就在南離古寺下。戰敗的隱族人不顧一切地往南逃是有原因的,他們伺機想要發動最後的致命一擊。
這時,蘇晏被用繩索綁縛在高台的一角,林望安握著渡生直指他心口,一貫冷定的手指微微發顫,蒼白的臉上抹了血色,艷麗如妖:「到此等地步,你還妄圖挑撥我們!」
雖然話是如此說,他心裡卻一時冰火交集,痛楚難當,這時來自葯醫谷風若逝谷主的吐真丹,服下的人……是不可能講假話的。
「林道長,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啊?」蘇晏昂著頭,半邊臉上覆著面具,神色晦暗不明,然而語氣中卻沒有半邊恐慌,冷笑道,「擷霜君,雲姑娘,你們也想一想,殷景吾到底是不是內應?」
被點到名字的兩人都沒有動,只是靜默無聲地凝視著林望安的背影。
一天死寂中,蘇晏陡然睜圓眼睛,死死地盯住林望安身後,眼睛里閃過複雜而冷漠的光,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他的瞳孔隱隱倒映出如雪的亮光——是劍影?
林望安幾乎是毫不遲疑地一轉身,翻腕一沉,渡生錚然彈出:「果然是你!」
與此同時,朝雪的刀刃和菱花鏡的微光交織成陣,將殷景吾籠罩緊扣其下,不得解脫。
「殷慈」,長劍刺入對方身體的時候頓了頓,林望安眉目黯沉,聲音逐漸低落下去,「我以為不是你的。」
「好,好!」殷景吾半跪在地上仰臉看著他,目光倔強,臉若寒冰,沈竹晞在回憶中凝望過來,卻覺得他的冷漠像是強自支撐起來的薄冰,輕輕一觸就破碎了。
然而,那時候,擷霜君卻只是緘默地握到站在林望安身旁,刀劍指向了一處——殷景吾抓住渡生的劍刃,冷笑連連:「好,真是好——林望安,這就是你所謂的同心同德,同去同歸?」
彷彿被無形的劍刃刺中心口,林望安眉眼陡然凌厲起來:「你當初在六合差點害死我們的時候,怎麼沒想過這句話?我說過,一旦捉到那人,決不輕饒!」
渡生迎頭斬下的一刻,殷景吾不避不閃,內心荒涼若死。他從未想過,自己在三位同伴心中的信任就像紙片一樣脆薄,被蘇晏三言兩語就能輕易挑撥。他仔細回想著在六合城裡發生過的諸事,零散的線索終於在此刻被串起,他瞳孔猛然一縮——是蘇晏!就是他!
祈寧劍彈鋏而出,然而,倏然而至的白影快如鬼魅,夾雜著勁風掠過,是一群戰力驚人的陰狠凶屍。為首的那個殷景吾認出來,是三無閣的段其束,不知何故,居然也被蘇晏做成了凶屍。
他持劍而起,然而,與此同時,渡生和朝雪一前一後刺到他面前,鮮血狂涌中,祈寧從他張開的手指無力地滑落到地上。
就要結束了。
然而,想象之中最後的一劍穿心之感並沒有來襲,遲疑良久,他震驚地睜開眼,看見蘇晏豁然崩開繩索探身而起,衝過來死死地抓住擷霜君。
——青衫少年的腹部被金色的劍刃貫穿,他居然生生地擋在了殷景吾面前。
「不是你。」瀕死的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在殷景吾手中寫下這樣的字句,眼神里有雪亮的光,在一瞬看穿了死死抓住他的蘇晏。
此後,在沈竹晞死去成為亡靈的時刻,奪朱之戰最終慘烈地終結在那裡。
「砰!」回憶就此中斷。
原來,七年之前的他,竟是這樣去世的?
束縛著的勁力陡然鬆懈,沈竹晞被重重地拋到寒涼的玉石台上。這是神像的手掌,然而對於他來說,卻與平地並無二致。
他顧不得旁邊側卧著的、昏迷不醒的雲袖,跌跌撞撞地緊靠到邊緣坐下,萬分緊張地往下看。
沈竹晞坐在半空中,渾身發抖,一時間,對於高處與生俱來的恐懼驅使他緊閉雙眼,手指緊絞在一起,面色慘白,一動也不敢動。
然而,場上忽然有了聲息,對於陸棲淮的擔憂壓倒了恐懼,他猛地睜大眼,死死地盯著懸在半空的人。
陸棲淮凌空懸浮,廣袖飛舞,鮮血從他的指尖一滴滴留下,卻沒有絲毫落在地面上,只是殷紅色的一顆顆懸在半空,宛如錯亂排開的珍珠,也似星辰遍布。
地底下最深邃的地方,有幽幽的琴聲響應,低如咒術。
陸棲淮靜靜聽了片刻,面色忽然一變,橫笛吹出一個尖利的單音。
「叱!」音節如同鋒利的劍當風擲出,精準無誤地切入綿延不絕的笛聲中,瞬間將聲響切斷,高台下寂靜若死。
陸棲淮忽然抬手,當胸作出一個手勢,沈竹晞遠遠看到,心頓時沉了下去——他在說,點亮燃燈咒!
已經嚴重到了要點亮燃燈咒的地步了嗎?
不,絕不能留陸棲淮一人去對敵!
沈竹晞拔刀而起,朝雪挽起的淺藍刀光縈繞著他,宛如一團藍色的霧氣。然而,霧中卻有勁風凜冽,在陸棲淮分指再次結印的一剎,他忽然一閉眼,咬著牙縱身躍下!
然而,就在此時,彷彿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著,高台下方居然有人形虛影緩緩升起,如同紙人渾不受力,十指在空中飛舞交錯,在虛幻的桐木古琴上揮弦而動。
那是個金衣女子,赤足、金釵、華衫,長發如霜雪,容顏卻很年輕,似乎只有二十多歲。她五官空無,飄飄悠悠地懸停在高台上,長長的衣袂深深地拖入底下,被地底的力量束縛著。
天哪,這是什麼樣的存在!沈竹晞心中驚呼,從暗影里一掠而過,不及變招,與虛影里的女子遙遙對了一掌,只覺得有深不見底的力量湧來,微微一晃,凌空退出三丈。
然而,下一刻,朝雪直斬而下,千萬刀光寒若朗星,織成細密的網,將虛影死死地束縛住!
「朝微過來,那是結界!」陸棲淮一眼認出女子十指翻飛結印的手勢,陡然喝道,一邊長身而起,急速掠到他身旁。
高台上的女子揮弦急奏,滿頭霜雪似的長發隨風飛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沈竹晞居然覺得她的身影在逐漸清晰,甚至……他猛地睜大眼看著剛才劇斗中被割下的白色髮絲,居然是實體的!
女子凌空而舞,滿頭長發化作銀色的火焰,在暗夜裡,如同燃燒的月亮,居然徹底遮蔽了天上的月光!
她十指微微動作,以幾乎看不到的微小弧度劃過虛空,剎那間,她面前忽然憑空升騰起藍色的焰火!銀色的長發如同觸手,千百道齊發,將並肩而立的兩人包圍。
「那是犀角的火!燃犀照夜!」沈竹晞失聲驚叫。
怎麼可能,這個女子只是一個虛幻的影響,不用任何媒介,就發出了燃犀之火?
天上地下的襲擊一齊攻來,轉瞬將他們的視線完全淹沒成慘白。
沈竹晞不再猶豫,側身看了陸棲淮一眼,刀劍爭輝,同時刺出,青色的劍影與淺藍的刀光倏然掠出,如同閃電劃破夜空——兩道閃電旋轉而起,寒芒無數,摧枯拉朽,所有交錯與之交錯的,不論是火焰還是電光,都在頃刻間覆滅!
陸棲淮緊拉住身旁人,防止他掉下去,長劍揮過的地方,瞬間破開烈火。他目光淡然地注視著高台上一瞬暗淡下去的影子,那些奇特的火焰也迅速熄滅,再無光芒。
然而,女子忽然身形一動,如紙鳶在半空中翩翩轉折,再出現時,居然變成了千萬個,同樣的金衣長發,懸浮在半空中,天上地下,無數雙空洞的眼瞳對著他們,冷冷地毫無波瀾。
下一刻,漫天的人影忽然動了,千百道符咒齊齊向他們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