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生哀第七弦其三
「罪門之後,生而不幸。據說他在年少時曾與璧月關的一位道長相交甚好,後來是他自己滅了璧月觀,算得上陰鷙狠辣,喜怒無常。」
「謝羽成為謝家宗主的那一年,都發生了什麼?」
「謝家內亂,他的長姊謝芩將他囚禁半月之久,後來謝羽逃了出來,殺死了他幾乎全部的家人——不過這些所謂的家人曾殺死他母親,這也不過是復仇而已。」
「謝羽為什麼要同意讓蘇晏加入謝家作客卿?」
「謝羽想藉助他的力量煉屍、稱霸。蘇晏殺琴河人、操控凶屍的事被揭發出來,謝羽明面上懲戒了他,兩人暗地裡卻仍舊來往密切,直到七妖劍客紀長淵無意中撞破這事。」
「後來呢?」
「謝羽一時被群雄聲討,眾叛親離,幾乎岌岌可危。」
「……那,謝羽有過什麼得力的助手或者密切的好友嗎?」
「林谷主,你這個問題真有些奇怪——時人評價他,陰鷙狠辣,像毒蛇一樣不能幫,偏偏又心腸剛硬。那時候謝氏也不算強盛,朝不保夕,誰願意和他做朋友?」
「方庭謝氏是怎麼發展成中州四大家族之一的?」
「他自己喬裝成落難公子,作為內應,潛入夔川歐陽家族——那時候還與凝碧樓鼎立。他滅滿門且吞併了歐陽家,隨後挑唆南離殷氏和蘭畹紀氏相鬥,坐收漁翁之利。」聲音頓了一頓,「謝羽用的大多都是些見不得光的手段,蘇晏沒走前,作為他的外援,倒是一對惡友。」
「方庭謝氏氣候已成,當初是什麼作為導火索,眾多世家才聯合起來剿滅他?」
「史孤光上書文軒帝,說是謝氏勾結隱族——謝氏想要一家獨大,逐漸成為眾矢之的,旁人只需要一個進攻的借口罷了。」
「然後史孤光還做了什麼?」
「七月十五他組織了第一波進攻,在傳說中午夜鬼節、鬼門大開的時候,他組織豢養的灰衣殺手攻入方庭山大道。謝羽和屬下打破這第一波進攻,但是元氣大傷,只能暫時休整。」
「鄧韶音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是那個給各世家傳信的人。」
「最後進攻的過程是怎樣的?」
「第二天子夜,各方世家進攻,一個時辰后,紅蓮劫火燃起,伴隨著轟然的爆裂聲,直燒了三天三夜,幾乎燒掉了半座城池。」
「那個謝羽也真是個人物,面對十方精銳敵手攻擊,一步一步率領著族中僅剩的五十多人退入主樓,層層設伏,最後放下了鐵柵欄。」
「來手鏈屍體的人說,屍骸都在主樓里,交錯疊加,十分慘烈。」
「史孤光的長子親自刺了謝羽一劍,洞穿了他的手腕,謝羽抱著一張畫像,在全身骨骼盡數碎裂的情況下,和對方同歸於盡。」
「如果你是謝羽,你死在大火前的一刻會想什麼?」
「我要死了——為什麼偏偏是我?」
這一場問答結束后,已是月上中天。林青釋彷彿身心俱疲,闔眸側卧在床上,啟唇輕聲道:「夜深了,何樓主回去吧。」
「桌上是化解吐真丹的湯藥」。他淡淡道。
林青釋微微一遲疑:「真對不住……最後問那樣的問題。」
他抬起手,彷彿能感覺到月華流逝過指尖的冰涼溫度,一時彷彿痴了——凝碧樓主說那一句「為什麼」的蒼涼語調,一遍一遍在他的腦海里回放。
當初謝羽在火海里,只怕會更加劇烈而絕望地嘶吼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他?
為什麼當初自己要走?
為什麼總是來晚一步,總是太晚?
林青釋茫然地將臉埋進掌心,有淚盈睫——原來,有些事並非他刻意不去想就能避開,糾纏命運絲線的那隻紡錘從未有過片刻鬆懈。種種恩怨銘刻入骨,如同抽刀斷水,除非一死,根本無法了結。
「子珂」,他低低地喚著從窗外跳進來的少年,怔怔,「我這次去京城,若我回不來——」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霜刀聽雪、長刃破冰的冷肅,連同整張臉都是木然的,彷彿已經心如死灰:「那就把我的骨灰帶回葯醫谷。」
「不過,我又有何面目去見葯醫谷在上的祖師?」他猶自喃喃。
葯醫谷的前三任谷主,每一位都是大慈大悲的杏林醫隱,妙手仁心,迴轉春風,一生救死扶傷無數。唯有他,如今居然要拚卻一身醫術,去干一件與初心背道而馳的事。
——他要去殺人了。
「不過」,林青釋斷斷續續地咳嗽著,居然溢出淡淡的笑意,「我當初學醫術是為了他,如今用醫術去殺人,還是為了他,也算是不枉了。」
「公子」,子珂聽他語調消沉,居然隱隱有棄世的念頭,不禁巨震。他訥訥地喚了一聲,不知道該何如接下去。
良久,子珂問:「你學醫,是為了謝宗主?」
林青釋仍舊微微笑著,如月的臉頰卻難以抑制地顯得蒼涼單薄,聲音宛如風中歌吟:「是,也不是。」
奪朱之戰終結時分,他們四人在南離古寺下決裂,各奔東西。只是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念想,他在葯醫谷前長跪了三日,求谷中收他入門。
——「為什麼你要做一個醫者?在你人生的前十多年裡,你雖然一心向道,卻是一個殺人者。」守衛典籍的老者如是問。
當時他如此決然答覆:「我的摯友死於紅蓮烈火中,雖然並非死於病痛——可是我想,倘若有人死於病痛,他的朋友也是一樣的痛苦。」
「那種把心剜出來近乎死去的痛苦,我不想再讓別人嘗一次。」
老者看了他良久,已拂衣,扶他起身:「你便是葯醫谷第四任谷主。老朽守了二十餘載,閱人無數,也算是等到繼承者了。」
後來,林青釋在醫書中青燈伴月時,偶爾會失神地想起當初未曾開口言明的念想——他其實是有過深刻的執念,想要復活謝羽的。
《葯醫秘藏》和諸多醫典里並非沒有復活之法,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復活出一個全新的「謝羽」來,只是,他沒能找到謝羽的一絲一毫魂魄,復活出的那個人,是徒有謝羽的軀殼、忘卻一切前塵的存在。
謝羽那麼驕傲的人,怎麼能容忍自己沒有記憶地苟活。他一生的跌宕濃墨,冷酷與溫情,就算他不在,也會有人為他記得——如若一旦前塵盡忘,重來一回,就算是白過的人生了吧?
林青釋後來為他招魂七天七夜,盼望他能投入輪迴,只是最後,他因為疲累而昏倒在招魂台上,沒有看見靈魂離去的痕迹。
要麼,謝羽已經安然地走,要麼他還在紅蓮劫焰里苦苦掙扎。
無論哪一種,活著的林青釋都不能解脫——他以為自己是漸漸淡然了心緒,同從前的夢中身作訣別,如今才恍然覺得,他自己不過是沒有勇氣,無力再去回首直面當年的諸多虧欠——比如,那句始終沒有實現的「雙劍同輝」的誓言。
思緒陡然間已經飄遠,覺察到子珂在耳邊輕聲勸導的聲音,林青釋迎著夜風展顏而笑,推開了子珂的攙扶,拔劍而起,一點足,消失在凝碧樓外接山的渺渺月色里。
月下,他白衣倏然而隱,宛如夢寐,又似朝露,綻出炫目的剎那芳華。
子珂與谷主朝夕相伴七年,卻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笑容,彷彿霧氣一般單薄,卻異常的美麗。他怔了一刻,去隔壁叫上幽草追了過去。
臨出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桐木古琴的雕花上,缺的那第七根弦下,一朵雕花被無形的勁氣攔腰斬斷。
斷去的第七弦為哀弦,弦猶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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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月光下,凝碧樓主煢煢憑欄,一杯一杯喝著熱辣的酒,直到中天月色將他黛藍衣袍染得雪白。月光下徹深潭,碧波盈盈,居然有幾分像澄澈的雙瞳。
那個葯醫谷主的眼睛真好看,比凝碧珠還漂亮。
這是他此生第二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眼睛里。
他仰頭望去,唇畔忽然湧起莫名的笑意。明月在水霧浮動的視線中逐漸模糊,不知道是眼睛里起了霧,還是未晞的月露。
對於高高在上的冷月來說,不論是他,還是凝碧樓,都只是剎那間的紅塵夢醒。
「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他喃喃,第一次如此放縱形骸——多年以來的高高在上給他本就清冷的面容覆上一層堅冰,此刻卻微微有鬆動的跡象
他一抬手斟酒,地上忽然有灰暗簌簌震動,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手指按上了腰間的短劍,渙散的目光也在一瞬雪亮如電。旋即他意識到那只是影子而已,綻出一個苦笑。
他緩緩往後退了一步倚著欄杆,影子也隨之後退,永遠不會與他重合——比影子和人之間的縫隙更大的,是有些人終此一生都無法跨越的心牆。
凝碧樓主再度放聲大笑起來,彷彿初生的稚子在亘古的天地間茫茫然。他連連痛飲,終於不勝酒力,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夜深忽夢少年事。
——他那時候已不是少年。
雖然他也曾陌上風流、鮮亮明媚過,這具身體能有的最初的回憶,是在漫天的紅蓮烈火中開始的。那場火毀了曾經的飄零人,造就了後來的凝碧樓主。
他還記得,將他從火里拉出來的,是上一任樓主金夜寒——這是金夜寒樓主第二次救他,第一次,他被重傷瀕死的母親拼著最後一口氣推入凝碧樓的大門。
「山河人間,原是太苦了。」將他救出,遠離了野火獵獵,金夜寒衣袂燃如朝日,靜靜注視著宅邸的廢墟,眉目間卻隱約透出無法掩飾的悲痛悵惘,慨然長嘆。
而他渾身骨骼碎裂,裸露的皮膚上密布著灼傷的痕迹,簡直上上下下找不到一處完好的,手背上洞穿的傷痕尤其驚人。雖然如此,他仍是一手緊握住劍,另一臂緊抱著畫像,在凝碧樓的馬車中昏倒過去。
這一昏,就是一整月。他的傷勢剛好轉,金夜寒就來了——
「這場戰爭就要暫時落幕了,從今日起,在別人眼裡,你就是個死人了。」那個女子語氣毫無波動地如是說,冷漠的神情中卻依稀蘊藏著關切。
「你的劍叫什麼?」金夜寒手指挑弦而攻,滿意地看見全身染血的少年拔劍抵擋,手指一頓,問道。
「叫嫌棄——若嫌,棄之。」他的手已經在先前的混亂中被劍刃洞穿,卻還用力地死死握住短劍,彷彿勉力握緊昔日殘留的最後一絲念想。
然後,他緩緩鬆開了手,寒聲道:「樓主,我以後叫何昱了。」
何昱何昱,浮生煞短,不及挂念,談何相遇。與他原來的名字不過一個姓氏之差,含義卻截然不同了。
金夜寒雖然是殺伐果斷、雙手滿是血腥的人,內心卻保有近乎天真的執念,她因為一個簡單到近乎荒謬的原因,不惜以身犯險來救自己——她說,你很像從前的我。
後來的一年多,又是東征西戰,江山倥傯,何昱在征戰間隙暗暗調查,終於查出關於家族覆滅的一點線索。凝碧樓在其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甚至最後那一把紅蓮劫焰,也是金夜寒親手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