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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生哀第七弦其四

  有一次月夜對酌的時候,眼看對面人酒意熏然已有七八分,他終於忍不住,充滿恨意地問:「你為什麼要滅了我的家族,然後救我?」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第一次要救我?」他窮追不捨。


  「啪」,金夜寒長袖一拂,酒盞倒立在桌上,酒汁灑滿了一地,明明是醉酒,她黑漆漆的眼瞳卻亮得驚人,讓何昱毫不懷疑,只要他妄動一下,琴中劍會立刻橫在他的頸上:「我救下你,只是不想讓你成為我這樣。」


  那時他靜坐聽著,心中冰火相煎。金夜寒並不是純粹的惡人,遠遠不是,如果是,那反倒好辦了。


  他嘗試著不斷從對面人的嘴裡套出些話來,關於她的過去,關於凝碧樓的未來。金夜寒一直在巧妙地躲避著話題,直到被他問煩了,一拍案,豎眉道:「來,你和我比劍,倘若贏了,我就說出我的故事,怎麼樣?」


  何昱拔劍而起,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他明明很好地掩藏了自己心中的寒意,卻還是敏銳地察覺到,每一招的來往,嫌棄揮出的時刻,他都是動了殺心的。


  出乎預料的是,金夜寒居然輸了——或許是喝得迷糊,不勝酒力,她居然棄了古琴,半躺在欄杆下,喃喃道:「你要聽,就聽吧!」


  「你一定很奇怪,為何我掌握的不是純粹的武學,而是還有法術。這都是我從他那裡學來的。」凝碧樓主舉著酒杯搖搖晃晃,「他是三無閣的閣主——你認得的,就是那個謝拾山。」


  「三無,有花有月有酒,無君無我無尤。」在她低如絮語的講述中,何昱心緒複雜地聽著她和謝拾山的故事——


  他們初見時,霜天曉角,清輝滿地,真是應了那一句「月明林下美人來」。不過是驚鴻一瞥的驚艷,卻銘刻了此後所有的生命。


  「來夜,來夜,肯把清輝重借?」女子敘述的語聲渺然。


  這場風月情事里,一共有三次錯過與相逢。


  第一次是謝拾山拜入三無閣的時候,師傅逼迫他飲下洗塵緣藥酒,忘卻和金夜寒此前的一段緣分。而後,在山下苦等的金夜寒等到的是當胸一劍。


  「那是我看他全都忘了,反而來殺我,頓時心灰意冷地遠遁,回來就接手了凝碧樓。」金夜寒按著眉間如血、盈盈欲墜的硃砂,「後來我才知道,他為了不忘記我,在牆上用手指摳下我的名字,他師傅要將牆烙平,最後他沒有辦法,就把我的名字刻在他肩上。」


  「他還記得這個名字,只是不敢承認而已。」女子失神地哂笑。


  第二次錯過時,凝碧樓剛剛崛起,中州多有嫉恨暗害的,三番五次派來殺手。那時她逼不得已逃出樓外,被追殺到一處亂葬崗,謝拾山聞訊帶著三無閣的人趕來支援。


  「三無閣一向不問世事,如今也要淌這這趟水嗎?」領頭的殺手趁著謝拾山微微猶豫的功夫,忽然長劍猛地刺出。


  金夜寒撲上去,看到謝拾山素色衣服上觸目驚心的血痕后,頓時驚慌失措,然而下一刻,她眼神肅殺地抬頭,眼眉間戾氣無可抑制地釋放而出,膝上橫琴,瘋狂斬殺。


  「我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混亂中,我誤殺了他師傅。」金夜寒按住心口沉沉地說,每說一個字,都用了極大的力氣,「我後來去三無閣的山上向他解釋,卻是不歡而散。」


  她說的輕描淡寫,何昱卻知道其中必然有無數說不出的心酸,他忽然湧起了微妙的同情之意,靜靜聽她講他們第三次的錯過。


  這一次錯過,就是決然說出永生不見的誓言時。


  「我最後一次登門時,他在山上吹著探幽之術詢問他師傅的靈魂,他師傅說……說,錯不在我。」金夜寒聲音發澀,繼續講述,「他似乎放下了,同我居住了一段時間。」


  「那時侯朝夕耳鬢廝磨,沽酒奏樂,流雲借月,算得上是神仙眷侶。直到有一次,一個人作為客卿加入凝碧樓。」


  「他殺了潯陽趙氏滿門,我欲手刃他,卻被他逃出去,那時候謝拾山回了三無閣,他趕過去向謝拾山求救,並自傷來欺騙他。」


  「後來我們又再一次走到刀劍相向的地步,我那時憤憤不平地想,為什麼他不能多信我一點,後來我才知道,對於我們這樣的人,驕矜與懷疑是與生俱來的,蘇晏不過是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罷了。」


  「說到底,是我們自己有病——病在心裡。」


  「最後他說要回三無閣,再也不問世事。我站在夜色下平靜地目送他遠去,明知他要走,但是攔不住。」金夜寒全身巨震,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無法自拔,全然沒注意到對面的何昱居然也是怔怔的神情,彷彿被無形的利刃擊在心上。


  ——明明有個人,也曾這樣在他面前掩門遠去,白色的道袍獵獵揚揚,背著長劍往前走,他用背影清淡而不留情面地拒絕了自己的追隨。


  何昱只是想套話的,如今灼熱的酒翻滾入喉,卻真的有幾分熏然欲醉,他茫然地半趴在桌上,因為心裡的慌亂,抱起酒罈就往下澆,看著酒水將劍刃洗得閃閃發亮。


  借著酒意,他不再想隱瞞,和金夜寒你一言我一語地不斷低語:


  「我留不住,人間太無情,我什麼都留不住。」


  「說什麼雙劍同輝,說什麼撐起家族,都是騙子,騙子!」


  「我彈琴的時候總會想起他,我曾怨過,但現在已經沒有這樣激烈的感情。」


  「弱冠早就過了,凝碧珠在這裡,你人呢?」


  「他被那個姓唐的女弟子殺死了,他泉下有知,不會願意我去復仇。」


  「你去除魔斬妖、踏行千山的時候可有想過我?說什麼渡生,連我都渡不了,你怎麼配?」


  「我很想他。」


  ……


  第二日天光乍泄時候,何昱從沉眠中艱難蘇醒,頭痛欲裂。他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只覺得心中萬分複雜,一時茫茫然竟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


  他們是同樣的可憐人,還要復仇嗎?向金夜寒,或者向當初那個拋下自己、踏行世路的人。


  他搖晃著回了自己的房間,換了一身黛藍衣衫,開了壇酒,洗凈長劍。金夜寒出現在下屬面前時,神色如常,依舊是金夜獵獵,明艷張揚,是中州之地翻雲覆雨的王者,何昱卻幾乎一眼洞穿了她內心巨大的空洞與蒼涼。


  這時,離最後南離古寺的落幕,已經很近了。


  那一日終於到了,他伏在寺廟藏經室的排排經卷後面,手指劇烈地震顫,幾乎握不穩手裡的劍。那時候隱族大軍已被擊潰,殘部退入南離古寺負隅頑抗,岱朝參與的軍隊鎮守京城命脈,凝碧樓三千弟子和一些世家修士在金夜寒的組織下,一路追擊至此。


  何昱殺了滿室的隱族人,踏著堆疊起來的屍骨,透過高處的碧紗窗向外看,屏息凝神,看場上肅殺對峙的諸人。蘇晏被縛在高台下,林望安用劍指著他,神情是從沒有過的冷漠鋒利。


  何昱站在那裡,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內心隱隱作痛——居然還有言語,能抹去白衣道長光風霽月的笑容,那關乎著什麼樣的人和事?


  隔得太遠,他只能聽見斷斷續續的高聲爭吵,卻聽不見他們到底在爭執什麼。何昱沒有錯過蘇晏低頭時眼中的不屑與冷意,他知道,蘇晏必然留有后招待發。


  蘇晏不敢對林望安動手,不想對擷霜君動手,剩下的雲袖和殷景吾,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果然,那三人不約而同地用兵刃指著殷景吾,而他在門后微微冷笑。


  林望安滿臉失望不忍的樣子,何昱冷冷看著——也不過幾年的功夫,他居然又有了生死與共的友人,卻還是在最後刀劍相向。


  此後,蘇晏掐訣喚令凶屍衝上來,對著殷景吾一劍刺出,擷霜君憑藉本能擋在他前面。滿場混亂中,隱族余部和凝碧樓弟子鏖戰在一起,蘇晏滿面陰鬱,重新在臉上覆上面具,死死地抓住擷霜君的肩膀,掐出血來也不鬆手。


  「你要是死了——」何昱辯認出蘇晏的唇形,他眼瞳里一瞬間迸發出的殺意和驚慌彷彿金戈鐵馬,無聲地征伐。


  然而,擷霜君微微仰頭看著他,驀地伸手拔出了貫穿自己的雨隔劍,全然不顧自己滿身鮮血。他的眼神居然是悲憫的,在蘇晏身上只停留了一刻,然後無聲無息地垂下手,藍色的朝雪短刀無力地滑落在地。


  蘇晏怔怔地站在那裡停駐一刻,面具簌簌顫抖,彷彿面具背後的臉容上有表情急速變換。他旁邊交錯的訓練有素的凶屍與凝碧樓弟子鏖戰,林望安和殷景吾雙劍齊刺過來,是同樣的悲憤欲絕,也是同樣的面無表情。


  「晚了。」在渡生刺入左肩將他直推向後釘在高台的浮璧上時,蘇晏忽然冷冷道。他露出的雙瞳妖異如血,猛地雙手平舉至心口。


  嗤啦,彷彿有無形的絲線牽引,他操控的所有凶屍居然在一瞬間急速後退。蘇晏彈指燃火,凶屍掌心的小小犀角獵獵燃燒,藍光幽幽中,他站在高台上放聲大笑。


  金夜寒面色凝重地遙遙向何昱打了一個手勢,那意思是,守住藏經閣,不要輕舉妄動。然而,她手指剛剛落在須憐琴上,忽然陰風大作,藍火倒卷,冷嘶的哀號聲中,無數猝不及防的凝碧樓弟子被火焰席捲而去。


  燃犀之火轟然炸開,砰,居然在死人的頭蓋骨上冒出一簇,獵獵燃燒。千百道藍焰在蒼穹下悅動,蘇晏的杏衣也彷彿是最耀眼的一簇火焰,此時,整座通天的敦與神像都在微微震顫,彷彿地下千丈有巨獸沉吟嘶吼,亟待蘇醒。


  「他要開城放出亡靈了!」林望安緊握渡生,面色震驚。


  「這下面有亡靈城?」雲袖衣袂拂卷而起,救下兩個凝碧樓弟子,將他們扔到後面的雪地上,驚道。


  說話間,大地的震顫變得更厲害,敦與神像劇烈地晃了晃,彷彿要倒下。漫天鋪地的藍火吞滅了一切能看到的景象,金夜寒單手撫弦撐起結界,將連同他們在內的幾人護在身後——無法再護住更多的人了。


  何昱扣著嫌棄,無聲無息地繞到高台後方,準備趁蘇晏防備疏忽時,給他致命一擊。


  然而,蘇晏的後腦彷彿長了眼睛,反手就是一指,犀火夾雜著勁風襲來。何昱不通術法,用劍氣將藍火斬成兩半。


  「那裡是不是有人?要不要接過來?」殷景吾指著何昱的方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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