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生哀第七弦其五
林望安似乎微微猶豫了一下,正要說話,忽然足下的大地再度劇烈震動,他們跌跌撞撞地掐訣懸浮而起,就看見千百道虛影從神像腳下升騰而起,嘶吼著,喘息著,尖叫著,是無法計數的亡魂。
與此同時,更多的藍光從倒地的隱族人頭顱里飛過去,與那些虛影匯聚在一起,就算是活著負隅頑抗的隱族人,也忽然齊齊放棄了抵抗,抽刀回身自刎,四濺的鮮血中,幽光隱隱,無限慘烈。
「你若不收手,我就毀了擷霜君的屍身。」殷景吾忽然毫不留情地拔劍道,遙遙點在青衫公子雪白的臉容上。
林望安全身一震,先前的猜疑再次如風沙揚起:「你,你怎能……?!」
雲袖早已憤怒地持鏡對準殷景吾,只是礙於金夜寒的威懾,沒有使用鏡術。她冷冷道:「還是先看看蘇晏要幹什麼。」
蘇晏聽了他的話,神色陰沉,竟似微微猶豫了一下。然而,隨即他仰天長歌起來,輕嘯著聲震雪原:「晚了。」
「開!」他輕吐出一個字,天崩地裂,地動山搖。
神像下撞擊聲愈來愈清晰,有什麼危險的存在要破地而出,金夜寒看著下方匯聚起來的千萬道亡靈,陡然靈光一閃,寒聲道:「這城裡有十萬亡靈!這是不凈之城的另一個入口!」
「什麼!」另三人齊聲驚呼,面色慘白,一瞬間居然放棄了抵抗。
就算是抵抗,又有什麼用呢?
「可是我們先前在帝都的白塔下,已經關上了不凈之城的大門。」雲袖猶疑道,眺望高台上觸目驚心的景象。
中州十八地里,上至簪纓顯貴,下到平民走卒,沒有人不驚懼不凈之城這樣一個存在?——雖然在奪朱之戰前,連同他們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這只是一個傳說。
岱朝和隱族世代積怨已有千年,千年前他們第一次操戈,爆發了獨蘇之戰,在最後一戰時,自知不敵的隱族十萬精銳齊齊自刎,化身亡靈軍團意圖翻盤戰局,最終,險勝的岱朝人將隱族趕往漠北,而不死不滅的十萬亡靈則進入不凈之城中居住。
不凈之城,和南離的天上之河一樣,不屬於陽世,是生靈無法進入的地方。
林望安等四人曾追逐邪靈進入京城,在通天的休與白塔下發現不凈之城的入口,並與眾多中州世家鏖戰,將城門封印。
然而,金夜寒居然說,敦與神像下也是不凈之城的入口?
那時候是群雄並肩奮戰禦敵,如今只剩他們幾人和凝碧樓的諸多弟子,怎麼能逃得過此劫?
雲袖全身顫慄,難以置信:「金樓主,這……」她話音未落,忽然聽到下方有奇異的簫聲傳來,悠悠然彷彿利刃,剖開萬丈藍焰,露出一絲清光。
蘇晏的手指一滯,懸浮著側耳傾聽笛聲,微微冷笑。
上方三人面色冷肅,毫無波動,警覺地與蘇晏對峙。
金夜寒悄無聲息地在身後拍了一下雲袖,雲袖一回頭:「……」她忽然噤聲,驚恐地看著對方的手點在自己的后穴上。
嗚咽的簫聲如泣如訴,彷彿在講述一個凄婉的故事。金夜寒聽著,面色不斷變化,眉間如血的硃砂如同墜淚痣,幾乎要掉落下來。林殷二人同樣毫無防備地被她點倒,無形的繩索一瞬間將他們縛住,重重地摔出去。
林望安試著抬起手,卻發現四肢百骸里的靈力都被鎖住,近乎動彈不得——縛神線?金樓主要去做什麼?
金夜寒背對著他們的方向,當風而立,衣袂飄飄。她的神色看不清楚,滿頭霜雪似的長發如網細密織成,雙肩止不住地顫抖,彷彿內心有極大的情緒波動。
蘇晏在另一端冷冷看著,面具背後的雙瞳恍若虛無,空洞洞的,詭異無比。他袍袖一拂,凌空做了個手勢,轟,天地間的死寂被猛然打破,每一處都充溢著亡靈的哭號與悲吼,化作千百根針刺得耳膜隱隱作痛。
不凈之城洞開了!
敦與神像的白玉底座塌下去一個圓弧形,一眼望下去,黑洞洞的深不見底。彷彿有看不到的界門橫亘阻隔著陰陽兩界,無數亡靈穿梭飛旋著從地心深處直涌而上。
蘇晏忽然一指殷景吾的方向,遙遙並指,亡靈席捲著向空中三人呼嘯而去!
然而,金夜寒動作比他更快,她當空橫琴,素手撫弦,只是隨意一撥,光幕瞬間橫展在她面前。無數亡靈呼嘯衝撞著,居然漸次消弭,無法通過。
「金樓主,你就算是法術驚人,又能一個人撐到幾時?」蘇晏陰冷地講著,面具後面的神情是驚人的可怖。他死死地盯著殷景吾的方向,再度拈指,微微冷笑。
下一刻,金夜寒忽然又動,銀白色的長發從光幕的裂縫裡蔓延而出,爬動如藤蔓,忽然嗖地一聲接連探出,向觸手一樣根根飛舞開去,糾纏住那些亡靈,亡靈彷彿畏懼這種近乎於神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卻到高台上。
簫聲悠悠,不知從何方傳來,如泣如訴,彷彿與空中迎戰的人相和。
蘇晏眼神凝重,緩緩抬手,當胸結印,然而,他身前的光幕還沒有豎起,長發飄蕩著直刺過來,彷彿撕扯著一張脆薄的紙,將光幕猛地破開。
蘇晏倒飛出去,手中的犀角搖晃著跌落在地,一時間,亡靈倒卷飛回,呼嘯著攢聚在無數燃燒的屍骸旁,虎視眈眈地直面緩步走進的金夜寒。
金夜寒半抱古琴緩緩走來,清冷高華如九天上的玄女。為她的氣度所懾,蘇晏竟然難以自抑地向後退了一步,隨後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眼瞳更加幽深。
這時簫聲陡轉,頓挫下沉,隱隱然有召喚之意。金夜寒面色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變,頓足在半空中,微微抿緊了唇。
蘇晏也沒有說話,漆黑的眼瞳無聲掃過遠處被拋在地上的三人,心知要想動他們,必先殺死金夜寒。他不再遲疑,雙手交迭,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蘇晏嘴唇喃喃地翕動著念咒,金夜寒只是抬手在琴板上敲擊兩下,七弦齊奏,轟然作響,她金衣飄揚到彷彿燃燒起來,金色的火焰直逼蘇晏而去,將他舌尖的念咒聲生生切斷。
非但如此,蘇晏開口數次想要續接上去,卻被金色的火焰嗆入喉中,將法咒倒逼而回!
金夜寒眼裡眼中冷光一閃,看著蘇晏噴出鮮血來——所有施展法術的人,沒有成功,必將受到更加嚴重的反噬。她彷彿下定決心,抱著琴,倏然直掠而下!
金色的烈火和冰藍的冷焰夾雜著裹挾在一在,一瞬間天旌地動,日月無光。火焰中兩道身影交錯往來,瞬息間已過了百餘招。都是術法高手,到了這般旗鼓相當的境地,卻換成了近乎拙稚的拳腳來對敵。
金夜寒十招有九招是攻向他身後闔眸彷彿只是沉睡的擷霜君,蘇晏面沉如水,一一抬手阻擋化解,被對方凌厲的攻勢逼得節節後退。他心中焦躁,冷漠的語氣第一次出現了憤怒:「金夜寒!他是你戰友!你連死人都不放過!」
「擷霜君若活著,就是神形俱滅也要殺了你。」金夜寒冷冷地反唇相譏,手中動作絲毫不停。她覺察到蘇晏的手一滯,一直如行雲流水的動作間忽然有了裂痕,心下一動。
隨著下方尖銳的簫聲吹過一個急促的高音,金夜寒好不遲疑,再度撥弦,急攻上去。蘇晏被她一擊中,踉蹌著往後跌了一步,再度凝結手印抵擋。
然而,金夜寒的下一步動作,卻並不是對著他!
金衣女子衣袍被長風吹得鼓盪而起,她飄飛懸浮的長發在暗夜裡像是牽引軌道的流星,每一根都拉扯著滯重的亡靈。她緩緩張開雙臂,毫不遲疑地一躍而下,帶著無數藍色的光點跳入了高台下的深淵。
不好!金夜寒是要以自己作為引子,重新封住不凈之城的門了!蘇晏陡然拔身躍起,卻還是晚了一步。
金夜寒用盡全力向下躍去,宛如炫目的長虹,這道虹橫亘著神像和深不見底的黑暗。在她落到地下的一瞬間,天地間所有的光都消弭了,只靜默了一刻,血紅的緋焰升騰上來。
——這是禁忌的火焰,紅蓮之焰,要將所有妄圖溝通殊途陰陽的人永遠留下。
不遠處,因為綁縛的靈力消失而恢復自由的林望安望過去,幾乎目眥欲裂。那一襲金衣如同折翼的蝶,不可逆轉地直墜向萬仞的地底。灼熱的火焰逼迫著幾乎無法呼吸,三人各自狂奔,直到精疲力竭地被衝散,在漫天的血紅中消失不見。
沒有誰注意到,神像的底座下,何昱抱著玉簫和短劍跌跌撞撞地奔跑,漸漸不支地跌落在地。
是他暗中吹奏了一曲《來夜》,引得金夜寒和亡靈同歸於盡——他知道,《來夜》是當初謝拾山送給金樓主的曲子,而那個人是她唯一的弱點。
自己也算是報了仇吧?
他在烈火中茫然地環顧,感覺到裸露的手背被烈火灼燒出了水泡,比身體上的疲憊更駭人的,是內心巨大而茫然的空無。
他吹了那曲簫音,多少也是存了不想死的心思,希望金夜寒能解決那些亡靈。然而,此刻他被煙熏得滿眼淚水,跪倒在烈火中,居然覺得死在這裡也不錯。
他是從地獄里爬回來的厲鬼,報完了仇,還能同自己前生的摯友長眠在同一片雪原上——對於他來說,未必不是一個好結局,只要第二日下一場大雪,就能泯滅所有存在過的痕迹。
然而,忽然有利刃破空的聲音襲來,何昱悚然一驚,看見一身白衣穿透洋洋湯湯的火焰,折風而來。
「望安!」何昱凝視著對方指間雪亮的渡生,那一瞬被壓抑下的求生欲重新抬頭,他攏手在唇邊,抑制不住地發出一聲叫喚。
「道長!望安!望安!」何昱又連著呼喊幾聲,周圍烈火轟然,他的聲音和火焰炙騰雪原別無二致。他眼睜睜看著那如雪的衣袂越來越近,心中翻湧如沸,難以抑制地向前遞出手來。
與此同時,林望安也伸出了手,就在他以為自己要觸碰到的一刻,林望安手指一頓,轉向一旁。
一線之距,穿身而過。
何昱幾乎觸摸到對方指尖冰涼的溫度,林望安卻因為極度焦急毫無所覺。他嗤啦撕下一片衣襟,三兩下搓成繩子,厲喝:「殷慈,接住了!」
何昱清晰地看見,隔著一層火焰,隔壁朦朧的紫影一閃,殷景吾死命地抓緊了林望安的手,被他拉著往前狂奔。
他聽見林望安重重的喘息聲和雜亂輕浮的腳步,顯然也已快到筋疲力盡的地步。然而,就是這樣,林望安居然為了返身救殷景吾,而毫不猶豫地回到了烈火中!縱然是曾刀劍相向,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回來了。
那自己呢?他明明就在這裡,林望安居然看都不看一眼。
林望安許下的那些承諾,有哪一句是真的實現了的?
「道長!望安!」他跪在那裡厲聲嘶吼,卻因為倒灌入喉的熱浪而聲音嘶啞。他重重地一拳捶在地上,因為滿手的鮮血而放聲大笑,雖然已經發不出任何笑聲。
何昱茫然地看著那一雙奔逃的背影,只覺得心喪如死,重重地委頓在地,咳出血來。那一刻,多年前的畫面再度與之重合,白衣道長負著劍在他面前,走向天淵的另一邊。
衣不如新,人也不如新。
他終於徹底放棄了抵抗,一任烈火將他吞噬席捲,意識在渾噩地沉浮中逐漸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