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中有畸人秀其八
這場雨在大半夜停了,星河暗涌,天際沉沉。何昱提著燈穿行在樓中長長的路上,忽然側身似有所感地望了望身後。
「樓主」,晚晴躬身下拜,手裡拿著一疊紙卷,「沐王已如您的吩咐,將紙卷給殷神官,還有……」他住了嘴。
何昱接過手卷,一邊看,一邊燃火燒盡:「呵,休與白塔下?」
「不用管那麼多」,凝碧樓主撲簌簌地抖落指尖的灰燼,冷笑,「也不用再派人盯梢沐王府了。」
晚晴領命,聲音一震:「樓主,還有就是,陸棲淮在進入涉山後失去蹤跡,他殺了尾隨的二十八名弟子。」
「涉山洛水下的所有東西都採集過來了?屍骨也埋葬好了?」何昱不置可否,漠然,「不必對陸棲淮下殺手,將我們跟蹤擷霜君的人都撤回來,讓擷霜君找到他。」
凝碧樓主微微冷笑,素白的牙齒在燈籠映照下宛如玉石:「陸棲淮不是會御史屍體嗎?就讓他操控著那些死屍,和派過去的人斗得不分伯仲,以免他在那裡尋找到那些蹤跡。」
晚晴聲音含著一絲欽佩:「陸棲淮只憑些微零星線索就能一路追到涉山,不能說不厲害。」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稟告:「金……金浣煙說,他從此便告別流霜這個名字,這次平叛便算作他為樓里做的最後一件事。他已經出發去接管史府,據弟子來報,林谷主也在那裡。」
「好極了。」何昱撫掌,手指撫過燈籠緞面上雕琢的流螢紋樣,忽然微微地笑出來。那種璀璨的星光下,燈籠上的螢火蟲展翼點點掠起,合身撲向天穹的最深處。
你看,連螢火蟲都心心念念帶著那一點微光,飛往如瀑的星光間——我又如何不是呢?
而金浣煙,那個眉目間驕傲刻薄的少年人,依稀便是少年時候的他。倘若能就此收手,或許便不會擁有他的宿命。然而,這一片江湖如此之大,怎麼能說退出就退出呢?
凝碧樓主唇畔溢出鋒利的笑意,驀地當空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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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凝碧樓動亂顛覆的前不久,一位神秘的行客來到了沐王府。
這是京城二十年來唯一的軍門豪族,壁立森嚴,府邸整飭莊重。上一代當家的是鎮國將軍沐川,沐將軍戍守邊關二十載,立有戰功赫赫,在他退隱后,其子亦被封王,便是這一代沐府的掌權人。沐王才資平庸,卻因忠心耿耿,年近而立便坐擁可以協商調配邊關戍軍的權符,甚至一度風頭蓋過那位堪稱絕世之才的靖晏少將。
沐王府,午茶時分。幽靜的庭院里隱約可聞初夏的陣陣蟬鳴,廊下薔薇滿架,一院幽香浮動,空無一人,只有旁邊的金絲架上,雪白的貓蜷縮著午睡。
「史家婚宴上的作亂者都查清楚了,那些被活捉來的僮僕侍女已經下獄拷問,而餘下無辜的都隨金浣煙在史府繼續安頓」,沐餘風緩緩合上茶盅的蓋子,眉頭一跳,低聲道,「能用的法子都已經用遍了,那十二位抓來的便如同鐵打的一樣,經脈盡斷,折磨至死,還是什麼都不肯說。」
他對面沒有人影,只有重簾深深,後面影影綽綽地映出一道高華的側影。
聞言,帘子微微一動,簾后的人冷冷道:「了不起。」
他知道沐餘風在軍中縱橫多年,訊刑拷問的手段有多厲害,鐵打的漢子在他手下也熬不過一日,然而抓過來的大多數都是女流,卻能堅不吐供。
沐餘風早已習慣這位神官的冷漠語調,不以為意,只是嘆了口氣:「我想,應該是對於這些人來說,一旦招供,或許會有比受盡折磨更可怕的後果。」
他拍拍臉頰,語氣難得地有些煩躁:「最後的一個活口為了不說,居然生生地咬斷了自己的舌頭!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法子。」
「三月後便是國壽了。」帘子后再度有聲音冷然傳來。
沐餘風嘴角一勾,有種難以言喻的陰冷,彷彿一條潛伏在暗中的毒蛇,正在思忖什麼壞主意,露出陰森森的笑。國壽嗎?殷神官,當今文軒帝最不願在他壽辰上看見的一個人,想來就是你了。你一定還不知道個中緣由,這段秘辛,塵封許久,想來你伯父殷清緋也不曾對你提起過。
——為什麼在奪朱之戰後,殷景吾毫無阻滯地一路上了平逢山成為神官,如今又一路行來立於中州法術的最巔峰,一切的細節,都有不為人知的原因。
「他們背後牽扯到雪鴻組織。」沐餘風聲音艱澀。
這是一個在中州幾近禁忌的名稱——曾經一度擁有顛覆力量的殺手組織,其中的十二位金衣殺手曾在三十多年前刺殺帝王,後來卻在一夕之間無聲無息地潰散消失。這三十年間,不斷有別有用心之人假借雪鴻的名義暗中布局,行不軌之事,然而細細勘察,卻儘是荒誕的之作,雪鴻組織卻仍舊蹤影全無。
那麼,這一次呢,也是放出來的煙霧彈,還是那個神秘的組織再一次出現了?
帘子后寂然端坐的身影微微一動,說:「必須儘快把那個可疑的、與雪鴻有關的人找出來,殺了他!燎原之火,倘不及時阻止,一旦燃盡,便會顛覆整個中州!」
「整個中州?」沐餘風愕然地重複了一遍,神色大不以為然,又不願意直面反駁他,「雪鴻到底是傳聞中的事情,荒誕奇談多於正史記載。況且如今,岱朝軍隊嚴陣以待,凝碧樓實力遠勝於七年前,而這幾年修生養息的靖晏軍,也是勢如破竹的精銳之師。」
他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倒是破了六合城、斬殺凝碧樓的陸棲淮,是更大的心腹之患。」
「莫效世人目光短淺。」帘子后的神官冷然截斷他的話。
沐餘風一梗,握著茶盅的手緊了數次又放下,罷了,這人自小在殷府被寵得無法無天,後來又在平逢山清修七年,素來冷傲,孤僻自許,從來不在意旁人的想法。他忍住了心頭的怒火,聲音沒有一絲顫抖:「神官教訓得是。」
他問:「我之前給你送來的這十多日出入京城的影像石,不知神官看了多少?」
昨日殷景吾夜班到來的時候,讓他夤夜火速搜集這些資料送上來。京城一共八處大門,每個門有十二塊影像石錄製來往人員的聲音、容貌等身份信息,要收集並復刻送來,實在是一項繁冗的大工程。那時候,正在酣眠的沐餘風本來沒甚好氣,想要推到第二天再做,卻在聽說來人是平逢山神官時,從床榻上鯉魚打挺,一躍而起。
——「為官從軍,殷景吾是你絕不能得罪的人。」父親常常如是告誡他。身經百戰的父親,在提到這個名字是,居然是畏懼的,那種瑟縮的神情像刀鋒一樣刺進他心底,讓他在驚懼的同時,心底也有惡念滋生。
自己也是京城的將領,天之驕子,憑什麼要處處顧忌這個人,小心翼翼地對他禮讓?
然而,父親第一次聽說他這樣咬牙不滿的質問,反應卻是讓他始料不及的:「孽障,跪下!」父親顫巍巍地抬腿踢在他膝骨,他不敢反抗,匍匐在地,聽著耳邊父親恨鐵不成鋼的諄諄教誨,「莫非你以為出身在一個鎮國將軍家,就算是出身高貴,可以與旁人隨意爭鋒了嗎?」
「可是,殷景吾也不過只是南離一個世家的繼承人而已,論實力,不過與我們家相當。」雖然恐懼於父親的怒火。他仍是心頭不忿,挺起腰桿,據理力爭。
父親怒火更甚,抬手啪地扇了他一巴掌,他被打懵了,巔撲著踉蹌倒地。父親一腳踏上他脊背,滿腔怒意蓬勃而發:「畜生,莫非是我平日太縱容你了?這話你也是敢說的?」
「你的出身,你的才幹,同殷景吾相比,便有如雲泥之別!」父親斷喝,移開手指,因為力道過大,在他臉上留下鮮紅刺目的五個指印。
「我雖然戰功赫赫,然而入朝為官,卻是伴君如伴虎,尚有恩榮衰退,鳥盡弓藏的一日,然而,殷景吾卻將萬古長青!」父親鬆開他,語氣漸漸平穩,卻是說不出的冷肅,一字一字地命令他,「非但如此,為了明哲保身,你連殷家都不可以得罪!」
他已經委頓在地,卻還是死死地咬牙一言不發,只點了點頭:「孩兒知道了。」
父親看他這樣的神情,知道他還心有不服,一瞬間,頹圮與無力湧上這個老人蒼老的身軀,他嘆了口氣,揮揮手:「罷了罷了,你記住,他是……」彷彿驚懼於那個無法直言說出口的身份,父親居然住了嘴。
當時,他戰戰兢兢地退下,不敢再問,沒過多久,父親便告老還鄉,只留他一人在京城為官。如今,距離這一幕已經兩年過去了,然而,父親說「他是……」時那種欲言又止的驚怖神情仍然深深地銘刻在他的腦海里。
他打聽多方,所有的消息都準確無誤地指向,殷景吾從小出身在南離,是南離殷氏唯一的後人。這些消息合拍得太過完美,讓他心生疑竇——單是殷府,不能讓父親畏懼到這等地步吧?這個疑慮堆積在心底不得解脫,漸漸成了執念。
不久之前,他終於知道了,這個消息來自凝碧樓的情報中樞追煦小築,那個不會武功的文弱少年站在凝碧樓主的身旁,神色冷靜地一字一句講出,卻讓他心底掀起萬丈狂瀾,當場便打碎了杯盞——原來,殷景吾竟然是……!
那個藍衣少年最後如是說:「殷神官本人不知道,因為殷清緋也不知道,但是文軒帝知道。」
沐餘風得知這個消息,拋棄嬌妻美眷,獨困空房,輾轉幾夜都不能成眠。不錯,以他對平逢山神官的了解,對方冷傲而可以貫通天地、俯瞰古今,是沒有什麼問鼎逐鹿之志的。可是,人心如逝水,人都是會變的,以殷景吾的才華、能力和人緣,一朝他褪去那身代表神術道法的紫袍而投入塵世,會在整個中州掀起怎樣的萬丈狂瀾?
——那,對於岱朝身居高位的人,尤其是文軒帝,震蕩將不亞於七年前的奪朱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