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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中有畸人秀其七

  「沒想到,堂堂凝碧樓主的願望,居然不是肅清亂世,問鼎中州,而是一個人?」蘇晏聲音里充滿著譏誚,「你把他當成至交,而對於他來說,謝羽已經是個死人了。」


  蘇晏用尖尖的下巴直指對方:「我偷出了他的烈性毒藥給史孤光喂下去了,雖然不是他動的手,林谷主卻一眼就能看出來——何昱,你說他要是知道是你騙了他,你——」


  唰的一聲,寒光閃過,中止了他的冷嘲熱諷。


  嫌棄劍帶著昏慘慘的暗光,壓緊他的咽喉。


  如果,如果林望安真的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喝火令里的情景會不會重現呢?不,絕對不能有這樣的事發生!何昱微閉了眼,將那一身白衣染血的場景掃過腦海。


  「怎麼?被我說中了?」雖然劍鋒在頸,蘇晏只是冷冷地看著對面,倒吸一口氣,並沒有因此閉嘴,「呵,七年一過,嫌棄劍終於又出鞘了。」


  面具后發出近乎耳語的咒聲:「若嫌,棄之,你能捨棄得了誰?」


  被他笑裡藏刀的話瞬間刺中,何昱極緩地轉過去盯著他,眼神說不出的尖刻狠毒,這樣的神情,即使是惡貫滿盈的蘇晏都心中一冷。然而,旋即他卻更加放肆的冷笑起來:「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啊?」


  「你從南離古寺把我的劍帶回來,路上看到了擷霜君?」嫌棄劍往前遞出,阻住他滔滔不絕的毒舌,何昱冷笑,「根據晚晴的情報,你救了他一命——那又怎樣?在朱紫樓里,擷霜君和殷神官站在一起,在他們眼中,你連狗都不如!」


  何昱反劍重重敲擊在蘇晏的肩頭,卡住他雙手,嗤啦一下掰到脫臼,別在身後。他微眯著眼,凝視著對方,重複了一遍:「你在他們眼裡,大概是連狗都不如。」


  蘇晏微昂著頭,被他制住,胸口劇烈起伏,用陰寒的眼神死死地洞穿何昱,沒有半分畏懼。他的神情在面具後面看不清楚,手指卻痙攣地攥緊了手中的摺扇。


  「呵,居然還是擷霜君,不,二公子的題畫?」何昱彎下腰去,凝眸細看,扇骨每一根都是玄鐵製成,寒光凜凜,然而扇面卻是柔軟的天孫錦,淡藍的底色上種水通透,散開的點點白色猶如飛雪,雪中描畫著一張美人臉,披著大紅昭君兜,手捧玉瓶,背後是枝頭露水未晞的一枝梅。落款處有峭拔的題字,「小曇」,是沈竹晞當年在京城題字畫的名號。


  蘇晏被他一語道中,咬緊牙關,只是冷笑。


  「奇怪?你居然不怕死?」何昱眉頭一挑,終於難以抑制地露出一絲迷惑。


  就算蘇晏不怕死,他也應該擔憂擷霜君的性命吧?自從七年前他以非常手段救活擷霜君,似乎就一直十分惜命地潛藏在暗處。然而,他現在卻做出這樣的表現,莫非是那個隱患解決了?


  何昱心念電轉,微微冷笑:「你想死也不成,擷霜君還不能死。」他凝神觀察著蘇晏眼眸的波動,果然發現對方眸中有一閃而過的複雜意味,如同堅冰乍迸。


  他拍了拍手,忽地撤劍冷笑:「想要知道我為什麼不殺擷霜君嗎?」


  蘇晏眼眸暗沉,尾隨著他穿行在祠廟中往後走,穿過刀劍林立的神兵閣,凝碧樓歷任高層的玉石塑像冷冷地俯瞰著這兩個外來者走向祠廟的最深處。他們走了大約一炷香時間,到終於站定的時候,縱然是蘇晏也忍不住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那裡居然是處方圓十里的湖,空蕩蕩的沒有湖水,日光下徹,映在此處卻有些晦澀冷淡,朦朧難辨。


  ——難怪整座夔川城幾乎都是凝碧樓的地盤,原來此處別有洞天!

  何昱並沒有立即走過去,而是負手靜靜地看了一會,才走到湖底嶙峋的亂石間。他停留在一處,那裡沒有亂石,只有白沙細碎地堆積。方圓一丈的白沙,圓圓如明月墜入亘古的湖底。


  他手指拈著一隻琉璃色的圓腹瓶,向下傾倒,瓶口極細,一滴一滴的水落在白沙上,悄無聲息地被吸進去。白沙微起波動,如同水紋一掠而過。


  何昱長劍挑起一把白沙,在平地而起的獵獵狂風中,他微微前傾,咬破指尖,將鮮血抹在劍刃上,忽然平平斬下!


  蘇晏在他身後震驚了,這個人明明不懂術法,卻擁有足以與頂尖術法相抗衡的力量,就如……擷霜君。


  疾風卷過,白沙散開,眼前露出了一方白玉石頭,光潔細膩,端端正正地擺放在那裡,上面用硃砂寫著一道道符文,如同鮮血一樣醒目。最新的也是最艷麗的那一道,赫然鐫刻著「金夜寒」三個字。


  「看這兩個字」,何昱指著白玉正中的血印,那裡蓋過了所有的字元,深深銘刻著兩個讀不懂的文字。他解釋道,「這兩個字意為永恆。」


  「凝碧樓,不——原來的數百年間它一直叫清輝樓,每一任樓主死後,就長眠在這裡。」何昱神情淡然,語氣渺渺,「原本清輝樓只在漠北之地為王,直到金樓主時才進入中州崛起,連帶著陵墓也被遷到這裡。


  他漠然開口:「雖然如此,每一任樓主也都是當世人傑,他們在漠北,便是同今天的平逢山神官一樣,是當地人只能仰望的存在。」


  凝碧樓主忽然近乎嘆息著說:「除了我之外,每一任樓主都是純粹的術法大家——金樓主是第一個也兼學了武道的。他們可以溝通天地,俯瞰古今,如今卻都長眠在此。」


  蘇晏的手指在短促的袖口下悄然扣緊了,何昱為什麼要說這些?前方他將要看到的,又會是什麼?

  何昱劈開了那塊白石,沿著長長的階梯拾級而下。那不能稱之為階梯,只是七色珊瑚被日積月累地踩踏而形成的。湖底沒有水,然而卻另有一種東西篩濾了日光——那是兩側高大的雪白明芝,從堆疊的水晶棺槨上生長出來。


  他們踏著珊瑚前行,累累的白骨沿途堆積,多已殘缺不全。這裡沒有風,這些白骨在長久的時光中被凈化提純,晶瑩若琉璃。何昱掃了一眼,聲音低落下來:「這些數以千計的屍骨,都是當年修築陵墓的殉葬者。」


  「想不到何樓主還很仁慈啊!」蘇晏不咸不淡地擺擺手,語氣卻已緩和許多。


  他們停住在一處有白骨堆疊成屏障的地方,何昱退後微微做出請的手勢,蘇晏冷哼一聲,權衡三番,到底還是心中對於擷霜君情況的關心佔了上風,微微冷笑,用力推著那一扇骨門。


  門紋絲不動,已經被鉛封死,看手法,竟是這幾日新留下的。


  蘇晏眸光一閃,晃身上前,摺扇陡張,驀然結印,只是須臾間,他伸出的五指已凝滿了長虹般雷霆萬鈞的力量,然而,他施放出來,卻沒能摧毀面前有形的禁錮——在手剛觸及門的時候,他忽然失聲驚呼,悶哼著向後倒飛出去!


  海底細碎的軟沙流淌過來將他托起,柔軟得如同一灘水。他並沒有受傷,唯有臉上那從中裂開一道拇指寬縫隙的面具,向兩旁倒飛炸開,昭示著方才反彈回來的是如何強盛的力量。


  凝碧樓主的凡眼看不到,然而作為術法高手的蘇晏,卻一眼洞穿了厚厚的鐵門,那裡,千百道光符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咒術,疊加在這個狹小的屋子的每一層,裡面每一次砰砰地撞擊聲后,都有更強烈的波光流轉將它束縛住。


  無論是外面施咒束縛的,還是裡面試圖破咒的,論法力雄厚未必能及他,然而,卻有一種凌駕於人間禁忌之力,讓他意奪神駭,深感忌憚。


  「那裡面是什麼?」蘇晏澀聲問。


  他這時臉上已沒有面具,綽約的光打在他雙頰,映著他淡色皮膚、雙眉,宛如飄飄裊裊的輕煙。


  何昱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默了一默,彷彿在思忖著什麼:「嗯……這是天官之舌。」


  「天,那個傳說是真的?」蘇晏咋舌,忽然皺眉,雙瞳驟然迸出冷光,「據說在天官臨死前割下他的舌頭,那截斷舌會說出對未來的預言——」


  他咬著牙,迸濺出聲,一字一句地審問:「你聽到了什麼?」


  「你居然也還相信對未來之事?天官說到底,不過是平逢山的前一任主人罷了。」何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眯眼看著他,言辭鋒利,「你和殷景吾都同樣具有上通天道的力量,你們可曾有一絲一毫地窺見宿命?」


  那一瞬,被無形的利口捅穿,蘇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臉上神情急劇變換,從旁邊看來,猶如變幻莫測的渺渺煙氣。


  有過嗎?或許是有的,但他沒有相信。


  他只相信自己,相信能夠改變既定地命運軌道,相信……能夠不害死與他命運相交錯的人。


  ——「你是冥星高照的惡靈!所有與你的軌道擦肩錯過的人都會被你害死!你將親眼目睹你所珍視的人死去!」在琴河城,悲憤欲絕的段其束在引頸自刎前,如是地發出血淋淋的詛咒。


  多可悲,居然真的實現了一次。蘇晏按住心口,忽然感覺常年僵死的那裡居然又有力的跳動起來,他慌張地更加用力按緊了,然而在這方靜默無聲的空間,心跳的聲音卻響亮到近乎突兀。


  「呵。」何昱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


  「在外面困住天官之舌的,是另兩種與之相對的力量。」他轉過頭來,微微倨傲的神情,「看見了嗎?這是奪情者寫下的符咒。」


  「你一定想知道,為什麼在你殺死唐茗秋之後,居然還有奪情者。」他平平豎起手指,示意對方不要截斷他的話,「這也是當世僅存唯一的奪情者了——金浣煙。他是一個異變,天生便具有這樣的能力。」


  蘇晏默然:「還有一種呢?」


  何昱斂眉:「那便是黎灼的巫蠱之術了,在此道上,他若稱第二,中州料也無人敢稱第一。」


  「凝碧樓里還真是人才濟濟。」蘇晏冷冷道,忽而一哂,「差點忘了,我也算是半個凝碧樓的人——『客卿』。」


  凝碧樓主瞥他一眼,不再多言,他霍然一劍劈下,那些光束做成的枷鎖已肉眼可見的速度寸寸崩裂,與此同時,室內裝著舌頭的匣子不斷撞擊躍動,奮力掙扎要破壁而出。


  「嘶——」蘇晏徒手撕開白骨,從中橫穿而入!


  匣子失去禁錮,陡然霍地抖成一道長虹,嗖嗖從他脅下穿過,蘇晏甚至來不及伸手攔截,忍不住面色慘變。然而,忽然有如雪的電光掠下,嫌棄劍脫手而出,錚然連擊,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橫劈開玉匣,將那一截掉落跳動的舌頭釘死在一塊橫亘的顱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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