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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中有畸人秀其六

  風吹過樹林,木葉紛飛,雨在頭頂落下,無聲無息——四周有驚雷閃電,將是一場天降大雨。然而,這裡卻闃寂無聲。


  因為有雪亮的閃電劃過,更顯得周圍是令人窒息的深黑,彷彿一座巨大的墳墓,籠罩著他們兩人和其中的累累屍骨。


  「你說,這場大雨會不會洗去所有流淌過的鮮血?」凝碧樓主抱緊了懷中的嫌棄,露出了鮮少的恍惚,慢悠悠地說,「可是那些痕迹卻剜在了每一個參與者的心上。」


  晚晴微微伏著身子,神色在光影浮動里看不真切,他一開口,卻是換了一個話題:「樓主,據我推測,這個陣法叫喝火令。」


  「世人求愛,如刀口舐蜜,如以聲喝火——是這個意思嗎?」何昱淡淡,手指劃過一縷被亂雨打濕的鬢髮。


  天命使然,害他沉陷入幻境中的是林青釋,然而,輾轉著陰差陽錯地救出他的也是林青釋。或許,從許多年前山間的初逢開始,就註定了他此生的羈絆都在那一個人身上,兜兜轉轉,難以解脫。


  ——而他心中那點微弱的關於雙劍同輝、共同撐起謝家的念想,便如刀口舐蜜總會傷及自身。


  晚晴微微頷首:「或許是吧,您說得對。」


  他續道:「我私心裡想,這個事情由始至終或許是這樣的——」


  晚晴看何昱沒有半點不耐煩的意思,頓了頓,接著說:「華領……華棹原與七大門派勾結,在夜間打上門來。對於您,首先紀少汀的出現是第一招,您賭贏了湄姑娘站在您這邊。此後您感覺到華棹原在暗中操控幻陣,想要借殺死他養女破壞他心神,不料,華棹原仍是孤注一擲地發動了喝火令。」


  「對於您,喝火令可以編幻境、織夢魘,是要讓您在臆想中面對您友人的死亡,而後撩亂您的心神,事實上,您也確實被迷惑了。」晚晴低下頭,明亮的目光掃過他懷中的嫌棄,「倘若不是蘇客卿托我將您的嫌棄帶到,或許您已經……」


  何昱微微哂笑:「蘇晏去了南離,把我的劍帶回來,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否則,不凈之城提前動亂,他便是萬死也難逃其疚。」


  晚晴被他全身迸發出的冷冽殺氣驚得打了個激靈,樓主很少有這樣情緒極端外露的時候。他清了清嗓子,不動聲色地繼續說:「華棹原的后招,便是在您突圍后,利用靈符侵吞您的臆想,而後投射在水幕上,他不僅想要您的命,還想讓您身敗名裂。」


  少年不會武功,所以聲音也十分細弱,在風雨里飄忽不定。然而,他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字字鏗然,轉折處近乎金石相擊:「樓主,我以為,心無所掛,方能所向披靡。」


  「樓主,你心中有這樣的念想,本身就是輸了,今日能贏,並不意味著下次也……」他的話忽然卡住,只見何昱轉過來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眼神注視著他,那樣的眸光冷冷而無波動,不知為何卻讓他凜凜匍匐拜下。


  「這不關你的事。」何昱翩然折衣,落在遠處。


  晚晴定了定神,繼續說:「華棹原大概做了兩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傀儡,不論是從外形還是能力上來說都完全相同。」


  晚晴拈手,紙頁在蒼白的手指節上化為飛灰:「先前黎灼驚叫,便是因為遇到了第三個華棹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只是,這樣的禁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又是怎樣不聲不響地練成的?」少年垂下頭,聲音中微有不解。


  他知趣地換了個話題:「樓主,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晚晴,華茗綉臨危不亂,是個可造之材,讓她服下洗塵緣,加入追煦小築跟著你做事吧。」何昱吩咐道,攬衣立在高台上,深不見底的眼瞳定定地注視著行禮的少年人。


  晚晴一震,拜身領命——居然是洗塵緣?洗塵緣是凝碧樓中獨有的一味葯,藥性至烈,可以洗去之前的所有記憶。他低著頭,有些遲疑地開口:「樓主,綉姑娘還活著嗎?」


  「當然活著,一個不會武的人,用那樣的鈍刀,怎麼能殺得死自己呢?」何昱一哂,邁著流水一般的步子,點足走下高台,俯身捏住少年的下頜。


  凝碧樓主的手指陰冷如蛇,像鐵箍一樣鉗制住少年,晚晴知道,樓主在這一刻,是真的動過殺自己滅口的心思。雖然他是樓中的情報重臣,可是他看到了樓主內心從不會流露出的那些東西,樓主此刻必然對他十分忌憚。


  心有牽絆,人便軟弱,便是樓主手中的嫌棄劍,也未必能護住軟弱的心。


  何昱彷彿察覺到他的恐懼,如削的唇畔泛起一絲笑,如同雕工在玉雕上平平劃開一道冷紋:「晚晴,你知道當初十二個少年中,我為什麼只留下你嗎?」


  晚晴眉梢一挑,心中充滿了惶惑——七年前,他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要餓死的時候,什麼也不顧,在凝碧樓門口乞討。他旁邊是十一個來參選凝碧樓追煦小築的世家弟子,然而最後,那個鋒利冷刻的樓主遠遠地睥睨著一群人,最後卻將他扶起。


  ——「你是最適合這個位置的人。」


  由於進樓時已過了最佳的習武年紀,他並沒有學武,然而在用智一道上,他卻算得上資質驚人,沒有辜負何樓主當初對他的期望,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已出落成大器。他沉穩練達,縝密機警,將追煦小築——凝碧樓的中樞打理得井井有條。


  日子愈久,他對何昱便愈發地敬佩,這個人才智、武學、手腕都是當世頂尖,然而,有一個疑問卻愈發地清晰——當初在人群中,何昱為何一眼選中的是面帶菜色、不能成文的他,而非那些談吐不俗的世家子弟?

  像是看出他的疑問,凝碧樓主鬆開手,在他耳畔輕聲道:「因為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從出生開始,就註定黑暗冰冷,不能見光。」他語罷翩然掠衣而去,只剩下一句陰沉沉的語聲飄散在冷風中,「晚晴,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存在不應有的念想。」


  晚晴伏在地上顫慄不已,天光離合交錯中,他眼中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毫無保留地流露出來。少年攤開掌心,便只有那一株失去花萼、只剩莖稈的雙萼紅,光楞楞地躺在那裡。


  這是他上一次喬裝成樓中普通子弟出行時,那個明凈如點翠的女子送給他的,那個女子的名字也如有一種詩化的美麗,叫幽草。


  那時候,他蜷縮在厚重的喬裝背後,微微靦腆地笑,內心卻荒涼若死。他這一生,父母之愛不可得,親友之愛不可得,戀人之愛更不可得,普通人的情感於他近乎奢侈。然而,正因如此,在命運的急流中,只要有一道光與陰暗中的他短暫相逢,他便會銘記一生。


  哪怕,未來他被命運逼到死角,無路可退,終於要拔刀而起,他也會記住掌心慘白的雙萼紅和它的主人。


  冷光中,追煦小築的主人穿行在花木掩映中,忽然抬起手背,從冰冷的眼角飛快地一掠而過。


  「誰!」冷厲的輕喝聲中,嫌棄已化作寒虹直抵來人心口。


  凝碧樓主從昏昏然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包紮好傷口后,居然真的在祠廟裡睡了一宿。天光乍亮的時候,斷片的思緒陡然續接而起,何昱微微嘆息著起身,卻看見房樑上有綽綽人影一閃而過。


  「是你?」他向後撤了劍,在那人落在地上的時候,劍尖卻仍是閃也不閃地定在他胸口。


  蘇晏依舊帶著那個木雕面具,杏色短衣鼓盪而起,在初升的日光中搖著摺扇,宛若偏偏濁世佳公子。凝碧樓主凝望著他鬢角垂落的露重額帶,眸中冷光如電,警惕地握緊了劍。


  「你那群凶屍,都被滅了?」何昱問。


  他知道,蘇晏額帶上綴著一圈淡藍色珠子,每一顆都是聯繫著在一個凶屍身上種下的印符,然而現在卻一個也不見了——是被殺了嗎?蘇晏做成的那些凶屍,沒有意識,只聽他一人號令,身體又堅愈鋼鐵,戰鬥力是生前數倍,不是一般人能夠殺死的。


  蘇晏冷笑:「你都看出來了?」


  他顯然不想再討論這個,忽然換了話題:「想不到,陸棲淮還真有勇氣,一人一劍殺上凝碧樓?他明明不會什麼高深的術法,可他那竿笛子,可比我操控凶屍的技能厲害多了。」


  何昱報以冷笑:「史畫頤婚禮當場的樣子你也看到了,陸棲淮只要出現在京城,便是群起攻之,就算是他,也不能全身而退。他只要不出現在國壽上,便算是事成大半。」


  蘇晏沉默,忽然問:「關於陸棲淮過去的資料,你還是什麼都沒查到?」


  何昱也靜默了,追煦小築窮盡在中州所有分壇的力量,也不能挖掘關於陸棲淮過去的任何一點信息,最遠的也是半年前——那時候,他路過一戶高門深宅,收了一個被趕出門的少女為徒,這個少女後來去了平逢山跟著殷景吾學法術。


  「關於陸棲淮的消息是半點沒有,和他徒弟有關的倒是有不少,其中有一條個別值得注意的——」凝碧樓主的話音頓了頓,「根據流霜所說,那個叫阿槿的小姑娘,手腕上戴著的鳳凰翡翠鐲,是南離殷氏代代相傳的寶物。」


  「有意思。」啪地一聲,扇骨敲擊著掌心,蘇晏冷冷道,「平逢山神官莫非也思凡了嗎?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難得地用一種讚許的語氣,心平氣和地談論自己的敵人,眼神卻是刻毒的:「以他的才華和身份,一旦脫下那身紫袍投入塵世中,有什麼事做不成。若我是那誰,早就對他這一位潛在的隱患下手了。」


  「殷神官可未必想爭,但別人怎麼看他,就不得而知了。」何昱撣撣衣上的塵土,說的卻是與之毫不相干的話,「蘇晏,你對喝火令有什麼了解?」


  蘇晏搖著摺扇,面具后的雙瞳冷光一閃:「知道嗎?喝火令可以照見人內心最隱秘的、無法宣之於口的那些想法。」


  他分析道:「這個陣法未必一定將你引向歧途死路,只是你內心對於美好的那一面憧憬愈強,陣法中蠱惑的力量就越強,你看到的景象就愈殘慘,倘若你已經無欲無求,自然就不會被此困住。」


  何昱咬緊了嘴唇,鋒利如刀的面容上沒有半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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