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荒草盈叢棘其七
似乎洞察了她的疑惑,那人補了一句:「還記得前些日子看到休與白塔的九道光柱嗎?三道粗的,六道細的,昭示著一個魂魄的離去。那個魂魄滯留了九十載,是孟氏先人,也是前一任守衛者。而我,我是——我是四大家族裡最後一位守衛者。」
沈竹晞默然良久,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今日所聞的驚雷已經夠多,幾乎將他失憶以來所有經歷過的驚駭都翻了一倍,顛覆了他對友人、對周圍、對整個世界的認知。他只覺得一陣一陣天崩地裂似的暈眩,說不清內心是什麼感想,只是想要抵觸,不願意去面對,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任時間一分一秒地晃過去。
然而,對方的話明晃晃如刀刃,讓他逃無可逃:「擷霜君,先不說這個了,你知道你是怎麼被複活的?」
「怎麼被複活的?」儘管內心冰火交煎,沈竹晞著實好奇,忍不住問了一句,全然未注意到背後蘇玉溫已經慘然變色。
黑暗中的聲音一頓,再次開口時有些沉鬱:「知道系命縷嗎?有人把你的命縷系在了他自己身上,用他餘下壽命減半,來換取你重回人間。」
「他?」沈竹晞稀奇道,「那是誰?」
「那是一個瘋子,不過,除了救你,他還為你做過更瘋狂的事。」那聲音生生地頓住不再講,忽而再度冷笑,「說得倒有些多,雖然你要死了,也沒必要說這麼多。你的隊友們,一個將死,一個半死,一個心死,如今加上你一個死人,倒是真的各種湊全了。」
「就讓你死個明白吧——最後再說說陸棲淮。」聲音一頓,默然良久,「很奇怪,陸棲淮是一個查不到過去、也算不到未來的人,像是憑空出現在中州的。這個人身份不明,立場不明,唯二的人際關係是你和他的女徒弟阿槿,算是個危險的角色。」
沈竹晞道:「陸棲淮也是你們的人?亦或是盟友?」
那人低聲:「不是,凝碧樓曾三次有謀劃地攻擊陸棲淮,而你遇見他的那一次,凝碧樓弟子在洛水畔結陣迎敵,卻被他御屍抵擋住了,甚至逃入了那個地方。陸棲淮也真是個神人,彷彿未卜先知一樣的,奇迹般地逃開了三次,不過,我想他這次逃不過去了。」
沈竹晞冷笑,滿心的焦灼憤怒在聽到陸棲淮這個名字時,如同霜冰淋面,頓時消散無痕。他勉力地伸手,試圖撥開重重厚重的布子,終於隱約抓住真相那根線頭的一端:「你凝碧樓接二連三地對我們出手,有什麼好處?」
「樓主自有計劃。」那人不咸不淡地說,續道,「紀長淵是第一個失敗的實驗品,不得不大卸九塊,封印在不同的九處墳墓里。」
「我們在汝塵小鎮也做了實驗,不過失敗了,只能付之一炬。」她又說,「天底下只有一樣東西能破壞我們的實驗,而那樣東西不存在於陽世,我們懷疑是陸棲淮所為。」
「和睞有關?」沈竹晞想到在洛水畔,伴隨著霧露九蕖芝而生的那種靈體。
他蹙眉,忍不住轉念想起先前由缺一老人算命時,缺一老人也曾說過,陸瀾不屬於人世。他當時以為對方一派胡言,大發雷霆,甚至大打出手。然而,林谷主後來猜測,缺一老人便是前任天官,帝王之師、來自天上的使者,實在是有通天徹地之能,應當不會故弄玄虛地信口胡謅。
莫非,陸瀾真的來自……他想起在引夢中看到的景象,心再次往下一沉。
那時候,長的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被紅蓮劫焰吞噬,平逢山上,亡靈動蕩,劫焰滔天,天上之河霍然席捲而下,滿目所及,完全是一片末世的慘淡景象。他後來翻閱了阿袖留在花樓里的資料書,查了很多,往前溯回三百年,卻沒有找到任何關於平逢山動蕩的痕迹,甚至,談起天上之河,不論是官修正書還是稗官野史都語焉不詳,將其歸類在神話傳說當中去,並不認為天上之河是真正存在的。
那陸瀾在引夢中留下的景象到底是什麼呢?是他幻想出來的心魔,還是……沈竹晞腦海中剎那間湧現出千百個念頭試圖解釋,卻又被自己逐個一一推翻,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所有都說不通,陸瀾的過去和未來儘是懸浮在空中的雲梯,風一散,就不是原來的軌跡了。
可是自己又在為他擔心什麼呢?沈竹晞微微苦笑,忽然極其想脅下生出雙翼,飛到陸瀾身邊,確認他的安全,而後一聲聲將自己的心事全都質問出來。照這雲寒衫所說,凝碧樓要第四次對陸瀾出手了,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紀長淵,而且,陸瀾還中了毒。
他忽然無比懊悔自己貿然因為一點小事發脾氣,突兀地將友人置於危險的境地。不論陸瀾到底視他為什麼,幾次相救總是不假,就算自己不能接受做對方眼裡的影中人,至少也要將這幾次救命的恩情還清了,他們才能夠兩廂各自安好。
倘若陸瀾死了……這個假設不偏不倚地觸碰到沈竹晞內心的某處,他立刻跳起來,充滿了恐慌,心臟像被一根長矛尖銳地釘住了,尖銳的疼痛瞬間滿溢出來。
不行,不能再耽擱了,必須要離開這裡,去找陸瀾!他知道對方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真的將他當成死人來看,必然在此地,布下了重重殺機。偏偏他又不會術法,只能用武學勉強一試。
「最後一個問題——你是誰?」沈竹晞屏息輕聲問了一句,同時握緊了袖間的朝雪,預備著等暗中的人現身或鬆懈時給予雷霆一擊。
沈竹晞聽到輕微「叮」的一聲,像是女子的環佩撞上了牆。頭頂上洞徹而下的陽光灑了他滿衣滿身,沈竹晞隱約注意到,地上有一塊陰翳是殘缺的,缺口勾勒出一個圓弧,緩緩地遊走。
他靈光一閃,隱約知道那是說話者用了障眼法與這房子同化了,他默算著,等到陰翳走了一圈,定格在某一處時,忽然毫無預兆地拔出朝雪,長身而起!
朝雪並非對著他估算出來的幻法中心所去——就在他離開地面的一瞬,傳來齒輪咔嚓咔嚓運轉的聲音,密如急雨,像是千萬隻蠶啃噬著桑葉。牆上的每一片磚都在緩緩抖動,忽然間從中斷裂開,噼啪,寒芒如星撲面而來!
朝雪織成光幕,將他和史畫頤罩在裡面。沈竹晞聽到後面傳來痛呼悶哼之聲,蘇玉溫似乎中箭委頓在地,他心中微有歉疚,卻再也無暇顧及,忽然迸出一聲清嘯,伸手解開了腦海披散的長發,將鵝黃色緞帶纏繞在指尖,抖作利刃飛出。
與此同時,史畫頤手中的短劍已經無聲無息地抵在了一塊牆上,她一揚手,提劍將牆劃開,居然是柔軟的,如同刀劍刺進皮膚,血流如注,用力一攪,還有血肉攪動的聲音。少女擰著眉,秀氣的臉容如同結了一層霜,直到沈竹晞握住她的手,與她並肩而立,她才似乎微微地鬆了口氣。
「別緊張。」沈竹晞原本想接著說「我在呢」,唯一遲疑,還是咽下了後半句。
朝雪遙遙指著那一塊血流不止的石頭,如同匹練,一動不動,半晌,石頭扭曲著黑光一閃,一張人臉緩緩地凝結起來而後是頸間、上身、以至整個人。
「果然是你!」唰地一聲,史畫頤也揚劍指住了她。
她穿著水袖長裙,柔嫩的臉頰上被劃了一刀,看起來甚是可怖,她卻似乎並不在意橫亘在胸前的一刀一劍,只是注視著對面兩個人,與雲袖一模一樣的臉上湧現出截然不同的譏諷笑意:「擷霜君,你問我是誰?我要是說,我就是雲袖,你信嗎?」
「胡扯!」沈竹晞大皺眉頭,用朝雪抵著她心口,只差一分就能擊斷心脈,「快說!你到底是誰!」
「我是另一個雲袖」,那女子淡淡道,沒有因為受制於他而表露出絲毫惶恐,語氣中隱含著怨毒,冷冷,「擷霜君,你可以將我當成她。」
沈竹晞眼明手快,在她微抬衣袖的一剎卡住她手腕,取出那一面菱花鏡重重地摔在地上:「把你當成她?你可不像她!」
他語氣強硬,眼底卻有些微迷惑,不錯,這面鏡子確實是郴河雲氏獨有的菱花鏡,而且殷慈曾說過,這個人也是會鏡術的。他眉一挑,難以抑制地覺得困惑。
「她是生在陽光里的那個雲袖,我是生在黑暗中的,當然不像。」女子盯著地上碎裂的精子,唇畔的微笑有些滲人,「就連名字差別也挺大,她叫沾衣,我叫寒衫。」
「擷霜君,你知道嗎?」寒衫無懼無畏地向他緊貼過來,聲音冷冽如寐,「雲沾衣從小就會鏡術,在她四歲那年,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能力,於是幻化成了一個鏡像人,這就是我。」
她代替了雲氏宗主本來應有的命運,在豆蔻華年,被羈押家中,關在黑暗而無人知曉的一隅,不能與外界接觸,不能有絲毫的懈怠,否則,等待她的就是長鞭與灼心蝕骨的飢餓。那時候,她垂髫幼年,很小很小,甚至連話都不會說,同齡的丫頭都是疾走撲蝶、無憂無慮的好女孩,而她在黑暗中住了太久太久,一天一天地沉淪下去,不會說話,不懂除了燃犀之術以外的任何東西。
——年幼的雲寒衫作為一個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鏡化人,承受了常人數輩子都累積不及的苦難。
八歲時,她被送到了休與白塔之下,鎮守不凈之城,直到近廿載后,何昱因為一個合約,將她從黑暗裡拉出來。她並非不曾怨懟,只是到後來,都變成了寒涼的冷漠與麻木,死寂壓抑的情緒宛如那些年眼前亘古的黑,將她沉沉地籠罩壓迫,而那個容顏如玉雕、星目劍眉的凝碧樓主,像是閃電彈鋏,一瞬間劃破了二十年的黑暗。
她那時候迎著對方深不見底的笑意,才知道什麼是真正地活過。她隱約覺得,能由這個人帶著踏行人間,即使餘生都為他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也算死而無憾了。
何昱曾送她去學戲,她心中對花旦的角色充滿了抗拒憤恨,卻抵不過那人吩咐時平和冷然的眉眼,宛如一潭冷冽的千年古井,明知其中滋味是冰寒徹骨,卻還讓人忍不住沉溺。只是在學戲時,她耍了個小心眼,偷偷地選了木偶戲來學,所以她最擅長曲目劇種和雲袖全然不同。
——這或許也是作為影子活了許多年的自己,唯一與本體不相同的地方了。
恍惚間,思緒如斷線紙鳶,輕飄飄隨風來往一整回,雲寒衫凝結了思緒,微微冷笑,她不怕今日死在這裡——她早己應該死去了,而在死前,她要完成何昱吩咐下來的命令,忠實執行他的囑託。
不久后,也許是數月、數年間,何昱所計劃的一切,就會全然實現。
寒衫凝視著遞到心口的朝雪,唇畔笑意如鉤,居然和何昱平日睥睨的神情一模一樣。她曾在無數次耳鬢廝磨間聽候指示,暗中細細觀察對方講話時的言行姿態,緘默刻在心間,而後投映出來。
她道:「很意外,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