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浪蕊浮花盡其七
沈竹晞驚慌失措,以為他發現自己在動香囊,有些惶急地俯身蓋住了那物事。但蕭居雁疑慮的眼神並沒有投向他,反而頭像門外,這樣一折騰,沈竹晞也聽清了,那是悉悉索索好像風過林梢的聲音,卻萬分陰冷,好像是蛇在黑暗中嘶嘶地吐著信子。
蕭居雁鼻翼一動,殺手的感官向來比常人更敏銳,怎麼好像有隱約的血腥氣?雪鴻組織裡面的刺客倘若不完成任務,所受刑罰甚重,因而幾乎人人常年帶傷。可是這裡是雪鴻最核心的地方,很少有人涉足,外面又圍繞著一條長河,按理說決計不會有血腥味才對。
莫非是,有人攻進來了?蕭居雁驚疑不定,但雪鴻總部壁立森嚴,絕非一人一騎能夠輕易攻下,而且一旦有人攻進來,護庄陣法絕對會發出預警,可是現在卻無聲無息。他耳朵尖,正在心下遲疑時,忽然聽到一聲短促的啼鳴,也像是吹出極為尖銳短暫的笛音。
笛聲?是陸瀾嗎?沈竹晞心頭一跳,強行壓抑下滿腔喜悅,盡量不讓蕭居雁看出破綻。
「呵。」蕭居雁哼了一聲,因為沈竹晞始終低著頭沒有與他對視,也不太弄明白對方到底有沒有發現他滿眼藏不住的喜色。
蕭居雁煩躁地用手指扣擊桌面,終於忍不住一躍而起,封死了沈竹晞的穴道,讓他不得動彈,而後轉身摔門離去。他走得很急,沈竹晞聽著那一段跌撞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后,立刻滿血復活般迅疾地抽開了那個綉袋——他先前臨時將穴道稍稍挪移開一寸,因此雖然仍被點中渾身無力,卻還能夠稍微動彈。
綉袋裡鼓鼓囊囊地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草藥,沈竹晞一樣都不認識,在他看來,唯一或許有信息的是一張小紙片,他屏住呼吸用力往外一抽,眼眸頓時睜大了,那是一行有點眼熟的字跡:
「擷霜君,進不去的一百零三間屋子裡,都派了我們的人去送餐。你能看到這裡,證明蕭居雁已經被引走,不要動,竭盡全力地發出聲響!」
沈竹晞拿著朝雪,用力一下劈在床頭,咔嚓一聲,木製的傢具從中應聲斷裂。他額頭上因為動作劇烈而冒出冷汗,滴落在淺黃的木頭上,隱約開一圈深色的痕迹。這時,他眉頭一動,心生一計,在那一管長長的木頭上削了一個口,連扎了八個洞,做成一支簡陋的笛子,就這麼嗚嗚地吹奏起來。
木頭尖利的倒刺扎入嘴唇,沈竹晞萬分忐忑,不知道外界是什麼情況,只怕蕭居雁沒有走遠,聽到異常的聲音又折返而回。他胡亂吹奏著聲音,不成曲調,只求把木笛吹響,聲音嘔啞嘲折,真是讓聽者腦中一陣翻江倒海而不能接受。
遠遠地,他聽見兵刃破空的聲響,有急促的腳步聲向此地掠來!沈竹晞斷定,那不是雲袖也不是陸瀾,更不可能是林谷主,可是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有誰會冒著偌大風險前來救他。他不能斷定到底是敵是友,於是艱難地下床,一步一步挪動到門后,觀察來人,伺機而動。
「擷霜君!」難以想象的撞擊之下,整面牆壁都轟然碎裂,四濺紛飛的磚瓦中,緋衣飄搖的少年卓然而立,張開了雙臂向他飛奔過來,「我是金浣煙!我是來救你的!」
沈竹晞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金浣煙刻薄凌厲的面容如此討喜,簡直像一束光投射入這幾十日被羈押的黑暗中,倏然間,他一口氣放鬆下來,扶著牆跌跌撞撞地站起往前走,向金浣煙用力揮舞手臂:「是你啊,我很高興看見你!」
他發自肺腑地綻出笑意,這種被人關懷惦念著的感覺總是美妙的。
由於心緒過於激動,少年踉蹌了一下,但瘦削有力的雙臂卻緊緊抱住了沈竹晞。他手指疾風似的探上沈竹晞的手腕,臉色顯著地越來越凝重:「天啊,擷霜君,你這是……」他滿懷憂慮地盯著自己偶像近在咫尺的戀,發覺沈竹晞眼底竟是一片異樣的血紅色,濃烈到甚至壓過了他的緋色衣衫。
金浣煙心往下沉,這種徵兆很不好。
沈竹晞苦笑著擺手:「血毒而已,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快走吧!」他注意到,緋衣少年顯然是一路沖刷至此,衣衫上滿是血痕,身側的長劍上凝著厚厚的血痂,眉目間也隱現傷痕。為了殺到雪鴻的最深處找到沈竹晞著實不容易,他們幾乎已經拼盡全力了。
金浣煙臉色一肅:「擷霜君,帶上朝雪,你還能動手嗎?」
沈竹晞心知自己此刻的狀態是萬般兇險,但他不願在對方面前表露出來,心裡想的卻是,他和金浣煙並不算熟稔,對方肯捨命殺進來救他,已是難得的少年意氣,他反正身中血毒,就算死在這裡也沒什麼,金浣煙可千萬不能死了。想到這裡,他握緊了朝雪,臉色煞白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還能。」
「那就好。」金浣煙鬆了口氣,但仍未全然放心,手托著他掐了個訣,輕飄飄地從洞開的牆上躍了出去。
沈竹晞這才看清自己被關押的是一處什麼樣的場所,他不僅倒吸一口涼氣——雪鴻總部的建築錯綜複雜,亭台樓閣九曲十八彎,一眼望去全是高高低低起伏不定。而他先前在的地方,恰好是雪鴻中軸線上最中心的位置,可是被左右兩處高樓蔭蔽著,不論從那個角度看都萬難發覺。外面並沒有看守他的人,只有滔滔磅礴的一道環河,浪花噴薄著從這裡出發,繞遍了整個雪鴻,這河深不見底,難以泅渡也不能飛躍,勝於無數雄兵坐鎮。
金浣煙扯下頸間的玉牌,攤在掌心吹了口氣,玉牌以人眼可見的速度飄飄裊裊地化為了一縷青煙。沈竹晞抓著他的手,感覺到神智陡然一陣尖銳的刺痛,而後就模糊起來,彷彿整個人都被壓扁了再急速地往外扯,他偷空往下瞥了一眼,發覺自己正從河面上嗖嗖而過,不多時就恍恍然落在了對面,只是金浣煙手中的玉牌卻碎裂殆盡,再不能使用了。
「這是驅靈渡水之法。」金浣煙扯著他往前疾奔,沒有回頭,急促地解釋了一句。
沈竹晞胡亂地嗯嗯,也沒空再琢磨,他們渡河之後,幾乎就陷入了雪鴻的包圍圈。數十柄利刃織成寒星似的網,向他身上招呼,刀光一浪更比一浪高,迫得人目不暇接,幾乎喘不過氣來。沈竹晞氣力不曾恢復,此刻咬牙勉力支撐著對付他們,幸而雪鴻還沒有接到消息,面前的少年就是逃出來的擷霜君,這些雖然下手狠辣刁鑽,卻只是普通水平,沈竹晞左右周旋,勉勉強強能夠僵持不下。
然而,他終究體能還是跟不上,在長劍刺到眉心的一刻,朝雪高抬招架,他出手就顯著地變緩了,因為這樣的一停滯,那柄劍在他手腕上劃出長長的口子,鮮血泉涌而出。
不好,鮮血……沈竹晞萬分驚慌,頓時感覺到自己的臉色變得,轟的一聲,彷彿腦海中有煙花在此刻被霹靂點燃。他盯著手腕上的那抹猩紅,居然抑制不住地想要抬起手腕舔上一舔。鮮艷的紅色宛如看不見的蛇,滑膩冰冷地鑽進內心最深處,噗地一口咬下去,那些見不得光的渴望就被無限放大,轟然凝結成傷疤然後噴薄出來。
他用力按住喉嚨,感覺到自己每一下喘息不定都在昭示著對鮮血的渴望,慾念在他身體里獵獵燃燒,燒得他眉眼、雙頰、唇畔都是如血的紅色。不行,他快要堅持不住了!偏偏是這個時候,因為用力過劇,他身上的血毒居然在此刻發作了!
「擷霜君!」金浣煙敏銳地覺察到他的不對,沈竹晞此刻身體搖搖晃晃,面色一半蒼白一半緋紅,宛若冰火交煎,似乎體內有什麼壓制不住就要破壁而出。
「別管我!」沈竹晞用盡全力才能壓制住唇舌之間的顫慄,平平穩穩地說出這三個字。他甩開金浣煙伸過來的手,生怕自己下一刻忍不住就要咬上他的脈搏。
金浣煙心頭一沉,短暫地掐了一個能維持幾息的防禦結界,用力抓緊沈竹晞的肩頭,將他扳過來:「喂!擷霜君,你……」他忽然噤聲,感覺到手底下的肩膀陡然用力將他一頂,而後沈竹晞雙眸通紅地將他往外推了出去!
好險。沈竹晞拍著心口驚魂未定,前些日子到底只是在房間裡面對碗里現成血的誘惑,如今一個有血有肉、靈力上佳的活人站在這裡,幾乎是他灼熱肺腑每一寸的劇烈衝擊和考驗。幸好他將金浣煙推了出去,否則現在他一定會喝下對方的血。
可是他胸臆里吊著的那口氣還沒完全鬆懈下去,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人抓緊了,沈竹晞驚怒之下朝雪出鞘,居然瞬間用了最為凌厲的死招:「你還來幹什麼!找死嗎!」然而,他只聽得金鐵交擊的鏗然一聲,居然有一柄銀色雕花長劍架住了朝雪,雖然那把劍也是足可匹敵的名劍,但由於持劍者的道行不夠,那人還是跌跌撞撞地遠遠退開去了。
「小曇!」來人低低地喚道,怯怯而清脆的聲音宛如
「滾。」沈竹晞頭大如斗,用朝雪指著她心口,自己緩緩往後退卻。他咬著自己的手腕,吸飲著自己的血,鮮血翻滾入喉的質感讓他身體里翻沸不惜的火焰有了略微的停滯,但沈竹晞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或許下一息就會再度猝然爆發。他趁著理智清楚了些,用刀穩穩地指著史畫頤,略微放緩了語氣,「璇卿,離開這裡。」
他不知道史畫頤為什麼之前不告而別,現在卻參與在救他的行列中,但既然史畫頤在,其他所有的友人必定都在這裡,或許他們就在不遠處為自己浴血奮戰、出生入死。可是他在身體內埋著血毒的情況下,就如一柄隱藏的利刃,隨時都會對昔日的摯友倒戈相向,實在是不宜再同他們待在一起了。
「璇卿」,沈竹晞冷颼颼地抽著氣,冰與火相撞迸濺的痛楚幾乎將胸臆一分為二,可他依舊穩穩地站在那裡,舉著朝雪,「你快走吧,一個人走!」說話的功夫,他手起刀落,堪堪架住了身後刺到面前的劍。
沈竹晞的神智逐漸潰散,變得懵懂,他眼看著史畫頤仍舊提著雨隔劍一動不動,只是看著自己,眼瞳澀然含淚,不禁大為惶急。他想要高聲怒喝讓史畫頤快走,但那一口氣卻帶動了胸中鬱結的血塊,他頗為勉強地頷首,壓住了滿嘴的血腥氣,對著史畫頤就是當頭一刀!他急於將史畫頤趕走,因而手下並沒有留情,可是史畫頤卻彷彿魔怔一般呆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瞳里卻映出了另一個越來越近的身影。
朝雪在空中頓住了,被一隻手舉重若輕地接過,沈竹晞被慨然的指勁點重,瞬間僵硬在那裡。他不用回頭,只是餘光感覺到熟悉的人影出現在身後,勉強扯出一個笑:「金公子,不用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