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浪蕊浮花盡其八
「你剛剛想做什麼?」金浣煙點他的手指緩緩收回,過來扶住他。緋衣少年的手冷如雪,居然有幾分像陸棲淮,手指上沁入骨髓的涼意讓沈竹晞打了個激靈,喉間急竄的火焰也微微退卻,他略微痙攣著抓住對方的手,觸手猶如握了一塊冰玉,哼哼道:「難受,可難受了。」
金浣煙嘆了口氣,到了唇邊的責備話語還是打了個旋吞沒回去,唯一用力將他托起:「擷霜君,閉上眼,別動了,我一定要帶著你殺出去。」他向史畫頤無聲地做了一個手勢,鵝黃長裙的少女提劍而上,神色堅毅如鐵,全然不顧沈竹晞隱含責備的眼神,與他印象中那個數十日前還明快秀麗的少女殊為不符。
「璇卿,你……」沈竹晞隱約覺得她好像有哪裡不一樣。
更令人詫異的是,金浣煙和史畫頤手起劍落之間,居然有一種隱隱然的默契,就好像並肩作戰過許多次。他注意到,金浣煙出手緩慢而遲滯,看似覷準時機一擊待發,可是實際上卻不能再出手更快了,而史畫頤動作僵直,似乎小心翼翼地避開後背,不敢動作過大牽扯到傷口。
她後背有傷?沈竹晞眉毛豎了起來。
「你們都受了很重的傷,而且還沒好,是不是!」唇舌彷彿都被灼燒成一團流言,吐出來的每個字眼都乾澀得冒煙。沈竹晞低頭咬住不持刀的左手手腕,咕嘟咕嘟吸了滿口血吞咽下去,他的力氣在急速恢復著,猶自染血的雙手忽然無聲無息地攀上兩人的背脊,朝雪的刀背啪地拍上兩人的肩膀。在他們身形停滯被困住的一剎,沈竹晞用力推開兩人,拔刀飛身而起,化作如電的長虹向遠方掠去。
他猜得果然沒錯,雪鴻的那些人都是沖著他來的,殺意迫切惶急,是以金、史二人毫無還手之力地被困在那裡,也沒有人去動他們。他拼盡全力地往前奔,要將這些人遠遠引開,速度之快,已竭盡平生所能,抖成一條凜冽的閃電。
「小曇!」他聽見史畫頤撕心裂肺地喊著他的昵稱,可是他沒有回頭,忙亂中往天上匆匆一瞥,烏雲飛速聚攏,遮天蔽日,那種灰暗將他一身青衫寸寸吞沒在裡面,幾乎是瞬息之間,碎雨亂珠傾盆而下,雨勢太過於奔流急促,遮住了所有人遠望的視線。
沈竹晞鬆了口氣,天色昏暗中才好趁機走脫,他覷得一處假山,矮身於后暫時躲避。幾乎是身體剛剛蹲下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就如一盤散沙軟癱在地上,這樣長久的奔襲對於現在的他來說著實太累了,更為糟糕的是,流下的所有汗水都宛如沸水一樣灼燙著,針一樣刺入皮膚,帶來陣痛。
他痙攣著扶住石頭,心想金浣煙他們應當已經解開束縛安全了。心神一旦鬆懈開,就壓制不住體內幾度將要衝破藩籬的烈焰,他跪倒在地,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逐漸地消散零落,霹靂而下的冷雨澆不滅沸血的熱度,反而如同滾燙的熱水,讓他全身都逐漸要燃燒起來。
沈竹晞抿著唇,意識如絲線一般細弱地懸在那裡,飄飄悠悠,搖搖欲墜。昏沉中他感覺到后脊寒意凜冽,身體比意識更加快地反映過來,兩根手指立刻夾住了刺來的劍刃。那是個慌亂追擊間路過此地的雪鴻殺手,被沈竹晞一招制住,來不及呼喊就已經倒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長劍在那隻蒼白的手底下寸寸碎裂。
可是沈竹晞卻沒有殺那個人,在看到血的時候,他眼眸燃燒起來,已經不受控制。他霍地一下劃開那人的脖頸,伸手掬了滿滿一捧血一飲而盡。翻滾入喉的剎那,他滿足地喟嘆了一聲,旋即眉頭更深地緊蹙,不夠,還不夠!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沒有讓這個人死去——活人的血最是溫熱鮮美,滿手滾燙的沸血和著冷雨被他飲下,一遍又一遍,直到血毒終於有了稍稍緩解。沈竹晞神智慢慢回復過來,震驚地看著地下那一具尤溫的軀體,他探了探鼻息,那人已經死了。
這是他第一次以這種方式殺死一個人。
沈竹晞滿心激蕩悲哀,自己喝了旁人的血,已經是個不幹凈的人了。在劇烈的情緒沖刷之下,他腦海中的那根線啪地斷了,宛如失去拉扯的風箏沉墜而下,漫天的暴雨中,他歪斜在地昏了過去。
昏迷不醒中,沈竹晞的身體宛如置於冰火交煎之中,所捱過的每一刻在意識中都被拉得很長很長。他被一個人微微顫抖著從地上拉起,在刺耳的冰刀聲中幾度短暫蘇醒又昏睡過去。如溺者逢舟般,他緊緊攀住了身邊人的衣衫,可是那人冰冷的手伸過來,一根一根扳開他的手指。就在他一顆心將要沉入谷底之時,那隻手忽然覆過來,如同霜雪,將他的手緊握在掌心。
沈竹晞眼皮一動,似乎就要睜開眼,但意識卻仍舊在沉沉的昏迷中掙扎。血毒的效應暫時過去,因為知道身邊人是誰,他昏睡中便帶了些放鬆的意味,肆無忌憚地沉入昏天黑地。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彷彿已經過了一個百年那麼漫長。
沈竹晞是被都頭砸在臉上的雨點驚醒的,因為並非自然醒來,這種突兀讓他十分不愉快,眼底還夾雜著些惱怒,卻在看到陸棲淮時煙消雲散。陸棲淮半扶半抱著他,身上有濃厚的血腥氣,空出的那隻手緊緊地握著祝東風,警惕地守衛著周圍。
他不敢再聞血腥氣,於是強迫自己凝聚視線盯著那人看——不過是一個半月的別離,陸棲淮竟看起來與以往大不相同。沈竹晞從沒見過他穿金棕色長衣的模樣,此刻大雨之中卻宛如冶麗青陽,襯得他身姿清俊挺拔,眼眸點漆如墨,流轉著暗夜一般的光華。
沈竹晞在冷風中瑟縮了一下,往他那裡靠得更近了些。陸棲淮並指為劍,斬下一截袖口撐在頭上,在前行中權且當作雨傘:「可算是找到你了。」兜帽緊覆住他的長發和額頭,眼神晦暗不明。
沈竹晞心頭一跳,瞥見他額前一點霜雪白色卻沒有多留意,只是微垂下頭,用指尖抵著友人額頭,喃喃:「陸瀾,見到你可真好。」
他覺察到陸棲淮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把自己抓緊了,不禁放柔了語氣:「我睜眼的時候,在雨里看到你,覺得好像一生也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去了。」
陸棲淮呼吸一滯,面色仍舊維持著平靜,可是他停頓了好久,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對我來說,將生命終結在這裡未必不好,可你不一樣——」
沈竹晞眨眨眼,覺得眼眶莫名有些發澀,他不敢再講話,生怕眼淚會落下來。陸瀾這個人這樣的好,這是第好幾次他這樣出生入死地就自己了,似乎只要他在,自己就能將後背坦然交付。他對蕭居雁的那套說辭始終心存疑慮,關於自己和那所謂的方紋井到底存不存在,和他是不是一個人,還有溯時到底是怎麼回事。
只是他抬頭看著陸瀾,友人朗若繁星的眼瞳里確實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完完整整的他。那雙眼眸里蘊含的情緒太過深重,他一時間居然無法完全理解。問題在唇邊滾了幾翻,他到底還是沒問出關於溯時的事情。如果陸瀾真的執意不願說,即使是這樣的驚世秘辛,他也不願勉強。
陸棲淮此時又說:「我一向篤信自己的判斷,可我發現那遇到你都不值一提。原本你真的不該遇到這些危險的,即使遇到了,也能避開,我真的沒想到……都怪我,都怪我!」他滿臉茫然的樣子,微閉上眼,朝微中的是血毒啊,他在暴雨中遠遠地看了一眼,看見沈竹晞無聲無息地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冷下去了,幸好那不是朝微的血,朝微還活著。
——可是朝微卻中了血毒,那種和紀長淵與生俱來所攜帶的一般無二的,無解之毒。
「真的都怪我。」陸棲淮又說了一遍。
沈竹晞最見不得他自憐自傷,一時間訥訥地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心神零亂中腿一軟,被陸棲淮及時地架住了。雨勢轉小,沉默又在兩人之間彌散開。
吧嗒,像水流淌進生鏽的鎖眼而後洞開的聲音。
沈竹晞以為那是冷雨敲打著落在他額頭,可是滴落下來的液體是灼熱的,他心有所感地抬頭,恰巧注意到陸棲淮微微別過臉去,可是他的眼瞳是清晰可辨的通紅,分明是剛剛哭過,臉上閃閃發亮,分不清是水光還是淚光。
沈竹晞震驚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陸棲淮沒有說話,可是身體分明是在微微顫抖,心口起伏不定。大雨轟然中雷電鳴響,天地間都一片嘈雜,連同他自己密如擂鼓的心跳聲般無序,可是沈竹晞還是聽見了,陸棲淮低到幾不可聞的哭聲。
他從沒見過陸棲淮哭。
他為什麼會哭呢?難道是因為自己嗎?沈竹晞惶恐起來,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若有若無地用餘光看他的眼睛。陸棲淮的眼眸極是漂亮,流淚的時候像被洗刷過的夜空,滿是星子閃爍,讓人心魂俱醉,神旌動搖,幾近深溺其中。
「別哭啊。」沈竹晞無限茫然地說。
「我就是覺得,好像我什麼都做不了——」陸棲淮反覆地念叨著這句話,語氣頹然而疲憊,彷彿不堪負重一般閉上眼,「還好你活下來了。」
沈竹晞就是再感情遲鈍,也能看出,面前這個人著實將他的安危放在眉間心上最重要的位置,這種關懷讓他心裡一瞬漾起充沛的暖流。可是陸瀾的神情太過於虔誠鄭重,又夾雜著那種漫無邊際的惶恐,深重到彷彿能讓人溺死,就好像……朝聖之人的信仰坍塌。
陸瀾所掛懷的顯然不止於他的生死,反而有一種宿命般的哀傷無力感,沈竹晞雖然在他身旁,卻覺得他的思緒在這一瞬隔如天遠,無法企及。陸棲淮必然知道什麼,可是他不說。自己便也不問。
沈竹晞想要轉移話題,他扶著額頭,視線隨意地往下一掃,忽然凝住了——陸棲淮腰間別著一竿青翠欲滴的竹笛,明黃色的絲穗與他束髮緞帶的顏色別無二致:「你的玉笛呢?」他面色一變,焦急地問,他知道陸棲淮的笛聲中有何等神力,探幽、蘭因以及操控逝者,都需要用到那一竿玉笛。
陸棲淮抿著唇:「折斷在了涉山。」
他沒有再說別的,沈竹晞也能猜到當時的戰況時何等慘烈,在凝碧樓傾巢而出的情況之下,他們寥寥數人幾乎算得上十死無生。幸好,現在陸瀾好端端地站在了這裡。
「那其他人呢?」沈竹晞聲音艱澀。
陸棲淮搖頭:「都安然無恙,就算當時受了傷,這些時日也養好了——你失蹤快兩月了。」他頓了頓,簡要地講了講那一日涉山的驚變,又道,「我們幾乎找遍了能找的每一處,還是沾衣猜測,你或許在方庭。」
沈竹晞倒吸一口冷氣:「方庭?這裡是方庭?雪鴻的總部居然設在這裡?」
陸棲淮眉峰一挑,凝望著遠方朦朧煙雲里影影綽綽的建築輪廓,解釋:「雪鴻的地址在不斷地變動,所以才能不為旁人發覺。這一次,他們恰巧搬到了方庭謝氏的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