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非戰
宣竹見對方一 身儒服,驚訝地問道:「您怎麼來了?」
身著便裝的聖上笑道 :「爺聽聞一向自持過人的太傅昨夜醉酒,太傅對爺有傳道授業之恩,爺不能不能過來看看。」
宣竹閃了閃 眸光,顧忌到對方的尊貴身份,到底沒有將「您是來看熱鬧的吧」這句話問出口。
「庭芳又在做甚?」
「在下來晚了,正在找落腳之地。」宣竹應道。
「安公公尋了一個風水寶地,你就隨爺一道吧。」聖上指了指不遠處的寶塔,的確是一個好地方,二層俯瞰,湖邊風景盡收眼底。
「如此,庭芳便沾您的光了。」宣竹道。
「還沒說你這臉上淤青的由來呢,誰的膽子這麼大,竟然敢毆打朝廷命官?」聖上緊抓不放。
雖然已經好了七八分,但宣竹的肌膚白皙如玉,細看還是能發現端倪。
「在下……在下自己不小心摔的。」宣竹板著臉道。
「唔,能摔成這樣倒也不容易。」聖上調侃道。
鳴鑼三響,全場肅靜,授課正式開始。
姍姍來遲的祭酒大人發現登台的是一位年輕的俊俏後生,太傅大人正四平八穩地端坐在下方,不由擠到太傅大人身邊,焦急地低聲問道:「大人,這是怎麼了?台上何人?」
臨時變卦的太傅大人慢悠悠地道:「老夫被風寒傷了嗓子,台上是老夫閨女。」
祭酒大人臉色都被嚇白了,淌著冷汗道:「您這是開玩笑的吧?」
祭酒大人也是詩書禮儀傳家,府上小姐博覽群書,頗有才名。但若讓她們開堂講學,那是萬萬不敢的。
太傅大人看了他一眼,氣定神閑地道:「有老夫在,怕什麼?」
祭酒大人無奈,只能坐如針氈地靜觀其變。
漁舟登台後,淺笑著朝四方行了一禮,並未自報家門或者自報師出何人,不慌不忙地研磨好墨汁,拿起狼毫在身後的木板抬手寫下了「非戰」二字,一揮而就,龍飛鳳舞,頗有靜若磐石,動若脫兔之風。
寶塔中有人贊道:「好字!不說別的,憑著這手字也能入文淵閣了。唔,還有盛氣凌人的殺氣,非數十年功夫不能得此成就。」
「課講得好與否,與年紀無關,與身家背景無關,所以不提也罷。」漁舟微笑道,「多年遊歷四方,對『非戰』二字有所感悟,今日便與諸位探討一番。話說道不辯不清,理不辯不明,我與諸位年紀相仿,甚至還小上幾歲,今日諸位只管暢所欲言,直抒胸臆。若我有說得不對之處,儘管來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她這一番詼諧的開場,別開生面,引得座下眾人都露出了微笑。
「來此之前,聽說有不少『有識之士』聽聞北俄的無端挑釁后,義憤填膺,紛紛請纓要投筆從戎,這是好事。這說明諸位數十年的聖賢書沒有白讀,說明大燕朝的糧食沒有白食,也說明聖賢書沒有把諸位熏陶成書獃子。」漁舟以退為進,侃侃而談,「以天下為己任,理應成為我輩楷模。然而我有一問,諸位可想過投筆從戎之後的事情麽?換句不怎麼體面的話來說,那就是你能去軍中做什麼。是當謀士?是當先鋒?還是當伙夫?當謀士,若不通天文、不識地理、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觀陣圖,庸才爾;當先鋒,若不能勘察敵情、查看地勢,要你何用;當伙夫,柴米油鹽醬醋茶你分得清麽?爆炒清蒸紅燒油炸水煮你會麽?捫心自問,諸位會麽?若不會神機妙算,也沒有過人之勇,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會擂鼓吶喊,投筆從戎之後只是白白送死。而且,諸位家中弟兄幾人,你死得起麽?香火還有人接麽?」
祭酒大人滿臉驚訝,太傅大人撫須微笑,聖上側耳傾聽,宣竹坐立不安。
「那依先生之言,百無一用是書生?」有人問道。
「非然也。整飭吏治是書生,憂國憂民是書生,傳道授業也是書生,怎麼就無用了?」漁舟笑問。
「那難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北俄入侵麽?」又有人問道。
「此言差矣。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節衣縮食,將富餘的物資送往邊關,是報國;架橋修路,行善布施,是報國;發憤圖強,將來為國為民,也是報國。」漁舟淺笑道,「拋頭顱、灑熱血,那只是報國的方式之一。其餘的方式,可能不像上陣殺敵那般英勇,令人熱血沸騰,但是同樣不可磨滅。試想,若是沒有農人耕種,前方將士何來的糧食?若是沒有婦人紡織,將士們何來衣物禦寒?若是沒有鐵匠打鐵,將士們何來利刃?若是沒有文官的嘔心瀝血,將士們又怎敢捨生忘死?」
從來沒有人將報國講得如此詳細和具體,眾人皆陷入了沉思。
隔了半晌,有人問道:「既然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為何不去邊關做謀士?」
這話有點兒刁鑽了,若漁舟應不好,立刻便會有人出來指責她沽名釣譽,心中無家國,枉讀聖賢書之類的。
「古人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漁舟笑意未減地說道,「因為,我自知只會紙上談兵,去做謀士豈不是害人性命麽?還因為,我暈血。去年冬,雲遊至蕭關,正逢兩軍交戰,殘骸遍地,流血漂櫓。初次親臨戰場,震撼不已。敵軍攻城之時,我在城樓之上做了一幅畫,諸位可以一觀。」
說罷,手一揮,式薇與步蘅捧著《江山如畫》登台,打開捲軸,雪色中孤城靜默,刀戟七零八落,屍體橫七豎八,木然的百姓若行屍走肉,漫天的血色幾欲傾瀉而出,透出無盡的絕望、蒼涼和死寂,無盡的肅殺與悲慟。
這畫是漁舟知道授課題目后,請東陵泛舟回府去取的。眾人被撲面而來的殺氣,震撼得心神俱失。
「這才是真正的沙場,馬革裹屍的沙場,屍橫遍野的沙場。諸位可都是未來的國之棟樑,若是憑藉著一時的書生意氣,一腔的報國熱血,一無所知地參軍,白白橫死馬下,實在是不值得。而且,沙場之上,並不是人多就能勝。邊關需要的是英勇無畏的戰士,視死如歸,不怕犧牲,不怕流血。」漁舟斂去笑容,正色說道,「固然諸位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十分值得讚揚。然而,兵法有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諸位選擇的不是上策伐謀,也不是中策伐交,而是下策攻城,實在是有幾分不智。」
「那先生可有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法?」依然有人不願意死心。
「各司其職,讀書的潛心讀書,打鐵的認真打鐵,做官的好好做官,殺敵的拚命殺敵。每人都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一心一意地去做,數十年後國富民強、兵強馬壯,自然四海咸服,八方來朝。」漁舟淡淡地道,「就像修齊治平一般,先修身,然後齊家,再然後治國,最後平天下。如此循序漸進,一步一個腳印。倘若修身都沒修好,又何談治平天下?」
那人滿臉羞愧,低頭不語。
「先生所言固然十分有道理,然而學生依然認為男兒當立志出蕭關,不滅北俄誓不還。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還有人固執己見。
漁舟望著那位瘦弱的書生,輕笑道:「兄台勇氣可嘉,在下佩服。雖然軍中喜歡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倒是也不好辜負了兄台的一腔熱血。蕭關遠在千里之外,沿途不知有多少艱難險阻。我給個建議,兄台以及向兄台一般一心殺敵的『有識之士』也不必跋山涉水、捨近求遠地奔赴疆場,可以先去兵部試煉。與士兵們同吃同住,同行同止。諸位可知道,燕京的兵可比邊關的兵舒服不少,至少不用『三更造飯,四更行軍,五更打仗』,也不用擔心哪天半夜醒來突然就缺胳膊少腿了,更不用擔心媳婦兒哪天就守寡了。若是能熬過三個月,即可前往蕭關。若是到時候路資不足,國子監應該不介意籌集籌集吧,祭酒大人?」
祭酒大人連連點頭,覺得此計甚好,自己怎麼就沒想到這樣給聖上上摺子呢?
聖上撫掌而笑,亦深絕此計甚妙,國子監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的確該去兵部校場見識見識何為兵將,何為作戰。
「庭芳,你說這些學子好好的安逸日子不過,怎麼會想著要去蕭關?」聖上問道。
「課業太少了。」宣竹淡淡地道。
「朕若是有這樣舌燦蓮花的兒女,也當浮三大白。」聖上嘀咕道,突然有點兒羨慕太傅大人。
時辰已到,漁舟雙手作揖,玉扇輕搖,飄然而下。
意猶未盡的「非戰」之論給莘莘學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隨後的兵部體驗更給他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那之後再也沒有學子鬧罷課。後來有人道出了遊學掌門的身份,眾人恍然大悟過後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還有什麼不服氣的呢,遊學掌門的確是夠資格給他們授課,雖然他是那麼年輕。
宣竹本欲去尋人,卻被聖上帶去了兵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抹熟悉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
見識過漁舟「大殺四方」的祭酒大人當日晚上與夫人說道:「孩子們日後見到太傅府大小姐,最好是能交好,若是不能,那也千萬別去招惹。」
「夫君可是見過她了,感覺如何?」夫人驚訝地問道。
祭酒大人默了默說道:「膽識超群,才智過人。」
「此話怎講?」她還是首次聽夫君如此盛讚一人,還是閨閣女子。
「博覽群書,出語成章,遊歷四方,通曉兵法,你見過這樣的大家閨秀麽?」祭酒大人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