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橋遺夢:中國性愛啟示錄 1
現在,我讀完了它。讀得很認真。有些段落讀兩遍。有些句子或劃了紅線。我如此認真地讀這一本美國人寫的,譯成中文只八萬字的異形三十二開的暢銷書,由於受到兩方面影響——媒介的宣傳和讀過這一本書的人們的推薦。
通常,我是一個不容易受媒介宣傳影響的人。我知道,這一種宣傳,背後往往是一次精心的純粹商業營銷性質的策劃。它出版前,曾在某報連載。我讀了幾章,既沒被故事所吸引,也沒覺文字閃爍特殊的魅力,便未再讀下去。
相對而言,我較容易受讀過某一本書的人們的口頭推薦之影響。道理是那麼的簡單——一個人如果閱讀旨趣不俗,讀一本書,之後推薦給朋友,一定有些值得推薦的方面。在出版業,我還未聞有「連鎖直銷」的手段被運用。那麼一個人推薦某一本書給朋友讀,除了希望共同分享閱讀的愉悅,和自己的金錢利益是不發生絲毫關係的。何況每每不是慫恿你去買,而是主動將自己買了的書借給你,只希望你無償地讀。和媒介的宣傳相比,當然是無私可言的。
於是我手中竟有了三本。都是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的。其中一位朋友告訴我:「我妻子一邊看一邊哭!」我說:「是么?」——不禁地有些「友邦驚詫」。並問:「你呢?」他聳聳肩:「我又不是女人,沒她那麼容易受感動。」——隨即補充,「是她催促我快給你送這本書來。不是我對你有這份兒熱忱。」另一位朋友送書來時說:「你認真看看,看看美國女人的性觀念!」送第三本書來的朋友年長我不少,五十多歲了。他說:「唉,當兒女的,都像這本書里的兒女們那麼理解父母多好!」——欲走不走的,似乎還有滿肚子話要往外傾訴。見我正寫作,最後留下一句話——「讀了這本書,更他媽使人感到壓抑了!」
我知道他在鬧離婚。離婚後想和一個比自己小十七八的女人再婚。而他的兒女們威脅他:「老東西,如果膽敢顛覆我們這個好端端的家庭,非打殘廢你不可!」
他的處境好比幻想黃連變甘蔗,卻兩頭兒都苦。
當晚,中央電視台某節目的某位女主持人,深情地說:「我把活的生命給了我的家庭,我把剩下的遺體給羅伯特•金凱——《廊橋遺夢》女主人公的這一句話,將使我們長久地感慨萬千……」
於是電視屏幕上出現了那一句話的字幕。
背景是池水。兩隻鴨結伴而游。我看得很清楚,的確是兩隻鴨,非是兩隻天鵝,也非是一對鴛鴦。但似乎是野鴨,不是家鴨。因為它們將身體完全潛在清澈的水波下游。家鴨一般沒這能耐……
那節目片斷做得不錯。很浪漫。很柔情。很有意境和意味兒。儘管象徵男女主人公的是兩隻野鴨,而非兩隻天鵝,或一對鴛鴦。我卻覺得是兩隻野鴨似乎更好,更對頭。若是兩隻天鵝,未免格調太高貴。一個流浪漢和一個農婦的婚外戀,象徵高貴了反而就顯得矯情了不是?一對鴛鴦呢,象徵又未免太中國化也太甜膩了……
我就是從那一天晚上開始細讀《廊橋遺夢》……
一個老故事,一本暢銷書
愛是文學藝術中老得不能再老的主題,卻永遠的老而不死。真真是一個「老不死的東西」。我想這大概由於讀者們總是一代一代老得很快,總是一代一代相繼死去的原因吧?好比服裝,對於這一代人過時了,對於下一代也許恰恰又流行,又時髦。這一代人悄悄退出服裝消費者群體,下一代人又成長起來了。丟棄了童裝,集結為新的一批成人服裝消費群體。所以除了飲食業,服裝業最為經久不衰。各個國家都是這樣。如果一個服裝設計者,不經款式的改造,一廂情願地便將十八、十七世紀,甚至更老世紀的服裝向當代人兜售,那麼大多數當代人一定不太買他的賬。酒是「跨世紀」的最好,服裝往往是剛上市的最暢銷。「名牌」而老,實際上買了穿著已不再是內心裡的喜歡,僅僅是某種可以示人的驕傲。對於當代人,服裝的魅力是傳統中有當代性。沒有就會使當代人敬而遠之。對於當代人,小說的魅力也許恰恰反過來,恰恰需要在當代性中有傳統。沒有當代人也是會敬而遠之的。大多數當代人既不願執拗地生活在傳統觀念中,其實也不願非常激進地生活在種種時代的「先鋒」觀念中,往往習慣於生活在傳統與「先鋒」之間的「過渡帶」。所以「當代」一詞之於當代人,細細想來,必然是一個含糊的、曖昧的、定義不甚明確的詞。
《少年維特之煩惱》不能不算一個好的愛情故事。《羅密歐與朱麗葉》尤其是經典。與《廊橋遺夢》相比起碼毫不遜色。還有中國的《紅樓夢》《白蛇傳》《梁山伯與祝英台》。但是大多數當代人絕對地再不打算為它們唏噓落淚了。儘管愛是一個「老不死」的主題,但是關於愛的小說、戲劇、詩和歌,也像它的讀者、觀眾和聽眾一樣,一批又一批地老了、舊了、死了。沒死的,也不過象徵性地「活」在文學史中、戲劇史中、老唱片店裡。當代人不但要讀關於愛的故事,更要讀當代人創作的,尤其要讀當代人反映當代人的。在這一點上,不管人們承認不承認,前世紀的文學大師們,永遠競爭不過後來的當代的小說家們。如果後者們水準並不太低的話,哪怕他們永遠成不了大師。
這便是《廊橋遺夢》在美國暢銷的前提吧?也是在中國暢銷的前提吧?何況,《廊橋遺夢》講了一個夠水準的愛情故事,一對兒當代美國男女的愛情故事,一個既迎合當代人的當代**觀念又兼顧當代人對傳統家庭觀念依依不捨之心理的愛情故事。
老故事和暢銷書之間的關係,其實正意味著當代人和愛、和性、和家庭觀念之間的尷尬——不求全新,亦不甘守舊。全新太耗精力,守舊太委屈自己。
羅伯特•詹姆斯•沃勒相當謹慎又相當自信地把握了當代美國人的這一種心理分寸。這乃是《廊橋遺夢》在美國暢銷的第二個前提。我認為他的社會心理分析和判斷方面的能力,顯然高出他寫小說方面的才華。而他的分析和判斷在美國首先應驗了。其次在中國也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