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此間酒盡 再無故人（上）
尤達梟接過酒杯，卻是一臉感慨、唏噓，數度欲言又止，最終只是一聲嘆息。
當年李曄平定黃巢，西奔鳳翔岐山接應李儼歸朝，岐山一役后凡間五大道門名存實亡、釋門東出大計灰飛煙滅，不等李曄如何放鬆身心，平盧就傳來急訊：有妖士禍亂地方。等他趕回去，便跟聖子尤達梟碰了面。
彼時真人境的聖子，高高在上神秘莫測，李曄應付起來尤且吃力，若非對方是抱著襄助李曄的初衷、在交手過程中有意給李曄放水，李曄未必能很好收拾平盧局面。
沒想到轉眼不過兩載，李曄一路跨過真人三境，成就地仙境、天仙境，如今已經快到真仙境，兩人的修為實力再也沒有可比性。
非止如此，連妖族的前途命運都是依仗李曄，李曄在妖族修士心目中的份量、地位，也早就不是區區一個聖子能夠相提並論。
李曄見尤達梟神色難言，正要寬慰打趣兩句，對方卻一把扔了酒杯，瞋目佯怒道：「這麼小的杯子怎麼喝，安王何不拿大碗.……不，拿酒罈來？！」
李曄不禁失笑，當即讓人抱了幾壇酒出來，跟尤達梟等人分而痛飲。
「這才夠痛快！」尤達梟一抹嘴，抱著酒罈哈哈大笑。
等一壇酒喝完，尤達梟搖晃了酒罈半天，直到確認酒已經喝空，還望著空酒罈怔了片刻。回過神來后他對李曄抱拳，聲音沉緩：「李兄，就此別過了。」
李曄抱拳回禮：「此去仙域，一路艱險，磨難無數，尤兄保重。」
尤達梟情不自禁眼眶泛紅，似乎還有千言萬語：「李兄.……」
「尤兄.……」
紅孩兒上來一把將尤達梟合抱的雙拳打下去，一臉輕蔑不屑：「看看你這丟人的模樣，是不是還要像個婦人一樣，跟安王抱頭痛哭？看的我渾身雞皮疙瘩都冒出來無數，走了走了！」
尤達梟大怒，「你給我閉嘴！大人說話小孩兒別插嘴！」
「大鳥你又皮癢了不是，要不要我給你鬆鬆筋骨？」
「來就來，我還怕你不成？修為高了不起？」
「修為高不了不起，難不成境界低的還有理了？」
兩人推推嚷嚷著走開，嘴上喊得一個比一個凶，卻沒有人真的動手。被他倆這麼一鬧，離別愁緒和艱難前途的壓迫力倒是減輕不少。
「殿下，離劍告退了。無論往後如何，殺戮之手會在仙域等著殿下，只要殿下有令，離劍定會聽從號令。」離劍向李曄行禮。
說起殺戮之手，李曄不由得想起齊破天。那個自稱黑石嶺屠夫、以他麾下頭號狗腿子自居並且因此洋洋自得、最終戰死在鎮疆城的地仙境妖士。
李曄一時無言，跟離劍行禮作別。
白狼走上前來，沒有跟李曄行禮，面色也談不上好看，至少看不到對李曄的親近。他在李曄面前站了片刻，卻是沒說出什麼話來，末了複雜的看著李曄，語調低緩道：「紅袖說的沒錯，你的確是個英雄，只可惜.……」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李曄唯有報以苦笑。
對熱情似火而又單純痴情的紅袖姑娘，李曄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述說。
拋卻紅袖不談，妖族最後一批上仙域的力量，絕大部分都是凶獸——實力強橫、數量龐大的凶獸。這些都是仙人在妖族培養起來的，隨著獸潮戰爭時期仙人滅絕，白狼逐步將它們收入麾下。現在白狼對這些凶獸的掌控力，已經不弱仙人。
獸潮戰爭中的強大凶獸，讓妖族修士死傷慘重，但因為白狼的存在，妖士損失的力量幾乎被彌補了許多。不得不說這對仙庭是個極大的諷刺，仙帝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因為掌控凶獸，白狼成功掌道，本就是太乙真仙境的他已經晉陞金仙境，地位直追幾大妖王，而且前途無量。
白狼最後還是跟李曄抱拳：「無論如何，殿下對妖族有齊天大恩，希望日後還有機會再見。」
李曄回禮。
最後就剩下猴子。
猴子跟李曄擺了擺手，卻是一言未發，轉身就走了。
他單薄瘦小的背影依然落寞孤獨。
猴子幫郡主重塑肉身，可謂是傾盡全力。這肉身讓郡主強悍無比，隨著她對身體掌控力日漸成熟，戰力也在穩步提升，目前已經超過真仙境，卻仍是遠未看到盡頭。
「郡主，照顧好自己，記得少看些志怪小說，別著迷信那些寒門書生豪族千金的故事，都是假的，只會讓人變得不切實際。」老闆娘跟郡主依依惜別，最後語重心長的吐露肺腑之言。
看她垂淚不止的模樣，好像眼下是生離死別，引得吳悠也哽咽不休。
……
望著壓陣的猴子消失在崑崙通道的雲層盡頭，李曄長吐一口氣。
然而他回頭看了楚南懷、蘇娥眉一眼，「你們怎麼不跟著上去？現在是你們大業的關鍵時期，你倆理應加入戰場才對。」
妖族盡數上到仙域，特別是看到白狼帶著數萬強悍凶獸補充了極強的戰力，楚南懷心情輕鬆下來，又恢復了往日懶散怪異的做派。
他一邊愜意的扣著鼻屎，滿臉享受，一邊似真非假道：「老道雖然是轉世仙人，但已經在凡間生活多年，是貨真價實的凡人。凡間的羈絆還遠未結束，老道怎能一走了之？」
李曄不置可否，目光從斂眉頷首、嫻靜安然的蘇娥眉身上滑過，卻沒有開口問對方什麼。
郡主還沉浸在離別愁緒中，躲在李曄身後，拽著他的衣袂抹淚。
李曄的目光最後落在李茂貞、朱溫、高駢、王建和王載豐、趙炳坤等人身上。
朱溫已經不足為慮，縱然身負天機，沒了基業，能做的也有限了。接下來李曄要面對的，就是跟李茂貞、高駢、王建和其他小諸侯的天下大爭之局。
李曄頗為奇怪。到了現在，李茂貞、趙炳坤等人也沒有著急離開的意思，以李曄現在接近真仙境的修為，要對付他們並不難。
不過看到李茂貞有意無意控制著九鼎的氣機，李曄就明白過來，有九合定鼎大陣餘威和九鼎保護，對方並不擔心自己現在對他們如何。
「此間事了，我等是不是該散了？」李曄笑著問李茂貞等人，這話當然是想要引出他們逗留不去的原因。
果然，李茂貞沒有說話，高駢卻率先開口了：「此間之事，尚未完全了結。」
「哦？還有何事？」李曄問道。高駢這廝慣於裝腔作勢，心裡有話偏偏不肯直接說完，硬要等他追問，好顯得自己高深莫測、掌握了主動權。
高駢淡淡道：「這回崑崙會盟，諸侯合力，所求是凡間事凡間理。然而崑崙通道還在，仙人仍可下界，此間之事如何能說已經完全了結？」
李曄明白了高駢的意思。
妖族修士上了仙域，可只要崑崙通道還在，他們就能下來，具備直接干預凡間事務的能力——一旦妖族在仙域取得不俗戰果，有餘力分兵相助李曄，那麼其他諸侯豈不是只能束手待斃？
李曄環視眾人一圈：「那依各位的意思，當如何？」
高駢一字字道：「毀去崑崙通道。」
李曄：「如何毀去？」
高駢道：「自然是靠我等合力。」
李曄道：「我等合力就能回去崑崙？」
高駢道：「我等身負天道氣機，有何不可？」
李曄一時默然。
他當然明白，如果天地間還有一種力量，連崑崙通道都能毀去，那恐怕也只有天道的力量了。
李曄看了楚南懷一眼：「天道氣機真能撼動崑崙？」
楚南懷正經尋思片刻，徐徐道：「這就要看諸位在天道秘境中得到的，除了護體天機外，具體是什麼法門了。本質上，崑崙通道是空間法則，若是諸位有這方面的法門，合力謀求關閉通道未必不可能。」
李曄點點頭。
見李曄一直沒有反駁、沒有疑問，直接就有同意關閉崑崙通道，坐視失去妖族這個臂助的意思，李茂貞忍不住了，「安王難道就沒有異議？安王不會不知道，若是關閉了崑崙通道，妖族修士無論在仙域勝負如何，都將再也無法下界！」
李曄意味頗深的看了李茂貞一眼：「我當然沒有異議。」
李曄的確沒有異議。
李茂貞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王建等人面面相覷，都為李曄如此乾脆利落、又明顯沒有作假的態度感到不解。
唯獨朱溫深望了李曄一眼，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李曄將眾人的神色納在眼底，卻沒有多言解釋，而是問道：「何時動手？」
李茂貞、高駢、王建等人互相看了看，都是一陣沉默。李曄同意跟眾人合力關閉崑崙，這本是他們想要看到的局面，然而李曄這麼快就答應，又大出眾人意外，讓他們一時不知道是不是該欣然接受。
最後，眾人拿定主意：「三日之後。」
之所以選擇三日後，是因為妖族通過崑崙通道，需要三日時間。
三日之後，最後一批妖族修士都會全部離開通道，那時關閉崑崙，就不會對他們有任何傷害。
……
當日夜。
可以容納十萬修士的妖族大營空曠寂寥，只有寥寥幾座帳篷透露著些許燈火。五大諸侯與百家門人加在一起雖然也有數百人，但無論如何也塞不滿整個營地，只能點亮一葉夜空。
李曄跟吳悠站在一座角樓上，欣賞漫天星海璀璨銀河。夜風輕來，四野無聲，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兩人即便是都不說話，此景此景也顯得十分美好。
不知站了多久，吳悠率先開口，問出了一個她從白天就一直想問的問題：「曄哥哥，你為什麼會同意關閉崑崙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