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俗人
看到歸義軍黑犀精騎陡然出現,佛子已經十分驚駭,等他發現黑壓壓一大片修士,踩著滾滾黃沙卷向陽關的時候,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
他知道敦煌的歸義軍,有可能支援陽關,但昨日午後那五千輕騎,已經是他認為張淮深能夠調動的兵馬極限。
之所以如此確信這一點,是因為發起陽關之戰前,釋門就已經跟索勛暗中聯絡,說好了要裡應外合。
原本,這件事在佛子看來是多餘的,他不認為小小的陽關,區區一萬多將士,能夠擋住他的五萬修士大軍。在佛子看來,這完全是平白無故給索勛一場富貴權勢。
但出於謹慎,佛子並沒有否決這件事。
直到僧兵團被擋在陽關外一日夜,佛子這才慶幸自己之前的小心。但直到前一刻,佛子都沒想過索勛已經事敗被擒。
他原先想著,就算索勛不能從背後突襲陽關,為他掃平前路的障礙,至少也應該保持對張淮深的威懾,讓張淮深不敢動用太多兵馬馳援陽關。
萬萬沒想到,歸義軍鐵甲重騎黑犀都,還是來了。
來的雖然算不上早,但也趕在了最後一刻之前。
更讓佛子頭皮發麻的是,除了黑犀精騎,竟然還有好幾千修士!
黑犀精騎雖然是沙場利器,但也只有八千之眾,戰陣上撕裂回鶻騎兵防線足矣,但對上釋門僧兵團,經過了最初的蓄勢衝鋒,速度慢下來后,佛子未必沒有跟他們死戰到底、浴血求勝的心念。
但是,加上好幾千修士的生力軍……
此刻,佛子的腦子是混沌的。
李曄看到懵懂的佛子,笑容不知不覺就濃郁了兩分,「你剛剛不是挺開心?再開心給我看看啊。」
聽到李曄戲謔的聲音,佛子渾身一震,如夢初醒,心中悲憤之下,頓時惱羞成怒,高舉手中禪杖,嘶吼著向李曄衝殺過來!
看他的樣子,竟然是打算跟李曄拼個魚死網破!
李曄哪有半分忌憚,長嘯一聲,揮劍跟佛子戰在一處。
現在,張淮深又帶了四名真人境過來,力量其實不甚強大,把他們說成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有些勉強,但也足以讓李峴、南宮第一等人不死,說不定還能讓大少司命騰出手來。
若能如此,善莫大焉。
事實證明,李曄對局勢的判斷是準確的。
張淮深帶著兩名真人境,去幫助南宮第一、楚南懷等人分擔壓力,在瓜州被解救的那兩名真人境,此時徑直奔向大少司命的對手,悍然向那幾名釋門金剛境發動猛攻。
有人衝鋒在前,幫自己擋住對手衝擊,大少司命這兩個丫頭,立即爆發出符合名聲的戰力。
只聽得大司命低喝一聲,陰艷的眉眼霎時猶如寒霜,白練席捲當空,如鳳舞九天。
少司命眼神一凜,靈動秀美的手指掐訣更快,萬葉花鏈縱橫飛掠,不是帶飛股股血泉,就是束縛住僧人手腳,遲滯對方身形,配合大少司命,於電光火石之間,將其斬殺。
圍攻大少司命的幾名僧人,沒多久便一個接一個如雲爆開,身體化作一團巨大血霧,煞是妖冶好看。
須臾解決了面前的對手,兩名助陣的歸義軍供奉振奮異常。這樣的戰績他們從未經歷過,且不說足夠誇耀後半生,對誰說起來都能充一充高人風範,眼下也讓他們感受到了久違的慷慨激昂之氣。
眼見大少司命飛去幫襯李曄,兩人也不遲疑,看準蘇娥眉、衛小庄形勢頗為不利,就快速飛了過去,打算將剛剛的戰況再來一遍。
佛子殺向李曄的時候,雖說是雙目猩紅利齒大露,但進攻還是跟身旁大修士配合。他雖然抱了拚命的心思,但也沒喪失理智到跟李曄單打獨鬥。
然而不等他們將李曄的靈氣耗干,將其圍殺當場,身周就突然飛起遮天盈野的綠葉颶風!飛旋纏繞、嗜人血肉的飛葉豈止萬數,簡直就像是過境的漫天蝗蟲一樣,多的根本沒法計數。
鮮血一縷縷飆飛,雖然每一股都很細小,但就算是萬隻螞蟻也有可能啃食完一頭大象。
僧人們大驚失色之下,想要突破葉幕包圍,稍稍一有動作,放棄了原本的攻防節奏,就有如蟒白練,借著爆開的綠葉團掩護襲來,不是洞穿胸膛,就是纏住脖子把人頭帶飛。
這時候莫說給李曄身上添傷口,他們能看見李曄人在何處就算不錯。
旁的大修士看不見李曄,佛子卻看見了。
修為高目力強是一個方面,但不是關鍵。
關鍵在於,李曄主動來到了他面前。
在眼前紛飛的綠葉狂潮中,佛子驚駭的看到,李曄眉眼平靜的對他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語氣平淡,但帶給佛子的衝擊力之大,無異於泰山壓頂。
李曄說:「我還有一劍之力。」
話音未落,佛子便驚覺眼前葉海向兩側退開,一道劍氣從中豎斬而來,瞬間臨面。
佛子心臟狂顫了一下,幅度之大,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他也就是沒有頭髮,否則頭髮必然會根根炸開。
束手待斃自然不可能,想要逃竄為時已晚,已經有根根葉鏈纏上他的小腿,如綢如帶的白練更是席捲而來,封死了他一切閃避的可能。
仗著己方金剛境修士人數眾多,圍攻了李曄一日夜的佛子,終會體會到了被人圍攻的滋味。
攻守易行,當然有所不同。
不同點只有一個。
佛子一直未能斬殺李曄,而李曄一劍下來,斬斷了他橫舉而起的禪杖,劍鋒下劈之勢絲毫不減,在他驚恐突出的雙目凝視下,劃開了他的頭顱。
佛子的視野、意識,整個被陡然鋪開的血紅完全覆蓋。
然後便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砰。
佛子身體爆成血霧的畫面,包括聲響,跟普通金剛境並無不同。
昨日就被李曄重傷的佛子,終於在今日天光大亮的時候,在三竿日頭的照耀下,走完了自己的生命路程。
斬殺佛子后,李曄氣力已盡,體內再無絲毫靈氣。
但他並未從半空栽落下去。
而是腳踩飛葉搭成的扁舟,在流雲般的白練護衛下,輕靈又穩健的落回陽關。
扶著女牆正在吐血的南宮第一,抬頭看到這一幕,連嘴角的血跡都忘了擦,便嫉妒的張牙舞爪,唾沫橫飛的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反正吐字不清,只看到神色激憤,似有不平之氣。
傷勢重得話都說不好了,還大呼小叫個什麼勁,李曄搖搖頭,表示不理解這廝的想法。
戰鬥至此進入尾聲。
首先被殺乾淨的,是金剛境大修士。大少司命把李曄送回城頭后,就配合眾人,對他們展開了毫不留情的絞殺。有她倆聯手困敵,這些僧人連逃跑都是痴心妄想。
金剛境以下的萬餘僧兵,在看到佛子喪命,金剛境全部戰死,而唐軍不僅有強大援軍趕來,還有無數修士殺奔而出時,饒是再有為釋門獻身的覺悟,也不禁雙股顫慄,肝膽欲裂。
沒多久,攻城之戰就宣告結束,隨著僧兵大舉潰逃,兵敗如山倒,戰爭就變成了大唐將士和修士,對犯邊僧兵團的瘋狂追殺。
李曄靜靜看著大家盡情收割敵人性命。這是他們應得的狂歡。
當然,在欣賞戰鬥之餘,李曄還得拍拍南宮第一的肩膀,安慰他不要激動,免得引發傷勢加重。要是沒被敵人殺掉,反而被自己給氣死,那就是千古佳話了。
李曄的擔心當然是多餘的。
南宮第一悲憤的捶胸頓足一通,說話的聲音竟然漸漸清晰,這廝仰天大吼道:「我,南宮第一,大唐欽天監司首,立志要青史留名的英雄豪傑,血戰陽光無數場,斬下的敵酋頭可以壘一座城,臨了卻被你這廝搶走全部風光!
「蒼天吶,今日之後,滿大唐的人都會傳頌安王邊關斬敵主帥,而後腳踩飛葉綠舟飄然而歸的仙人之姿。而我,南宮第一,堂堂欽天監司首,竟然做了你的陪襯!蒼天不公啊!」
對南宮第一這番牢騷,李曄是不屑一顧的,根本懶得回應。
沒看到這廝話說得激憤,眼中卻滿是笑意嘛?這分明就是大戰得勝、血戰餘生,心中太過興奮,舉止失常,找不到發泄情緒的口子,就只能胡說八道而已。
只要陽關守住了,釋門就完了,往後等待南宮第一的,是可以開拓的西域萬里疆土。那裡有無數敵軍等著他去踩扁,有無數國度、王庭等著他去攻佔,顯赫軍功在望,青史留名指日可待,被後人稱頌千年不再是夢啊。
跟這一比,勒石燕然根本就不算什麼了。
這足以讓有志之士熱血燃燒、得意忘形。
不過就李曄對南宮第一的了解,哪怕大志就要得展,也不至於如此失態。整個人都快魔怔了,不符合他一向自我標榜的高人風範。高人,高高在上的人,當然得雲淡風輕,處變不驚才行。
轉念間,李曄就想到了緣由。
頓時,他看南宮第一的眼神就變了,充滿男人對男人的特有嫌棄。
這廝哪是想到未來可期而瘋魔的,只看他對著李曄狂噴唾沫,眼角餘光卻不時往壽昌縣瞥的模樣,李曄就知道,這廝是因為能從戰場上活下來,帶著血戰榮耀和完整軀體,去見自己心愛的女子,這才情不能自已。
什麼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正兒八經的戰士哪有那般洒脫。
誰不想活著從沙場上下來,帶著血戰掙來的,可以後半輩子衣食無憂的軍功賞賜,跟自己的家人團聚,跟心儀的女子日夜廝守?
然後生一堆大胖小子,平平淡淡安安穩穩過一生。
……
搖搖頭,不再理會這個因為有了對象,性情就越來越活潑跳脫的傢伙,李曄去查看李峴和楚南懷等人的傷勢。
最看不起這種漢子,不就是擺脫單身了嘛,犯得著把自己弄得像個孩子一樣?
做一個孤高冷傲的欽天監司首,心無旁騖寄情劍道的大劍客,萬里獨行赴邊關的大丈夫不好么,多可愛啊,多讓人仰望啊,多值得羨慕啊,多讓人敬佩啊!
這麼有特點的人不做,偏偏要墜入凡塵,做個跟媳婦兒膩膩歪歪,跟孩子哈哈大笑的俗人,真是不可理喻。
李曄腹誹了南宮第一好大一陣,來到李峴面前,幫助對方包紮傷口的時候,神情就變得專註認真,心裡也再無絲毫雜七雜八的念頭。
血戰陽關,兩軍也不過激戰一日一夜,但是追擊釋門逃散的僧人,歸義軍和眾修士們,硬生生花費了兩天兩夜。
這幫血性男兒好像都成了魔頭,有不殺盡最後一個僧人,絕不調轉腳步的恐怖意志。
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潰入荒漠的僧人,但凡是被歸義軍和眾修士發現的,都成了刀下亡魂。
追擊大軍回到陽關時,李曄已經離開了這裡,帶著一眾過來支援的大修士,回歸東面的琵琶山戰場。
李峴當然沒走,他傷勢頗重,去了琵琶山也幫不上什麼忙。
而且他也沒這個意向,能夠守住陽關,他已經盡到了自己的所有本份。彼處的情況,他相信李曄都能解決,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這回陽關大戰,回鶻沒派人來盯著當然不可能,李峴還要防備對方趁虛而入。
南宮第一就更別說了,確定陽關平安后,裝模作樣跟李曄幹了兩壇酒,就說自己渾身難受,只怕是傷勢加重了,要回壽昌縣好生調養才行。
臨走時,他還不忘專門叮囑李曄,沒大戰就不要過來叨擾他養傷,他打算好好養個一年半載的。
對這種行為,李曄當然表示嗤之以鼻。
歸義軍和眾修士回到陽關后,得知李曄已然事了拂衣去,原本因為大勝和大斬獲而笑笑鬧鬧的隊伍,漸漸安靜下來。
不知是誰帶的頭,騎兵下馬,步卒肅立,修士整衣,齊齊面對東方,肅然行禮,道:「恭送殿下!」
殘破的血火雄關上下,血染黃沙的邊城內外,響起了此起彼伏的人聲,他們道:「恭送殿下!」
血戰餘生的將士敲響胸甲,在軍營休養的傷員被攙扶著下床,從敦煌、壽昌甚至是瓜州趕來的修士,從打坐中站起身,一同遙望東方,喊:「恭送殿下!」
聲音漫過邊關,在荒漠上形成海浪,最終又匯聚成衝天音柱,直上九霄。
無人不肅穆,無人不認真,甚至可以說無人不熱忱,無人不虔誠。
此時此刻,他們恭送的是安王。
但每個人都知道,此時此刻,他們迎來的,是即將再度站成一個參天巨人的大唐皇朝。
盛唐光輝將再度猶如日光,將今日的邊城雄關,照耀成國中腹地。
……
李曄回到琵琶山時,發現這裡的戰爭竟然也結束了。
岐王坐在山頭一塊大石上,正在被宋嬌裹傷,痛得齜牙咧嘴,連眼角都直抽抽。
忽然間,察覺到有大修士靠近,抬頭看到飛來的李曄等人,岐王就像是吞了仙丹一樣,頓時挺胸抬頭,目不斜視。腰板挺得筆直了不說,雙腿也分開踩在地上,坐成了大馬金刀的霸氣姿勢,精氣神瞬間恢復到頂峰。
岐王姿勢氣度的變化,自然都被李曄看在眼裡,心裡覺得好笑,面上卻沒有顯露半分。
來到岐王面前,李曄傾身伸手,想要看看岐王的傷勢到底如何,被對方一把乾脆的打掉爪子。
「不過是些皮肉傷,有什麼好看的!」岐王表示自己強得跟頭牛一樣,區區小創根本不足掛齒,李曄完全犯不著緊張。
李曄當然不幹,乾脆蹲在岐王面前,伸長脖子,眼睛都快貼到對方還在少量溢血的肋下。
死命的盯著看這還不算,他又固執的伸出手指,去戳了戳對方的傷口,好感受對方肋骨斷了沒有。
「唉喲!」岐王吃痛,一把將李曄的手撥開,怒氣沖沖道:「都說了無妨無妨,你碰它幹什麼!」
「無妨你唉喲什麼?」李曄嘆息一聲,「好了好了,我不看了。雖然傷到了骨頭,但沒有危及臟腑,也算是老天開眼。」話雖如此,還是拿手指去戳別的地方,想確認一下自己的判斷。
宋嬌看不下去了,一臉火大:「你們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的幹什麼?來來來,葯給你,你給岐王敷去!」
說著,把手裡的藥膏葯布都丟給李曄,冷哼一聲,扭頭就氣咻咻的走了。
岐王被宋嬌一番話說的霞飛雙頰,心虛羞愧的不敢抬頭。
給她裹傷的時候,宋嬌就發現她不是男人了,這讓宋嬌又驚又怒——這麼重要的事,李曄竟然沒跟她提過!剛剛宋嬌故意這麼說,分明就是擠兌他倆,話里話外都是你們這對狗男女的意思。
其實傷口已經被宋嬌包裹得差不多,就剩了一些零碎收尾工作,李曄在大少司命幽怨的目光中,充分發揮了鐵漢柔情的本色,一點一滴認真把收尾的部分做完。
「那啥.……哦,對了,我們之所以能順利擊敗釋門大軍,修士們團結一心、奮不顧身是一方面。另外,無空那老和尚也出力不少,他不知道從哪裡集結了大批釋門僧人,在戰鬥最慘烈的時候,從側翼突襲了釋門大軍。」
岐王現在很不自在,話也說得慌裡慌張的,不無掩蓋自己心虛本質的意思。
宋嬌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就覺得大少司命也看穿了自己,面對兩個丫頭幽怨眼神,目光閃躲到處亂瞟,就是不敢對她倆對視,漸漸的,就臉紅到了耳垂,嬌艷欲滴。
岐王心緒紊亂的繼續說道:「那啥,哦,對了,無空,這老禿驢有些本事。開戰伊始就不見了蹤影,本.……本王還以為他跑了,沒想到他會突擊釋門大軍。
「嗯,他時機選得很對,那些禿驢被自己的同門猛攻,損失慘重不說,戰意也跟著大亂,我們這才能趁勢取勝。」